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诲悄悄将身体往某个路口挪过去，这看似是不经意的动作，但细看就可以现，他的身体正好可以挡住林逝水返回抵堂的路。

        林逝水装作没有看到这个小动作，侧过身，准备绕开林诲。

        在她即将完全避开他的阻拦时，林诲展开手臂，再次阻拦她。“不要再去见笛影了，你应该尝过教训了，半个世纪以来，你还嫌受苦不够吗？”

        “我并不——”

        林逝水还没有将话说完，林诲又说了下去。“少骗我了。你敢对着自己的心脏说，这半个世纪无怨无悔吗？你其实也和我，乃至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在坚持着某样事物时，渐渐丧失初心，内心开始麻木，再后来，不知于哪个时刻开始，已只将它当成一个任务。你内心的某个位置会对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有用……”

        林逝水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当即反驳林诲的话。也许她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的内容，也许是人类这种生物无法摆脱的通病，诸如人类在追逐梦想时，渐渐迷失的现象。可她却说道：“也许大多数人最开始的坚持，都会被时间和生活击碎，但我绝非如此。在我亦幻亦实的人生中，唯有这种执念是我无法抛弃，也不想抛弃的。”

        “你不觉得这些话很可笑吗？”林诲道。“你有着什么底气来说这句话？还是不要自欺欺人得好。”

        “也许我只是被这个世界的‘枷锁’给锁得太紧了吧……”林逝水自嘲般地笑起来。人乃至世间万物，总是凭依某些东西而存在，她并没有错。

        林诲听出了林逝水话中含义，他说道：“也就是说，你非要去见笛影喽。”

        林逝水一时间没说话，然而她的不说话，却像是在默认什么东西。后来，林诲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林逝水没有听清楚。她单方面说道：“他若是为’恶’，我会亲手杀了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说出了这句与此时气氛极不搭调的话语，也许是因为突然意识到笛影将走上很不同寻常的路了。

        “是吗！”林诲道。他抬起来拦住林逝水的手，无力地落下了。“看来我们已经没有交涉的必要了，因为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既然这样，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林诲说完话，慢慢朝远处走去。

        林逝水顿时一阵心悸，随即前去追赶林诲，学着之前他阻拦她的样子拦住了林诲。“等等，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诲的嘴角悄悄一翘，像是已经料定一切了。他道：“你真的想知道？”

        听起来多么阴森的一句话啊！林诲的表情看起来，就如同胜者在嘲笑弱者。

        难道……

        林逝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心里更加慌了，迫不及待地想赶回抵堂。

        “你不用去抵堂了，我直接告诉你最后结果吧。笛影死了。”林诲道。他的唇边流露出一种狞笑，这意味着某种残酷。

        “骗人！”林逝水先是低声叫了一声，说给自己听，后来将音量提高，又说了一遍。“骗人！他绝对没有死！”

        支撑她说完这些话的东西，只有她交给笛影的解药。她现在没有听到任何打斗声，也许……

        “只要笛影还在林氏山庄，我便有着数百种方式可以杀了他，下毒、暗杀、下咒……其中自然包括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林诲道。

        林逝水一听，再也无法静待下去。她一转身，快飞向抵堂。途中，她一直在用真气四处探看，可一切都在告诉她，林诲说的是真的，她完全感应不到笛影的真气波动。

        到达抵堂中间后，林逝水将所有角落都搜查了一遍。

        房屋中的布局格调，和之前完全一样，找不到争斗的迹象。难道笛影在没有抵抗的状况下，被抓（杀）了？

        林诲很快也来到抵堂，没有说任何话，仅仅看着林逝水而已。他早已猜到林逝水不可能找到任何东西，所以一点也不着急。他看着林逝水将这个房屋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却无果的表情。

        “阿影呢？”林逝水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无法找到笛影的。

        在林逝水被林诲叫走之后，黑衣人就包围了房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笛影没有反抗。笛影也许是想到了即便反抗也无法抵抗人数压制，又或者是想到了反抗会引来更多林家人。

        “死了！”林诲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那个叛族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也许还会给我制造麻烦。这样的一个人，我没必要留着。很遗憾，他刚复活没多久，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人生就又要死了。你费尽心血让他复活，最后依然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你没有杀他。”林逝水道。她就是不愿相信林诲会真的命人杀了笛影。会出现这种想法没有理由，她一开始就是这么单方面地认为的。哪怕到了现在，她也认为这是因为林诲将笛影抓到某个地方去了，不会和“死”这个字沾边的。

        “你的依据是什么？凭什么认为我没有杀笛影？”林诲道。

        林逝水深深地看了林诲一眼。她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的嘴开始动了：“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诶？”林诲错愕得说不出话。

        他清晰地回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有着一个名为林逝水的妹妹，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哥哥”这个词语真是太久太久没有听到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在林家，即便是亲兄妹，也不能用哥哥妹妹……这种词语称呼对方，这是林魄天所定下的规矩。万人敬仰的林魄天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人。谁能想到呢？那个传说中的人物，性格竟然古怪到定下了这种规矩。

        林逝水突然意识到自己坚信林诲不会杀了笛影的理由是什么。笛影作为她的珍视之人，林诲怎么会杀了他呢？要问理由的话，简单的两个字就足够说清楚了。

        林逝水说道：“从小到大，你看似变化很大，可还是有一些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执念……”林诲念了念这个词，心脏的某个位置，突然有了某种特殊的感触。“没有娘的我们——”

        这个时刻，某些被塞进角落里的记忆复苏了。

        林逝水一出生就带走了母亲的性命，那四个孩子从小就没有母亲，甚至可以说没有父亲。林魄天的性格有些古怪，基本上没有做过父亲该做的事。四个人是靠自己将自己养大的，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如今的世界，众人只知林家的四个孩子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是天才，谁又想过四个孩子是怎么攀到如今的高度呢？林家在那个时候也并不强大，他们只能依靠自己。

        那个时候，最小的妹妹最为孱弱，而且由于她的出生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很讨厌她，处处排挤她，为难她。可那个妹妹一直固执地笑着。很多事不是妹妹的错，她被迫“吞下”。哥哥姐姐甚至养成了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妹妹的们习惯。他们看到妹妹挨骂，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可妹妹什么怨言都没有，每次都主动“认罪”了。也许妹妹是想要赎罪——赎夺取母亲生命的罪！

        那种状况过了好几年才有所变化。

        某一天，弱小的林家中，闯入一个异族人。四人为躲避危险，不小心掉入了山崖。在崖底，除了妹妹，其他人都生病了。也许是因为妹妹吃得苦最多，体质最好的缘故吧！总而言之，能行动的，只有妹妹一个。

        她也便开始承担照顾哥哥姐姐们的任务……

        视线转回如今的抵堂。

        林诲闭上了眼睛，脸上是一种意味着追忆的神色。

        如林逝水所说，林诲真的没有杀掉笛影，甚至还特意向黑衣人交代过不要下杀手。这种行为的原因，他终于找到了——原因就是那两个字。

        也许，林诲是想赎罪，所以这两百多年，一直在为林逝水的愿望而努力。林轩和林语舞亦是如此。作为哥哥姐姐的他们，都有一个罪过——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罪过，即便已偿还了几百年，也没偿还到百分之一，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林逝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个时候，四个人在崖底生活了两个月，是林逝水一直照顾着他们。

        第一天。

        林诲、林轩、林语舞因掉落山崖的冲击，当即昏迷，而后又染上了重感冒，高烧不退。

        林逝水比他们先一步醒过来，看到这些一直刁难自己的哥哥姐姐们，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伸出援手。

        林逝水在山崖底部找到一个小小的山洞，其深不过十数米，但却只能选它作为庇护所。她将林诲他们都背进山洞。

        那个时候，林逝水身上其实是有伤的。以她瘦弱的身躯，在掉入悬崖后，怎么可能不受伤呢？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伤在体内，肋骨已经断了，断骨刺着内脏，每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她那时年纪很小，承受不了太大的疼痛。有几个人从小便有无视疼痛的稀有能力呢？她含着满眼泪水，好不容易才将林诲他们带入山洞。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机会休息，很快便离开山洞，去为林诲他们寻找草药，疗伤治病。林逝水之前受过太多排挤，受伤生病的经验很丰富，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能够简单的为他人治病疗伤了。

        在她体内，断骨就扎在内脏上，从外表上依然看不出任何问题，事实上血已泛滥成灾。

        她只能含满泪水去寻找草药，以及柴火。

        花了几个小时，她才终于找到，并熬好药。接着，她又分别喂林诲他们喝下药。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有时间休息。这个地方永远不会给落难者空闲时间。她必须要去为食物忙碌了。

        诸多丛林中都会有些野果，但在这片无人区中，野果很少。她用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一棵果树。

        她的伤却越来越重了，摘野果时很吃力，好几次手没力气了，令她从果树上摔下来。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她体内蔓延到全身，她的嘴中吐出了不少鲜血。

        可她很快又固执地爬了起来，继续着去摘果子。接着又摔跤，接着又受伤……

        只摘到一小抔，她已全身是汗，几乎到了脱力而死的程度。

        觉得果子足够了之后，她笑了。

        随后，她开始往山洞中走。

        “太好了。”看着野果，林逝水喜形于色，嘴也管不住的胡乱说着话。

        在快到洞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因为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果子会不会有毒？

        她不会鉴别哪些果子能吃，哪些果子不能吃。这个无人区，有很多东西，都是不能食用的。

        “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着。她不敢将这些果子直接送入山洞中了，免得害了林诲他们。

        “怎么办呢？”她并不是什么精明的人，再加上她的年纪还小，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危机。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林逝水道。她又想了一会儿，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所以，她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她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然后吃下一个果子。这是她唯一懂得的鉴别方式。若是自己没有中毒，果子就可以安心食用。

        为了快点得到结果，她吃下果子后，开始四处奔跑。这样会加消化，加血液循环，让“毒”来得尽可能早一些。

        她的运气一直不好，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两刻钟后，结果出来了。

        果实有毒！

        林逝水顿时觉得视线开始模糊，脚也开始软，令她几乎站不稳了。

        四周都没有解药，她那这种毒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硬撑着。脚软时，她就用力掐一下腿；眼前开始模糊时，她就拍一下脑袋。好在她吃下的果实很少，中毒不深，还能勉强支撑下去。

        刺入内脏断骨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嘛。事后，她会这么嘲笑自己。疼痛是让她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

        现废了很大力气摘来的果子有毒后，她立即丢开所有果子，再次去寻找能吃的东西。

        在那之后，她找到了不少的果树，有的是之前确认过有毒的果实树，还有的是她正准备去确认的果树。

        她的运气真的不好。

        吃了很多果子，但几乎没有找到一种可以食用的果子。各种各样的毒在她体内堆积着，她越感到吃力了。那时，她再次感叹，断骨真的很“有用”。从这一种角度来看，她的运气其实挺好的。

        虽然她到目前为止找到的每一棵果树上都没有能吃的东西，但一直没有被毒死，这真的是一种幸运。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得到神之庇佑的“幸运儿”，她有时候会这么想。

        最后找到可以食用的果子时，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断骨带来的剧痛被毒素“中和”，她的感官却渐渐麻木。她时常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她的内心却想着：终于找到可以食用的东西了！太好了！

        她一连摘下来许多果子，然后慢慢赶回山洞。

        那个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夜里的气温总是很低，特别是在这片森林中，气温低得离谱。寒冷几乎将她的骨头冻结。可某个瞬间，她突然意识到，真正的寒冷并不是来自森林之中，而是由内而的。这种感觉，她曾经感受到过。在某一次被林诲他们“暗算”的时候，她差点死去，那个时候就有这种寒冷出现。现在是不是又一次到达了死亡之门的近前呢？

        身体好痛啊！完全使不出力了！在她成功走到山洞口时，这种显得矛盾的感觉出现了。

        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的病和伤好一些了吗？都服用药了，应该恢复一些了吧！林逝水站在洞口这么想着。

        下面该吃东西了！

        林逝水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她将背绷直，这样看起来会比较健康。她可不想让林诲他们知道她中毒的事。

        “好了！”林逝水对自己说道。

        装出健康精神的样子，她走入洞穴。

        洞穴本就不大，她没走几步，就可以看到山洞最深处的样子。她记得自己离开山洞的时候架起了一堆火，此时再看向山洞深处，还可以看到摇曳的火光。它还没有熄灭吗？不对，时间过得太久了，火应该早就熄灭了，除非有人添加了木柴。也就是说……

        林诲他们醒了。

        果然，她走到最深处时，见到了三个围在火边的人。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伤和病都开始消失了。

        林逝水挤出笑容，走到他们面前。“太好了，你们终于醒了。”

        三人却完全没有搭理她。她只能面对早已习惯的尴尬。

        忽然，一声“咕噜”声不知从谁的肚子里响起。林逝水立即反应过来，将怀中的无毒果子拿出来。“我刚去摘了一些果子。”

        林诲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道：“很好笑吗？连你也要嘲笑我吗？”咕噜声源自他的肚子。在他的肚子因饥饿而叫起来的时候，林逝水却笑着拿着果子走过来。这件事在他看来，完全是嘲讽和显摆。

        他一把推开林逝水，她立即倒了下去。因中毒而虚弱的身躯，抵挡不了林诲的力量。林逝水好不容易才摘来的果子，也因为摔跤而散了一地。

        “你装什么受害者？我有那么用力吗？”林诲讽刺着说道。“现在没有围观者，你没必要在这里装。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丑陋到极点？”

        “我……”林逝水张嘴道。本来准备说“我没有装”的，但后来却改成了：“对不起……”

        她忍痛将果子捡起来，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悄悄退到角落里。“吃一点吧……”

        林语舞一听，当即大怒：“你还要讽刺我们？你把我们当成畜生了吗？居然叫我们吃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

        诶？林逝水错愕不止。她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会招来这样的误解呢？自己罪过太大了吧！所以一切行为都会被他们认为是不怀好意的。

        林逝水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将果子一个一个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确认足够干净了，再次放在石块上。

        “哼！”林诲依然看不惯她的行为。果然是因为她的罪过太大了吗？所以她无论做什么都要被认为是不怀好意的。他的讽刺之言又开始了：“你这个走运的家伙！什么事后，都是你最走运了！你以为现在摘来几个果子，又装一下可怜，就可以收买我们了？还是说你又在计划什么？啊？”最后的那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林逝水起抖，不知是以为被吓了一跳，还是毒和伤起了效果。

        “你一定是吃饱了回来的吧！拜托你下次装好人的时候，做得周全一点，至少也要把嘴角的果汁擦掉呀！”林轩道。

        林逝水下意识地遮住嘴，又用手指蹭了蹭嘴角，再将手指放到眼前。她真的看到了一些果汁——各种颜色的果汁，一看就知道不止一种果汁。她再次错愕。她很快意识到遭遇了什么误会。林轩误认为她是在外面找到各种各样的果子，吃饱后，带着剩下的残次品来到山洞的。

        可林轩不会知道，她嘴角上沾着的果汁是有毒的。

        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辩解是没有意义的，诸多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曾经她为自己辩解过，但是却只导致林诲他们恼羞成怒。如果她现在也选择辩解，林诲他们即便知道自己误会了林逝水，也只会因林逝水不识抬举地“狡辩”而烦和怒。

        没人能知道，她现在的想法是什么滋味。苦水漫了一地，却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可她现在最在意的反倒是另一件事——林诲说她是走运的家伙。

        她算是走运吗？身上疼痛不堪，这算幸运？被无数次地“暗算”，这算幸运？被不断误解，这算幸运？

        林诲接下来的话语，让她终于现了自己有多么幸运。“我们一起掉入悬崖，只有你没昏过去。你到底从哪里得来的幸运？啊？”

        林逝水理解了自己有多么幸运。自己真的是幸运的。她听出了林诲刚才真正想说什么。不是指落入悬崖这件事，林诲其实是想说她出生时的事。她幸运地活了下来，而四人那善良、温柔的母亲却死了。在林逝水没出生之前，林诲他们都知道母亲有多么好，可……

        “对不起……”林逝水道。她不记得出生的时候生了什么，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就背上了无法被原谅的罪过。林诲他们都无法原谅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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