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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还对今天将要发生的恐怖故事浑然不觉。

        我按点起床,把全部行李都打包进了从袋鼠精那里买的超大容量行李袋。打算毕业典礼一结束,请个马妖或者牛妖帮我走一趟,直接搬去青羊街的小旅馆暂住。

        青羊街离乐坊区颇远,租金便宜,生活得都是我这种没工作没编制的“无业游妖”。到时候再交交朋友,找找门路,看看怎么谋个生计。

        事在妖为,我不信离了乐坊的工作和内卷,我垫底辣狐真的就只有饿死一条路。

        等我收拾好行李,赶到大礼堂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金钱豹系刚刚从讲台上下来,下一个就是狐狸系。辅导员远远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忙插到了狐狸系队伍的最后。

        前面的同学们挨个上讲台,校长一脸和煦地颁发毕业证。校长是个体型圆润的熊猫精,笑起来憨态可掬,多年来一直是妖精学院的活招牌。

        不过,到我上讲台的时候,校长原本一脸的和煦春风立刻板成了十万妖海的冰山。

        我心里暗叫不好,都说熊猫健忘,但校长很显然是没忘记毕业答辩的时候我是怎么出洋相,把他校长的脸面都丢尽了。

        眼看着离校长越来越近,我赶紧扯出一个标准微笑,顺眼低眉。

        “我记得你,你是狐闹。”校长圆圆的脸上肌肉紧绷,“妖如其名,最会胡闹。”

        “校长好。”我眼观鼻鼻观心,卖乖装傻。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刺激校长,万一毕业证被他扣下了,就什么都完犊子了。

        好在校长也没想为难我,直接把毕业证塞在了我手上。正当我长舒了一口气,打算感谢完校长趁早跑路,他却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工作找到了没?”

        ……差点没噎死我。

        我正寻思着怎么找个漂亮话糊弄过去,突然听到礼堂侧面一阵喧闹,妖头涌动,众妖簇拥着一道雪白色的身影往讲台上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我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那来妖姿容绝世,皎若云间月。

        只听得蛇精司仪高呼了一声“欢迎狐族嘉宾,星河乐坊坊主狐璨夜到场!”

        嗡的一声,无数想法在我头脑中炸开,最终凝结成一句话:

        狐璨夜怎么来了!

        我想起半个月前的毕业答辩,我是怎么在狐璨夜面前丢人丢到外婆家的,登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件事说来话长。

        我是只学不会魅惑的狐狸精,本来就没指望通过毕业答辩顺利毕业。但毕业答辩那天,我将见到很多大人物,这是我的机会。

        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五年,我有一肚子话要说给他们听,哪怕他们因此气恼,哪怕我因此失去毕业证,我也在所不惜。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把之前写好的畅销读物《狐妖魅惑的秘诀?带你剖析十大名狐的诱惑术,非狐妖也能轻松学会》重新修改删减,整理成格式规整、语气严肃的学术论文——《狐族“魅惑”技能研究与考证——以十大名狐为例》,工工整整手抄了一式三份。

        毕业答辩一共三位评委,除了本专业的班主任,剩下的两位,一位是校长熊猫大人,另一位则是从乐坊中特邀的“大咖导师”。

        为了防止我这个狐狸系的异类把评委气成高血压,影响对后面学生的打分,班主任特意把我安排成狐狸系最后一位答辩的候选妖。

        答辩那天,我满怀自信地抱着三份论文走上考场讲台。只见台下乌泱泱坐着五颜六色各系的气氛组,台上三位导师,除了班主任,校长之外,还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狐族男妖。

        他一席剪裁笔挺的黑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遮挡住了我们狐族标志的桃花眼。他坐的位置正好反光,我看不清他的容颜。他坐在评委席的正中,校长和班主任都要频频看他的脸色,看来,恐怕是一只我不认识的狐族大咖。

        我落落大方地朝着三位评委鞠了一躬,把手中的三份手抄论文分别递给三位评委。他们接过我的论文扫了一眼,面露迟疑。

        狐族的毕业考核本就没有交论文的环节,一般都是当着评委的面施展“魅术”,再由三位评委打分,及格就能毕业。他们看到我拿论文出来,感到惊讶也是难免的。

        “这位候选狐,你叫什么名字?”校长圆圆的脸上表情疑惑。

        我赶紧自报家门:“各位评委好,我叫狐闹,是今天的最后一位候选狐。”

        “垫底辣狐?”

        黑衣男狐突然开口,我才发现他生得一副好嗓子,他的声音独特而沉静,像小五的那块檀香木一样清醇。

        对不起,我的关注重点有问题。现在不是关心嗓音的时候,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的笔名叫“垫底辣狐”?

        难道我“垫底辣狐”的大名已经如此响亮?连妖精学院外都有我的粉丝?

        黑衣男狐该不会是我的粉丝吧?不会吧不会吧,评委是我的粉丝,我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看来我还是格局小了。

        我心里笑开了花,表面上却还揣着一派知名作家的虚怀若谷。

        “这位评委,垫底辣狐确实是我的笔名,不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黑衣男狐轻轻一笑,左手扬起了我的论文,右手指了指封面上的一行小字。

        我凑过去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报告名:狐族“魅惑”技能研究与考证——以十大名狐为例;作者名:垫底辣狐。”

        咳咳。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肯定是我黑灯瞎火熬夜赶报告的时候手滑了,脑子没动就顺手写上去了。

        我又用余光瞅了瞅校长和班主任手上的两册论文,绝望地发现作者那一栏赫然也写着“垫底辣狐”……

        我只能说我这手滑脑抽的倒是很稳定。

        “真是胡闹。”校长圆圆的脸上表情严肃。

        “你这笔名倒和你的本名一样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全系倒数第一,成绩垫底。”班主任倒是心情不错,还调侃了我几句,看来是这些年被我折磨出了一颗强心脏。

        那黑衣男狐倒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我:

        “垫底辣狐同学,你提交的这份报告,想向我们评委说明什么呢?”

        事已至此,就算破罐破摔我也要豁出去了!决不能辜负我最近半个月点灯熬油的努力。

        “各位评委,我必须首先向你们道歉,我是一只学不会魅惑的狐狸精,如果因为我的专业课我不能毕业,我认同并接受这个结果。但今天我站在这里,我想向各位评委汇报我这十五年的学习和思考,证明我的十五年没有虚度,我的成果就是我手里的这本研究报告。我想十大名狐的案例,特别是最近十年的两位巨星,狐璨夜和狐扯凰的案例,可以反映妖界社会风潮潜移默化的改变。”

        场下很安静,没有我预料到的叫我滚出去的暴怒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黑衣男狐颇有兴趣的看着我。

        “说说你的研究结论。”

        我没想到黑衣男狐竟然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而校长和班主任的态度则很奇怪,校长屡次想要制止我的发言,但看到黑衣男狐的态度便按下不表。

        我继续说道:

        “最近五十年相比妖界千年的历史来说非常短暂,但这五十年狐族引领的妖界思潮发生了明显变化。过去,妖界基本上完全以人类修士的审美偏好为尊,狐族与其说是‘魅术’,倒不如说是‘媚术’,狐族巨星不是靠做自己来吸引他人和他妖,而是按照人族修士想象中狐族的样子曲意逢迎,从而获得人族修士的认可,并在妖界拥有一席之地。”

        “哦?那你觉得最近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努力想要探究黑衣男狐的态度,但他坐在光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道:

        “最近十年,以狐璨夜和狐扯凰为首的狐族巨星有了挣脱人族修士审美,展示自身独特魅力,从而吸引妖界众生追随的趋势。比如说银狐狐璨夜,一席白衣皎若云月,遗世独立,从不屑使出狐媚手段,但他沉静淡然的气质却足以令他傲立妖界;再比如说赤狐狐扯凰,虽然他给自己起赤凰公子的艺名,有迎合人族修士审美之感,但据我所知,他虽在沐枝乐坊挂牌,却甚少接待人族修士,嬉笑怒骂只凭自己心意,从不在乎他人和他妖的看法,他的妖冶不是一种逢迎,而是自己最本真的姿态。我认为,像狐璨夜和狐扯凰这样,才是真正的颠倒众生。”

        “所以你认为,做自己才是狐族魅惑众生的核心?”

        “是的,我认为做自己是所有魅力的核心。我想借用人族修士评价玫瑰花精的一句名言来表达我的观点,当白玫瑰和白玫瑰做自己的时候,它是人们心头的白月光和朱砂痣;但当白玫瑰和红玫瑰丧失自我、曲意逢迎时,它们便像桌底的米饭粒和虫子血一般平庸。狐璨夜是我们狐族的白玫瑰,狐扯凰是我们狐族的红玫瑰,但他们的盛放都是因为舞出了最美的自己。”

        “用玫瑰花比喻狐狸精,你这想法倒是新奇。”黑衣男狐语气平静疏离,“你讲了对狐璨夜这么多的看法,但你对真实的他了解几分?他是否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完美,当得起狐族白月光之称?”

        我刚想多亏这黑衣男狐耐心地听我发表议论,校长和班主任才没制止我的发言,我内心实在感激。但不知怎的他总是言语间对狐璨夜处处针对。

        我原也可以顺着他的意思,说两句狐璨夜的坏话。但我自小对狐璨夜的事迹如数家珍,敬佩他的为妖,处处以他为榜样,对狐璨夜的非议,我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其他妖越是对狐璨夜阴阳怪气,我心中的逆反就越重,非要为我狐族唯一的银狐辩个是非曲直不可。

        我于是道:“我对狐璨夜是认真做过研究的,我觉得相比狐扯凰,狐璨夜更是当之无愧的狐族第一巨星,也是我做狐处事的榜样。狐璨夜当年在妖精学院读书时,也曾十数年都不会魅惑之术,反而一门心思钻研人族修士是如何修行的。狐璨夜为修行之事着迷,甚至休学三载,只为追随心中的理想,于这世上,他有发自内心所爱、所执着之事,不被世俗左右。我敬佩他。”

        那黑衣男狐听罢我的发言,噗嗤一笑:“但据我所知,狐璨夜三年后就回来了,而且并未学会修行。”

        “确实,狐璨夜休学三年归来,从此再未提过修行之事,而且他突然习得了顶级魅惑之术,成绩从全系倒数第一一跃成为第一,毕业后也一路在乐坊扶摇直上。我不知休学三年中他经历了什么,也许人妖确实殊途,人有灵根可修行掌握巨大力量,而妖族却无能为力,这是天意。但我知,狐璨夜的性格绝不会轻易放弃理想,其他狐妖只在乐坊打工,他却盘下整个星河乐坊,打破了乐坊业由人类修士和半妖垄断的局面。在我看来,狐璨夜是敢于打破陈腐规则的妖,我敬佩他。”

        “我听明白了,你这是话里有话。”黑衣男狐沉吟了片刻,道,“那么你呢,你想打破什么陈腐规则?”

        我被他问的一阵心惊肉跳,是啊,我想打破什么陈腐规则?上千年来,妖界便是如此,各行各业泾渭分明,等级森严。妖妖按部就班的生活,日复一日。即使内卷,即使不开心,即使心在麻木和痛苦中死去,也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我一只小小的狐妖,又有什么力量,拿什么本事来打破?

        我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七七无数次被下毒后倒在床上痛哭的画面,闪过小五一遍又一遍弹琴,弹到手指出血仍不肯停下来的画面。我想起前男友豹哥,是如何被逼着放弃了喜欢的木工而去卷金融。我想起螃蟹精的美容院里,那一只只被裹着纱布推出来的蛇精……

        不对,妖界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也许力量不足,却不能视若无睹。

        我必须为他们、为妖精学院更多的学子,为妖界的众生发声。

        我鼓起勇气开口:“我知道我没有力量打破规则,但我必须为我看到的不公平不合理发声。为什么,中州妖界有一百八十行,每一行却都要限制门槛,限制出身?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一只不是蛇精脸和水蛇腰的蛇精?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一只想要做木工的金钱豹?为什么所有的妖都必须按照法则像剧院的木偶一样生活?为什么我们不能允许妖有自己不一样的活法?”

        “狐闹!你真是胡闹!”

        我听到校长暴跳如雷的怒吼,但我既然已经开了口,便要把我的理争到底:

        “就是因为蛇精都必须有蛇精脸,所以那么多的蛇精必须冒着死亡的风险去美容。就是因为只有琴弹得好的琵琶精才能有好工作,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琵琶精不惜给同学投毒也要争取工作机会。我自信我写的话本、做的研究不差于任何一只鹦鹉或者乌龟,但在妖界的规则之下,我的才华却没有空间得到发挥。各行各业是在按部就班的运转,但不是活的有生命力的那种生长和发展,而是疲于奔命,麻木空虚的机械运动。这样不合理的社会规则,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变它?我认为,狐璨夜做星河坊主就是打破规则的第一步,想要进步,妖界必须打破压抑束缚的东西,才能释放出新的活力。”

        我的话音落下,教室里是久久的沉默。我想,或许我讲的道理确实引起了场上所有妖的共鸣和思考。

        班主任和校长也一时无话,两只妖面面相觑了一阵,便把求救的目光集中在了黑衣男狐身上。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竟从黑衣男狐的身形感受到了某种沉重的情绪,但只一瞬间,他便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和疏离。

        “你一口一个狐璨夜来佐证你的观点,但你认识狐璨夜吗,你怎知他的想法和你一样?”

        “星河坊主近些年深居简出,我只在五年前遥遥见过一面。但我想妖与妖之间的惺惺相惜,乃是一种感应,实在无需识得。”我答的自信满满。

        五年前,我虽只是在远处惊鸿一瞥,但那妖一袭白衣,羽化仙姿,从此便种在我脑海中。

        说来也是怪事,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只银狐入我梦中遨游,背景则是满天灿烂的星河。我记得清楚,那银狐的右眼角下有三颗泪痣。

        “如此,那你今日识得了。”

        黑衣男狐的每个字都令我如遭重击。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评委席上的班主任痛心疾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校长的熊猫黑眼圈更黑了。台下的气氛组脸上清一色写着“你死定了”四个大字。

        我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就听得评委席上的校长对着黑衣男狐赔笑道:“这学生太不知天高地厚,星河坊主您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难道这黑衣男狐便是星河坊主狐璨夜?

        这不可能。狐璨夜是一只银狐,他的额角鬓边应该都是银色绒毛,而且他从来都是一席白衣,何时会穿黑衣呢?

        我再仔细看了看眼前那黑衣男狐,原来他坐在光影中,金丝眼镜又反光,我竟一时没看清他的毛色,现如今仔细一看,他的额角鬓边,可不微微闪烁着银光?

        ……

        真是大型社死现场,我真恨不得立刻逃离答辩教室。

        今日真是倒霉极了,一次又一次,我可真是把全妖精学院的脸丢尽了。更可怕的是,不知星河坊主会如何看我,我竟当着狐璨夜的面大言不惭地说了半小时我对狐璨夜的揣测,他肯定觉得我是个轻狂幼稚的异类狐妖,不值一顾。

        我的脸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烧,整个身体就像钉在了地板上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立在当场,静静等待最后的审判。

        良久,我听到那狐轻叹了一声:

        “你既不识得我,又如何了解我。你肯定知道,做学术、写报告乃是龟族的工作范围。我知你不服气,但普通妖寿命不过六十载,眼界见识如何能敌得过动辄活上千年的龟族?你写的东西、今日讲的这些话,别说再过上千年,等三年五载后你回过头再想,就知今日的自己如何幼稚了。这世上,无论是妖是人,都没谁能完全做自己。任何一种规则,既能在世上长盛不衰,便必然有能支持其存在的因素。你自以为自己看得深刻,但其实你所看到的,亦不过是表象罢了。抱歉,今晚上我还有事,答辩就先到这里吧。”

        他檀香木般的声音是那般沁妖心脾,可一字一句却是在宣判我的死刑。

        我突然感觉眼角抑止不住的酸涩,然后,世界便在我眼前模糊了起来。

        只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个黑色身影起身,校长和班主任也连带着起身,台下的气氛组们也喧闹着四散离场。

        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

        黑色身影从我身边经过,突然脚步微顿。

        下一秒,掌心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他将什么塞进了我的掌心。

        “擦擦。”他道。

        待我用手拭去满脸满眼的泪水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我低头看手里的东西,才发现他给了我一方丝帕,上面印着的是万里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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