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命如风中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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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惊醒时,听见了头顶上方传来的窸窸窣窣声响。
灰尘从木板缝隙中落下来。
她霎时睁大眼睛,将短剑出鞘。
适应了黑暗的双目已经可以大致看清地窖内的事物,墨烟看到黄大娘缩在最里面,怀中抱着孩子,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嘴。孩子因为惊恐而哭泣。
墨烟冷静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黄大娘冲着她不断摇头。
但她只是走到木板底下,矮身上了几级阶梯。
头顶传来脚步声和男性的喘息、吆喝,似乎在和屋外的同伴搭话。
“这里都是些受潮了的柴火……”这样说着,脚步在门口附近踩来踩去。
墨烟的心沉了沉。
——叛军已经堂而皇之地进入城中,闯入民宅搜刮钱财。这意味着南京彻底失守。
听脚步,那男人似乎快要离开了,墨烟将刀刃微微放下些。然而他却忽然折返回来,嘴里咕哝“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面拨开散乱的柴火。
墨烟屏息而立。
“诶呦,是个地窖!”
这样自言自语着,男人发现了被柴火枝条遮掩的地窖,伸手来掰弄木板。
当木板被掀开时,两只黑黢黢的手出现在墨烟视线中。
她猛地伸手将男人拽进地窖,于此同时翻身跳下阶梯踩住男人的胸膛,短剑划过他的喉头。
那一刀足够深,男人一声都没哼就瘫倒在了地上。
只见鲜血在狭小的地窖内四溅喷射,一直洒得连头顶上的木板都被染红。男人的身体如同拆鳃巨鱼般抽搐哆嗦,最后大睁着眼睛不动了。
男孩发出一丝尖叫,黄大娘连忙更加用力将孩子捂进怀里。
墨烟用袖子抹掉溅在眼旁的血滴。
她继续举刀站在木板下。
狭小的方寸再度安静,只有黑暗中孩子压抑的抽泣和女人惊慌的深吸。
不过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另外三四个男人的叫声,似乎是在呼喊这个同伴。他们走到柴房门口朝里看了看,抱怨起来:“竟然管自己走了,看不起破院子呐。”
另外一个大笑:“怎么,你以为破院子里能藏着个俏媳妇儿?好了我们赶紧去下一家,大小姐都是藏在高楼里的。”
“呸!谁像你这样把一颗心悬在腰下面那话儿上的,我只想给我家婆娘找点儿金银镯子……”
这样说着,把刀在门框上刮一刮,便一起走掉了。
等到人声渐远,脚步也彻底消失后,墨烟一手握剑,一手将木板微微撑起来一些。
她迅速探身,把柴房里靠墙扎成一捆的柴火弄倒,砍断稻草绳,让柴火四散开来压在木板上,再轻轻退后,关上木板。
做完这些后,她感到疲劳和饥渴如同蝇虫一般攀附在四肢百骸。
她几步走到水缸旁跪下来,把头埋进缸里喝水,洗掉脸上的血污。
很多年了——
她多年不曾杀人了。
她的技术衰颓得并不厉害。可她的心却是那样容易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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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尸体被推到最远的角落,用干草勉强遮盖住。
血腥气很快变成一种厚重的刺鼻气味。
男孩哭着哭着睡着了。黄大娘注视着墨烟。
墨烟没有说什么。她回到原本的位置重新坐下,无视满身满地满墙的血污,倒头就睡。这次她睡得很沉,迷迷糊糊醒来便喝水,喝完继续昏睡,不分昼夜。她做了很多过往的梦、可怕的梦,然后,又是那个梦。
在梦到深水和竹林时,她强迫自己醒过来。
她不想在这个逼仄的地方犯病,不想再次吓到那对母子。
但她做得并不成功。
当她被这个梦裹挟时,她总是很难清醒。
那时候,一阵嘈杂的声响帮助了她。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黄大娘踩着阶梯,将耳朵贴在木板上专心聆听,神情中带着不可置信、犹犹豫豫的喜悦。
很快墨烟也意识到了那些声响是怎么回事——
是喧天的锣鼓。
是军队的胜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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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早在月余前,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与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两地的总督合军,组成了一支援助南直隶的队伍,兵部职方司郎中唐方流亲自领兵。
就在叛军攻破城门的同一天夜里,援军抵达了南京。
双方在城内搏杀两日,最终叛军首领崔挈逃跑,奣军获捷。可谓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下了将行被迫易主的南京紫禁城。
不过对于百姓而言,禁城是否改移名号是一件所谓不大的事。
自古以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尽管只是被叛军占领半天光景,却已有许多屋舍店铺在被肆意掳掠后破坏焚毁,男子被乱刀砍杀、女子被凌辱奸污,孩童如同鸡犬般逃窜哭嚎。街巷上主仆不分、男女不论,皆在血污中挣扎逃命……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奣军胜利固然是件好事,可大奣的军队也需要粮草果腹、也要地方休憩,军中也有卑劣流氓、下流胚子。
想来,南京城还远远不到复归平静的时候。
眼下,墨烟不在乎什么湖广河南之军、什么南京紫禁城、什么军队驻扎,那些都不是她需要知道的事。
她离开黄大娘的柴房,先回家看了一趟。
米面都空了,灶台被胡乱用过。
窗户上的窗纸破成一片片碎鳞,屋内的花瓶碗柜皆被打翻在地,瓷片散落。
她离开小院前,仔细把门掩上。仿佛把门掩上了,里面的东西就没有变过。
她沿着街道朝前行走,一直一直走到外郭城墙下。
凤台门附近的广场上堆满了死人。
天色已经将行入暮,仍有士兵和百姓在不断将城内发现的尸体运送到这里。
有很多人像墨烟一样,在这里徘徊。他们或是失去了儿女,或是失去了父母,或是失去了丈夫妻子。广场上哭喊不绝,哀恸近乎不似人声,是丧子的雌兽、失侣的孤禽。
墨烟开始找。
起初她发觉自己心里期待着,盼望白启鸣也在这儿找她。
当她在逐渐昏黄黯淡的日光下翻找着一具又一具残尸时,会有人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
“墨烟……?”一定会是带着迟疑的,但也一定满怀希望。
然后她就可以回过头,冲向他抱住他。
他满脸血污、衣衫褴褛,但一定仍如朝阳一般温暖和煦。
可惜这一切始终没有发生。
官府不断派人在广场上一遍遍高声念读伤员的名字,把所有南京城本地的护城战幸存者统计在册。有些人很幸运,听到了自己父亲、丈夫、儿子的名字,于是喜极而泣,赶忙离开这片死人堆。
可是墨烟也始终没有听到“白闻熹”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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