第六十章.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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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拨开一具又一具尸体脸上的乱发,翻过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残肢。
她的手脚被血染成黑色。
入夜了,广场上点起火光。
四周不断爆发出嚎哭。
墨烟在一个人的怀里摸索到了一块令牌,是很眼熟的样式。她不断战栗,哆哆嗦嗦地抹去上面的血污,看到了“锦衣卫南京千户所百户”几个字样,背面刻着“白闻熹”。她猛地抱住那具尸体,将他的上半身抬起来。她努力借着火光看清那张脸。
尽管面目全非,但她还是轻易认出那具尸体并不是白启鸣。
脸宽了些、额角窄了些。
仔细一看,身上的衣物也是墨烟不曾见过的。
她愣了好久,才恍惚过来:这个人捡到了白启鸣的腰牌,觉得是稀罕物所以揣进怀里私藏;甚而,这人很有可能是个叛军。
她怒极反笑,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眼泪终于掉下来。
一方面,这具尸体不是白启鸣,值得她心里涌上庆幸之感。另一方面,既然白启鸣连令牌都丢了……
等到她哭得无法自禁、浑身脱力后,她总算又稍微恢复了神智。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重新站起身,开始在尸海中找寻。
不知不觉晨光微曦了。墨烟迷迷糊糊抬起头,闻到风里除了血腥腐臭之外的些许其他气味——早起的人家开始煮饭烤饼,城外山坡上桃花盛开、绿草茵茵。
清脆的鸟鸣和低微的春虫声逐渐响起,盖过了人们的哀叹哭泣。
也是在那时候,她看到了半截青鲤。
鲤首已失,只剩鱼尾和浪花系在红绳上。那节红绳连着玉佩主人的脖颈。
她走过去。
有那么一刻,她还在骗自己:如若和那腰牌一样,是被人捡了去戴在自己脖子上……
可是红绳是完整的,后头的绳结还是当初白启鸣教她编的吉祥结。
她颤抖着抱起他。
……他变得好冷。
他怎么会变得那么冷?
那天早晨她在半梦半醒间冲他撒娇,那就是诀别了?
为何世事如此?
是——
是命?
这就是她的命?
是了。
这是她曾经不愿信的……命。
-
仲夏,蒲月十五。明月高悬在京城之上。
莫迟雨望着桌上的一只小玉瓶。
那只玉瓶不过半拃大小,青白色泽,红绸裹木塞堵住瓶口。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扉照射在桌上,玉瓶几乎像是将要融于月光一般,红绸则如同刺破皮肤后流出的一滴血。
他从十二岁起认识他们的这位大奣皇帝,到如今已经二十余年了。
没有永眷的盛宠。可他也没料到会如此之快地走到这一步。
当然,他不是没有留意到猜忌与隔阂早在间生。这次又因为南北出征一事,朝堂上争论纷纷之际,他选择了站在援兵南直隶一派,与圣心有逆,因而使皇上存了怒意。如此而已。
对,还不算迟。他莫迟雨不是无路可走,皇上对他不是情谊尽失。
可是……继续争,又有什么意思?
莫迟雨静静坐着。
许久后,远处三更的金鸣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终于将手中握着许久不动的珠串放下。
院内风动了动,忽而令他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那天女孩儿踩破了他檐上的瓦。却不知如今……
紧接着,他有所恍悟。
莫迟雨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月光如水,沉浸着庭院内的草木山石。
他缓缓抬起眼睛。
——院墙上伏着一个黑影。
那般静,那般轻,那般超脱凡骨。
“墨烟。”
终于,他吐出这个名字。
黑影动了动,站起来显出人形。
她跃下院前,几步便已来到他的廊下。月光将她照亮了,她穿着从前莫迟雨找人替她剪裁的男子衣衫,乍一看仿佛一如从前。
但还是不同了。甚至是大不相同。
她变得瘦骨嶙峋,形销骨立。
她没有系抹额、也没有戴乌帽,额顶的两点红斑绽开裂纹、新旧血渍交杂——整张脸上只有一对大得几乎可怕的眼睛里还算有光。
她看上去简直……
莫迟雨不禁在心里想:她看上去简直不像人了。
“督主——”墨烟开了口,声音无比嘶哑。她似乎觉得羞愧,扭头清咳好几声,却总也不管用。终于她转回头,俯首苦笑,“墨烟这幅模样,弄脏督主门庭了。”
莫迟雨久久不语。
接着,墨烟问:“督主,三更夜班,我来时却看到宅子外守着许多锦衣卫,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如此话语,真是恍如昨日。
“不是什么要紧事。”莫迟雨说。
“是……是怕您遭遇危险?”
莫迟雨本该点头,可惜迟了些。就这片刻松懈,墨烟一下看懂了。
她睁大了眼睛。
“您被软禁?为何?”
莫迟雨默了默,没有回答,转而说:“我寄给你很多信,你没有回。南京探子告诉我,你不在原来的住处了——自从那场战乱之后。”
他又安静片刻,才说:“我想过你会不会回来。”
墨烟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动。
她忽然跪在他面前的石阶上,伸手环住他的腿胫。她变得太瘦了,双臂如同石枝一般。莫迟雨还记得,她小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抱住过他,柔软的胳膊又韧又难缠,求他把自己带在身边。那一次他罚她跪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他俯身扳开她的手臂,但久久没有松开握紧她手腕的手指。他在阶梯上缓缓坐下,仍轻握着她的手。
他注视着跪在他下方一级阶梯上的墨烟,遍看她的眉眼,借着月光仿佛能够一眼望回故往。墨烟同样注视着他。莫迟雨不知道在她心里快速掠过的是什么。
她好久才回过神。
“督主……”
她忽然猛扑到他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紧紧抱住他。
“督主,白启鸣死了。”
“是的,我知道。”
“他死得好可怜,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为何,为何他那样好的人也会沦落到那般下场?他……他从不做坏事,连酒钱都不收,他是锦衣卫,却自愿去做守门的城军冲锋陷阵!他做得还不够好吗?督主,一定不是他做得不够好啊……”
“他确实是很好的人。他是为国捐躯。”
“不、不不,不!凭什么他要为这样的国捐躯?我不在乎什么国,国是天子的国,不是我们的。我只在乎他。”她怔怔愣愣地呓语,眼泪打湿了莫迟雨的衣领,“扶柳姐姐,小燕哥哥,也都死了……督主,南京城……不,不仅仅是南京城,我从南京城一路北上走到京城,哪里没有奸邪歹人,哪里不肮脏污秽,哪里不是地狱!人为何要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啊,为什么?还是说……人本是恶鬼吗?”
“墨烟。”
“连督主——这是连督主您都被君王所弃的天下,这样的天下——”
她的声音里逐渐掺上了破碎的杂音。
莫迟雨将手放在她的背上,顺着脊骨而下,指尖按到了坚硬的节节鳞骨。那些东西正在快速地增生蔓延,几乎拉长这具女子的躯体。他听到骨肉撕裂之声。
他颤抖了片刻,手指慢慢蜷起,掐紧掌心。
不可置信,却不得不信。
不愿为之,却不得不为。
他必须快速下决断。
而实际上,他确实做了决断。
他要忠君。他的君只有一人,此生不变,矢志不渝。为了他的君王,没有何人何物不能牺牲。
哪怕……
墨烟像是已对外物浑然不觉。除了心上千刀万剐般的疼痛,她一无所感。
她已经疯了。
或者说,她已经不再同常人一样了。
莫迟雨扳起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他用一只手抹去她脸上的尘土和眼泪;她额顶上的皮肉不断绽裂流血,宛如流着血泪。她望着他,似乎因此而平静了一些。
“我就是想……回来看督主一眼。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了。”她说。
她的嗓音是纤细的女子之声,喉底却如蕴着远雷一般作响。
“很好。回来就好。”莫迟雨听到自己说,“你回来,我不知有多高兴。”
墨烟闭眼啜泣。
她在挣扎。好似蛹在茧中,又好似魂魄与肉体垂死一搏。
“我从前给你的,你师父的那把剑,你还带着吗?”莫迟雨问。
墨烟点点头。
他已经知道墨烟的左臂袖中没有藏物,于是便将手探到她的外袍衣襟内,果真摸到了冰凉的剑柄。她的习惯没有改,这把剑不是藏在袖中,就是斜别在里衣腰间。她从不离开它,因这是师父的遗物,是莫迟雨的赠礼和命令。
落墨剑。
南地崖仪山腹脉奇金所铸,削铁如泥,举世无双。是——“戕龙夺珠之物”。
他将剑刃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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