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熹光不过是打破第一处的夜色，已然有人悄悄的起身，在衣袖细微的摩擦之间，辗转在慈宁宫的走廊，掀开正殿的门帘，推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素姑姑和青桐，青梧细长的手指指向了门口，预示着换班。

　　两位揉了揉已然麻了的膝盖，悄悄地离去。

　　青梧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坐在台阶上，想了想又掀开床帘，准备掖一掖小太后的被角，刚打开，只看到何安隅睁着大眼睛，下面一圈乌青，看到她的时候还眨了眨眼睛当作打招呼，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您这是一夜没睡？”

　　何安隅听到这句话，宛若是看到骨头的小谗狗，一骨碌的窜起来，环着被子，眼睛像是发着光，抬起头，柔顺的头发全部落在一侧：“阿梧昨天的故事你也听到了对吧？我总感觉有一些地方不太对劲。”

　　青梧直接把帘子掀开挂在一旁的小钩子上，直接坐了下来。“左右不过是当个奇闻异事听听。太后又何必因为这个一晚上不睡。”

　　何安隅低了低头，心虚的摆了摆自己头发。原本是可以直接睡着，可是半夜想起那一个小姑娘，想起她嫩黄的长裙，想起她年轻的脸庞，想起她们不过都是封建下愚昧愚蠢的祭品，难免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趁着夜色正浓，透过狗洞，慢慢的绕过慈宁宫的前殿，从另外一个被草木掩盖的狗洞钻出去看看皇宫的风景。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昔桦殿——就这里不会有侍卫了，隔着一道宫墙，夜色寂静，只听到一个女子“咿咿呀呀”吊着嗓子唱，何安隅不太懂戏曲，只觉得别样的凄凉，直接坐在了地上，借着月色的一点凄然，和自己心中的一股无名情绪，随着她的调轻声哼起来了。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只有一轮永悬天空的明月，看着朱墙里一位殊色的丽人浓妆淡抹的媚眼如丝，宫墙外一个小女孩的坐下来的影子被这这条长巷扯得极长，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的哼起来，满腔的少年柔情。

　　后来大约觉得手脚冰凉，冷得受不了，才慢慢扶着墙走了回去。大约是少年人总有一些看起来很傻的情怀，再聪明的人也会做一些中二的事情。皎皎月光，为她的青丝镀上银光，哼起了无名无调的歌谣，慢悠悠晃晃荡荡的回到了慈宁宫。

　　思绪被拉了回来——

　　“就是觉得事情不太对。”

　　青梧努了努嘴，“您说哪里不太对？”

　　小姑娘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头发，“小苏遮的父亲，那个假道士，乃至小苏遮都不太对，还有最让我起疑的是陈火昱的父亲，他毕竟是朝廷命官，怎么会一下子发生那样的事情？”

　　青梧睫毛纤长，“陈大人当时是去瞻洲，太后可能不知道当时瞻洲有人私下与海外的人互市，因为这件事牵扯过大，可能挡住了别人的财路，也未可知。”

　　何安隅用被子努力的盖住自己全身，“那就说一说小苏遮的父亲，他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谈吐不凡，又那样的倾国倾城，咱们皇上看着容易亲近，其实眼光极高，光他都对苏遮父亲称赞不已你就知道他的容貌不说赶超潘安，至少能赶超城北徐公了。还有那个假道士，如果他是仇家寻仇，又何必临了了的时候自尽，而且还对苏遮的父亲表现得那么奇怪。这件事情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青梧也皱起了眉，“对，苏遮父亲说自己在京城有地产，那么如果他在京城有地产为什么还要去碧水村。”转过头来，扶着何安隅躺在床上，帮她掖好被子。“那我去找人查一查苏遮父亲的房产文书。”

　　何安隅打了一个哈欠，“这个也不一定能查到，如果不行的话，找找苏府家的积年旧仆问一问。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如果以前来过京城，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然后睡意朦胧的说:“今天我就好好睡一会，有什么事情再叫我。”

　　青梧站起来，蹑手蹑脚的放下床帘，看着外面已经量起来的天空，今年的寒意算是过去了，舒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转头与身边手脚麻利扇着炭火的小太监说了几句。又悄悄的回到了正殿内，关上了门。

　　离新年仅只有十天，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皇宫里一片安详，但是青阳堂里却是一片狼藉，苏知恕哀哀凄凄的躺在床上，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臀部撅起来，一只手肘却托着腮，另一只手拿着《史记》开始吟哦，青丝如瀑般披满一张床，更体现那张脸如玉般光洁。方禺墨进来看见这一幅画面，深吸了几口气，强按住想要把他丢出去的想法，只把端着的粥和小份酱菜的托盘狠狠放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巨大“砰”的声音，这才引得了床上人一个懒洋洋的目光，顺手扬起书，摆了摆，权当作打招呼。方禺墨从小的家教便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若是下一刻要死，这一刻都得掸掸身上的灰尘，最看不得苏知恕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这日子倒过的清闲，这时节还在看《史记》。”

　　苏知恕语调慢悠悠，“我又不打算科考，只是看看《史记》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听到这话，方禺墨叹息了一口，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讨论过无数回了，谁也没办法说服谁，后来苏知恕干脆就不回应这话，要么装作听不见，要么顾左右而言他。不过现下，他也实在无暇顾及自己的这一位好友了，“方家要我这几天就回家过年。”

　　苏知恕这才放下书，“啧，这是黄鼠狼来给你这只小方禺墨拜年了。”

　　霁色的衣服愈发衬着这一位公子威严不可侵犯，虽是面上装出一副“你这人好不懂礼数，我完全不想认识你的”样子，但微微一挑的眉毛却让心细如发的好友感受到了英雄所见略同的莫名情绪。

　　“粗鄙之语。”

　　苏知恕笑嘻嘻的一瘸一拐下了床，丝毫没有恼怒，站着就开始拿着勺子喝着粥，安抚了一把自己早已叫嚣着的肚子，“你走了把几个小厮留下，省得我一个病人还要自己洗衣服做饭。”

　　方禺墨不置可否，看着这位已经被贬下凡尘的公子，穿着中衣，呲牙咧嘴的喝着粥，喝完之后，嗒叭嗒叭嘴，意犹未尽的说，“我不大爱喝粥，我想吃鸡腿和鹿肉。”

　　屋子里暖气烘的人有点热，方禺墨倒了杯水，自顾自的说起了话，“前些日子，我遇到了苏府的管家，他对我倒是谄媚之极，送了许多山货和补药，我都收下了，堆在后厨，你若是想吃，我便让下人们做一份。”

　　苏知恕瞪大了眼睛，“还有这事？那你怎么不说与我听-——自是要吃的，有道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大夫说你这身体，最好不要饮过于油腻辛辣刺激的食物，我就让他们给你炖一道汤便是了，你好好在家休息。有什么事让方谦来找我。”方禺墨压根不接他话茬，只扔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走了，后想到什么又停下道，“我等寒窗苦读数十年，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造福于各方。如今我不知你心中心结，也不知如何开口劝，但我想，人贵有志，知恕你可莫要埋没自己的才名。”

　　说完便直接离去，没看到屋里的人微微苦笑，青丝白衫，敛去了所有的轻浮神色，便只剩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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