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南小狐

　　点苍南麓。

　　残阳胜血，群山皆绯黛。

　　红花烂漫无人看，风搅云海畔。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空谷幽兰，仙境奇葩，点缀其间。

　　一双薄耳朵，贼头贼脑冒出藏身巢穴，左右四顾，红宝石般大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兔爷我，本住在，山南灌木间，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谁知那丧良狐，他蛮横无情面，龇牙咧嘴煞人间，占我大屋夺我田。

　　我老爹跟他来翻脸，惨被他一脚给拍扁，亏的兔爷身矫健，才留得一条小命在，速速往天边，速速往天边。

　　挪出地洞，最后看一眼那顾盼自雄的白色身影，蹬起后腿，肥兔子一溜烟钻进身边灌木，跑远去了。

　　听到这边动静，那白色身影停下刨土的动作，扭过头来观看，落日余晖洒下，原来是一头小白狐。

　　溜光水滑的皮毛好似那天上仙姑织就的锦缎，体态纤瘦，毛长且厚，吻部修长毛绒绒，双目湛湛耳尖尖，四肢轻盈，尾巴蓬松。

　　只见那白狐望着野兔逃走的灌木，也不去追赶，倒是歪了下脑袋，嘴角须子也跟着抖动。

　　说到底也只是头山间野狐，却偏偏有羞恼的神色起伏。

　　狡兔三窟，到嘴的肥肉跑了。

　　好在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白狐俯首，叼起脚下的猎物，也趁着山风掩进了花草之中。

　　对于这片山林，白狐也只是新到的住户，不甚了解。

　　何况，山野之间，比狐狸强大的掠食者可多太多了。

　　不想被人抢了口中吃食，甚至是丢了小命，进食就必须得小心谨慎才好。毕竟关乎身家性命，没有那只狐狸愿意被打扰。

　　生命在此处实在容不得轻慢。

　　这山南之地，草木欣荣，花叶繁茂，初秋之时，更是绿意未减，百花缭绕，美不胜收。

　　一路紧行细瞧，浅色的毛发让他容易藏身，沿途的花香足够掩盖自身的气味，不至暴露了行藏。

　　待到白狐归巢，方见这巢穴倒也精致，也不知是夺的那家弱小的避难所。

　　突出土层的山脉石壁上，一方小小的洞口掩在草窠之下，地势稍高，通风干燥。

　　内里更是别有洞天，曲折幽深，不惧雨雪风霜。

　　更有枯草绒絮铺地，厚厚一层，免了席地冷睡之苦。

　　不消多时，白狐便祭完了五脏庙。

　　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看来一只兔儿填不满白狐的肠肚。

　　也不在意，反正山中岁月，总是吃不饱的。

　　抱爪蜷身伏于地上，将大头枕在毛绒绒的尾巴之上，拿眼望向洞外。

　　属于白昼的最后一线阳光，早已没过了藤萝冷杉，黄昏影影绰绰也渐渐归于静谧的黑夜。

　　远处山峦点白，千秋积雪，也陷入一片绯黛，终归于暗。

　　花香浮动，虫鸣叶落。

　　便是在某音见惯了大世面的白狐，依旧神为之夺，看了十年朝阳西落，依旧不曾厌烦。

　　只是愁苦思绪，又似潮水，涌上心头。

　　依稀记得，

　　十年前，隆冬腊月。

　　赴佳节，雪夜归家。

　　平地里一声雷霆徒震，银瓶乍破。

　　凡壳蜕，皮囊默。

　　一点灵识无可依，命魂尤若风中烛火，阴阳错。

　　再睁眼，早已是斗转星移，换了人间。

　　冥冥中好似自有天意，脑中记忆分毫未少，却偏生记不起自己名号。

　　绞尽了脑汁，尝试了无数遍，除了心酸苦楚一无所获。

　　然而山林险恶，没有多余时间思考，也只得认命，将往昔尘封心底，不去触碰。

　　甚至，就连原本万物灵长的躯体，也没能保留得住，成了这洞中野狐，山间遗兽。

　　却也是个苦命的主，体弱独居，忍饥受冻，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

　　便是自己借体重生，情况起初也并没有多少改观。

　　他太小了。

　　路都走不稳当的时候，自然吃不上健步如飞的大野兔。

　　想吃会飞的石鸡山雀和爬树翻山的松鼠更是妄想。

　　就连林中捡食的老鼠，可能都在蓝翔技校学过几年挖掘机，体型小不抗饱，偏偏打洞的手艺瞎好，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

　　这都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灵魂，甚至吃不下如今觉得可口的老鼠。最初的几个月，也一直是靠着野果杂草苟活着的。

　　白狐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候，自己好不容易逮到了一条大耗子，将它按在爪子下，明明腹中饥火烧肠，却咬不下嘴的焦躁。

　　腥臭的毛发难以下口，粘稠的血液令人作呕。追逐厮咬，也只是生死边缘本能逼迫做出的抉择。

　　最终，垂死挣扎的猎物激活了猎手的天赋，交错的獠牙刺穿了它的脖颈，结束了它脆弱的性命。

　　但，就是吃不下去。

　　明明都快要饿死了，明明都快要急死了，明明都已经在脑子里做了好久思想工作了。

　　明明都快恨死自己了呀！

　　白狐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捱过来的。

　　捱到现在，已经不再会去想其它，看到带肉的玩意就不由自主流口水。

　　肉，营养丰富，比草可要好吃一百倍……

　　往事一幕幕，皆是折磨。

　　十年寒暑过，此情难消。

　　磨砖作镜，积雪为粮，迷了几多年岁。

　　白狐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压在身下的两只前爪蓦地抽出，盖上眼眸，遮住越见晶莹的水迹，小小的身躯不住的微微颤抖。

　　良久，洞中方长传出了一声长长叹息，呼吸渐趋平稳，点点雾气自鼻腔吐出，夜里的山南，冷的刺骨。

　　长风不知几万里，故土邯山遥，梦里流水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烧鱼烤鸭鸽子汤，红烧兔头猪大肠，蒸蛋摆在秋蟹旁，小龙虾上蘸辣酱……

　　午夜梦回，鼻尖轻嗅，黑暗中，蓦地亮起两点褐红。

　　咽下满嘴馋虫勾起的口水，白狐缓缓起身，看向洞外。

　　月光如水，皎洁如霜。

　　一股浓香飘至，浑身舒爽，口水转瞬又被勾了出来，脑中仿佛有个小人冲他大声喊叫，莫要错失良机，快快去吃了那馋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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