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家庙

徐妈妈说到动情处，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痛心道：“后来听闻你日子难过，大小姐第一时间便派人来接你和嘉琼小姐到府上，你不感念她的恩情便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害她性命！”

        她实在气得很了，连紫槿也拦不住她，一把上前将小魏氏推到在地，眼看两人就要厮打起来，宋嘉瑶轻咳一声，才止住了她的动作。

        徐妈妈往后退回去，恨恨地看着小魏氏。

        小魏氏却只是低着头，望着地上碎开的玉镯出神。

        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宋嘉瑶的声音轻缓响起：“父亲，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宋衍惨笑一声，哑声道：“我要休妻。”

        小魏氏瞳孔猛缩，不敢置信地哭道：“我嫁到宋家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宋衍，如今你竟然要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休了我？”

        宋衍眼里浸满泪水，他痛苦万分地道：“那是我的发妻，你的亲姐姐……你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么？”

        宋嘉瑶听在耳里，只觉得好笑。她的娘亲错信小人，无辜枉死，而设下毒计的人却春风得意，鸠占鹊巢。人死不能复生，便是魏轻烟知道悔改，又能如何？

        过堂风吹得她脸上泪痕交错斑驳，她依旧是那副恬静平淡的模样，若非眼圈红着，任谁也看不出来她如今是在为惨死的亡母讨回公道。

        她淡声道：“父亲，我不要你休妻，我要你派人把她送到家庙去，让人押着她，日日夜夜在我母亲灵前跪诵经文。”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小魏氏终于切实地感到害怕起来，她宁愿被休妻，也不愿意被送到家庙，她跪着爬到宋衍身边，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地哭求起来，“我知道错了，老爷，老爷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害姐姐……”

        她一边哽咽，一边急切地道：“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家庙去……”

        以往她在宋衍面前也哭，但是典型的美人哭法，泪盈于睫，其神也哀，却连妆都不曾花过，清丽得就好像雨后的杏花，十足的我见犹怜。

        然而她现在却是半点没有那时的风情韵致了，鬓发散乱，金钗歪斜，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然而宋衍却只是不忍地别过头去。

        小魏氏望着他，长长久久地望着他，忽然放开了抱着他的手。她抬起手，将凌乱的头发勾到而后，声音轻颤，但人却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女儿是谢家未来的少夫人，你们不能动我！”

        崔鹤行淡淡道：“从今天开始不是了。”

        他又看向宋衍：“岳父既然不说话，那便是首肯了。那么接下来的事，便由小婿代劳罢。”

        他话说得挑不出错处，然而语气实在称不上恭敬，也并不给宋衍反应或者应答的机会，话音落下，他便招了招手，围在厅堂外的一众侍卫顷刻间涌进来，押着小魏氏与秋蕊就往外走。

        崔鹤行也在这时站起身，他牵着宋嘉瑶，对宋衍不咸不淡道：“今日之事，叨扰岳父了。”

        说罢，他微微颔首，带着宋嘉瑶往外走去。

        小魏氏惊惶的哭喊声由远处传来，在他们身后，则是宋衍怅然悔恨的脸，但是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时辰还早，雾气尚未散尽，在一片朦胧的光亮里，整片长春坊的府邸黯淡沉寂。天边旭日的金光破开阴翳的乌云，照在宋府门前宽广的青石街道上，宋嘉瑶紧绷着的心微松，她上到马车里，安静地倚着车厢壁。

        崔鹤行知道她心里不好过，温和地与她说着话：“天气渐冷起来了，等过两日，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带你去山里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这时节正是橙黄橘绿的好时候，我们去了山里，白日你可以牵着擎苍去树林里散步，它善捕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给你叼些猎物回来，到时候可以烤来吃，或者你若是喜欢，也可以养着。”

        这是他之前便想好的，他的窈窈幼时与母亲在吴州居住，骨子里养成了亲近山水的气性，她喜爱绿野青川，喜爱繁盛的花枝与草木，喜爱自由生长的鸟兽虫鱼，定京虽然繁华富庶，但比起山野之间，终究少了几分快意自在。

        从之前窈窈说想在正院里亲自动手砌一方花坛时，他就在谋算着这件事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便正好可借这个机会，带她去山里散散心。

        他手捧着妻子的小脸，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继续道：“我也可以教你骑马，我少时骑射工夫冠绝定京，只是后来做了摄政王，便少有机会再骑马射箭了。”

        “我们还可以去河边钓鱼，去树林里捡板栗，到了晚上，就围坐在火堆旁烤红薯。”

        “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宋嘉瑶却全然没什么反应，直到过了许久，她失焦的眼神才终于动了动，她贴着崔鹤行的脖颈，用一种就快要哭出来的语气小声开口：“崔鹤行，我没有家了……”

        她今天到宋府去闹了这一场，逼着父亲发落了魏轻烟，便是等同于将他们之间本就微薄的父女情分亲手埋葬。从此以后，他们尽管还有着父女之名，但却回不去从前了。

        魏轻烟这个人，连同她娘亲的死，会永远地成为他们心中的一根刺，在他们每次见到对方时生出隐痛，提醒他们，故人已故，旧事难旧。

        这是她亲自做出的选择，她不会后悔，但却也无可避免地感到惘然。

        崔鹤行低声轻叹：“窈窈，我就是你的家。”

        我会既做你的夫君，又做你的兄长。

        我会像照顾一朵花那样照顾你，只是为它遮蔽风雨，而不会修剪它纤细的枝条，强迫它生长的方向。

        我会敬重你，喜爱你，保护你。

        宋嘉琼是在去向母亲请安时才知道府上发生了什么事。

        下人们都劝她不要再管小魏氏的死活，毕竟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罪无可恕，但好在她这个做女儿的没有受到连累，还是宋家的二小姐。

        “诚然你们都说得很是，但于我而言，她纵有万般不是，也是生我养我的娘亲，血脉亲缘，如何能轻易割舍得下？”宋嘉琼咬着唇，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素净衣衫，又卸下鬓发间的金钗银簪，只简单插了一根木簪，便出了门，往宋衍所在的书房走去。

        出了这样的事，宋衍是不想见她的，但架不住她在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到底是怕日后传出宋府苛待继女的名声，他不得已松了口，让人唤继女进书房说话。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继女此番前来，竟不是为了小魏氏求情。

        “嘉琼知道，父亲与姐姐能留母亲一条性命，已经是仁至义尽，嘉琼不敢再有多的请求，但请父亲看在嘉琼一片孝心的份上，准嘉琼去家庙探望母亲。”

        宋衍闻言，一时心绪复杂到无以复加。

        小魏氏歹毒，却养了个好女儿。

        他沉吟半晌，颔首道：“你去吧。还有一桩事，你与谢家二公子的亲事，只怕是成不了了。我先与你透个口风，待谢家上门来退亲那日，你便不要出来了。”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宽慰她：“你冠着宋家的姓，便始终是宋家的二小姐。你母亲去了家庙，但还有父亲，往后父亲会多为你留心定京城里的青年才俊，兴许门第比不上谢家，但……总归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宋嘉琼对此早有预料，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喜欢谢复，他是定京城里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眉眼间永远意气风发，身上有宝剑出鞘的锐气，也有明珠入匣的沉稳。她觉得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像喜欢谢复那样去喜欢旁人了。

        但她也从来没觉得，谢复一定会娶她。她早已经做好了不能得偿所愿的准备，等这一天真正到来，她自然便也就不会悲伤。

        但宋嘉琼也没想到，继父居然会说，往后会为她多留心。

        想到母亲做的事，她脸颊发烫，羞愧地低声道谢。

        出了书房之后，她便回了厢房，将自己这几年攒起来的银子装进荷包里，而后乘着马车出了城，去到家庙里。

        家庙清寒，除去如山的牌位，便只剩下几盏豆灯，与一个中年仆妇，生得膀大腰圆，粗眉细眼，一看便不好对付。

        小魏氏才来小半日，就被她训得服服帖帖。

        但这仆妇也懂得拜高踩低，心知自己能管教犯下错处失了势的夫人，却不能对府中的小姐不恭敬，见着宋嘉琼来，便识趣地退到了院外。

        小魏氏跪在蒲团上，转过身，望见女儿，神情微动，片刻后，她哂笑道：“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宋嘉琼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双眼红肿，脸上浮现出清晰的巴掌印，嘴角隐隐有血迹渗出，她心下哀戚，扑到母亲身上，哭出声来。

        小魏氏却扶着她的肩膀，低声斥道：“哭有什么用？你若真不舍得我受苦，就快些回去，悉心侍奉你父亲，抓紧谢家的亲事。”

        “待你将来成了谢家少夫人，我又岂有回不去的时候？”

        宋嘉琼瞪大了双眼，似乎头一次认识自己的母亲。

        “您到如今，还想着我与谢家的亲事？”

        小魏氏望着她，唇边缓缓浮出一丝笑意，她脸上显出怀念的神色，柔声说道：“嘉琼，你知道五年前，我带着你第一次走进宋府的大门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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