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落邢河

此时他狼狈的面庞上，那双上挑的狐狸眼紧闭着。眼圈异常地泛红，眼尾与颧骨之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

        是太傅沈月恒。

        “怎么会是他？”谢青双并未出声，但心中却也惊涛骇浪，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她蹲下身子，探了探沈月恒的鼻息，能够判断出他只是晕厥过去了。

        但他受了伤，鼻息显然又比常人微弱些。谢青双于医术只知皮毛，看来还得赶紧让专业的大夫来治疗。

        “授离，把他移到马车上。”谢青双沉沉嘱咐道，“此人重要，是我的故人。”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站起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许的沉郁。

        谢青双这次甚至没有将帘子掀开，而是横冲直撞一般地闯进了马车中。而管缙端坐在一侧，见她这般急匆匆地进来，便抬头看向他，只一脸的茫然。

        “青双？你怎么这样快……”只是他话还未完，就被谢青双急切的动作打断。

        “管缙。”谢青双上前两步，直接将他抵在了马车的角落里，“你说实话。”

        青年单薄的脊背碰到马车另一侧的木壁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碰撞声。

        谢青双听着这声音，愣了愣，却反常地没有松开他。她近乎执拗地觉得自己被隐瞒了什么：“告诉我。”

        管缙忽地见谢青双这般样子，亦是不知所措。

        他闻见谢青双身上的气息，那股混合着安神香的恬淡香气，还泄露出一丝未被遮盖的极富攻击性的檀香。铺天盖地的，像是他被裹挟，又像是被掌控在谢青双的一举一动之中。

        管缙的手也慌乱得不知放在哪里，于是只能靠在那车壁上，指尖偷偷拢住覆盖在车壁上的布帛一角，又紧紧攥住。

        “我……”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平日冷淡惯了，总是半敛着神色，置身事外，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所以对比之下，此时，他的慌乱就显得太过明显。

        谢青双站直了身体，俯视着张口欲要解释的男子,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乱颤着，就像是暴风中垂下的花枝，被风打乱。

        她静静地在沉默中等待着，想要等到对方的一个回答。

        只可惜她等来的不是答案，而是管缙丢了半条命一般的苍白面色。

        管缙突然间捂住了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那清俊的脸因为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而痛苦扭曲。

        刹那间，他就好像消瘦了许多。

        谢青双清楚地看见了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好似每咳一下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苦楚。

        “管缙！”她惊呼，而后连忙俯下身，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没事……”他一脸硬撑的模样，但事实上，眼前谢青双的脸已经模糊了，整个人像是要漂浮起来一样。

        “你是不是又卜算了什么？”谢青双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将他飘起的魂又抓回了他的身体。

        她让管缙靠在自己的身上，空闲的一只手抚摸着他清瘦的脊背，替他顺气：“不要再去占卦了，新，知……”

        一字一句地叫他，倒像是在叫恨极了的仇人。谢青双确实恨极了，管缙偷偷瞒着自己不知做了什么，但同时也怨极了自己没有早些发现。

        手下的两扇蝴蝶骨此时被薄薄的衣物勾勒出漂亮的弧形。但一向喜爱美丽皮囊的谢青双，此时却只注意到了管缙微微凹陷的脊柱。

        太瘦了，他太瘦了。

        管缙仰着头，无神地望着空荡荡的上空，重重地吐纳着，缓了许久，眼睛才逐渐恢复了神采。

        “我只是不放心……”他声音闷闷的，好像被埋在沙土之中传来。

        谢青双见他好了许多，却还是不敢轻易地触碰，唯恐碰碎了他。她张大了双臂，堪堪地环住他。

        “不要紧的，新知……”谢青双已是急红了眼眶，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她颤抖着嗓音，“那些都不要紧，你才是最要紧的。”

        管缙无力地点点头，一边却将袖子内侧沾染上的那道血痕，又往里折了折后遮住，再结实地用手指箍住。

        “不会了，青双，以后再也不会了。”他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沈月恒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好在马车足够宽敞，他被平放在马车里。授离见他冷得发颤，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

        随着马车颠簸，他猛地惊醒，冒出许多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

        此时马车内的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线钻进来。那束光在灰蒙蒙的马车里烙下一块耀眼的光斑。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颗粒。

        他先是感受到自己的手脚并未被束缚，判断着自己应当是被人救下了。

        而后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发现马车的另一角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的脸一半暴露在光下，一半隐匿在暗处。但仅仅凭借那半张脸，已经足以让沈月恒认出他来。

        “管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刚问出这话，一道温和的女声就隔着帘子，从外面传进来，打破了马车内这片凝固的空气。

        “沈太傅不如和我解释一下，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月恒听见这熟悉的女声，瞪圆了一双细长的眼。

        太后娘娘？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朝堂上凤仪万千的太后娘娘，俯下身子给那位管大人递去一杯热茶，然后温柔地说了句：“我暖了暖，要趁热喝。”

        确实，是她用内力隔着瓷杯硬生生烘热乎的。

        “他们这是？”他深觉见到这番情景的自己会被灭口，于是喉结微动，但又继续大胆地想道，“拿错角色了吧……”

        毕竟，这些事都是戏文里男主角为女主角做的不是么？

        做完这一切，谢青双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在一边权当作摆设的沈月恒身上。

        “迎丝究竟怎么了？”她猜测情况不妙，于是这般发问。

        方才沈月恒就连在昏睡时，口中还不忘喃喃着：“沈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沈月恒神色大变，似乎才幡然醒悟。

        “她被灰衣人带走了。”向来聪慧的探花郎此时就像是被精怪吞吃了神智，就连谢青双为何认识沈迎丝这件事，都不甚在意。

        “那是迎丝！我不会认错的。”沈月恒见她没有反应，激动地摸向自己的眼角，像是要证明些什么，“您看这里，是他们的暗器伤的。”

        灰衣人突然的出现，再加上人数众多，身上还散发着让习武之人无力的毒气。于是沈月恒被暗器所伤，没能护住沈迎丝。

        “娘娘您救救她……”眼角那刚刚处理过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谢青双叹气，只觉得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她将沈月恒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推开，装作与沈迎丝并不熟络的模样答道：“我会救她的。”

        沈月恒将她的承诺听在心里，这才卸了力气，瘫坐在一旁。

        天色渐晚，他们终于进到邢河畔的村庄中，寻了一家农户处暂时住下。

        花了好些功夫，授离才将村里的大夫请来。这位大夫名叫松若，是位游走江湖的女医者，自有傲气在身上。她年纪不大，近些年才在这村子定居。

        “松姑娘，他如何了？”谢青双问道。

        松若点头又摇头：“是短时效的化功散，不是大问题。其他也只是外伤，不难治。”

        她一边在纸上写下病方，一边问道：“你们是江湖中人？”

        谢青双没有否认，顺着她的问题点头称是。

        松若写完方子，又看向默默站在一边的管缙，笑着说：“这位公子脸色瞧着不大好啊，要不我来帮你把个脉吧？”

        管缙抬眼，冷冷地看向她。饶是松若这些年行走江湖，见了不少人和事，但还是被这寒似坚冰的眼神刺了一下。

        这个漂亮男人分别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谢青双醒来时，熹微的晨光细碎地铺在东方天空的底部，四周还是一片雾蒙蒙的黑，邢江边暗沉沉的。

        她异常的清醒，似乎有一股冥冥的力量，在指引着她来到这里。

        谢青双睁大了眼，努力地看向远处黑色的河堤畔，她看见那里，似乎有灰黑的人影在窜动着。

        她只见沈月恒蓦然回头，将整张脸暴露在猎猎的冷风中，也清晰地落在谢青双的眼里。

        他那张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像是只为让谢青双看清楚自己是谁一般。做完这些，沈月恒继续迈着大步，朝着邢河缓缓走去。

        水渐渐地没过他的身体，而他失了魂一般，没有停下。

        谢青双见状开始奔跑起来，身上还未系好的披帛，随着风飘扬起来，紧紧地追逐在她的身后，如同一道微光，尾随着她。

        而她像是被施了法，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跳入了那冰凉的河水之中。

        清晨的河水，是刺骨的冰冷，同样没有半分怜惜地将她浸湿。

        谢青双于榆州这样的江南水乡长大，水性极好。但这一次跃下，却是格外的沉重。

        她的肌肤陡然触碰到这寒凉的河水时，就失去了力气。她努力运转着丹田处的内力，却依旧没有改变任何现状。

        邢河的水中就像是藏了锋利的钩子，将她用力地拽下。

        谢青双向着河海深处坠落而去。

        失去所有意识前，她只听见在耳边炸裂开的落水声。

        “青双！”还有一声高亢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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