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染蔻甲

“贫僧有话想要对这位公子说。”临走之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善源却突然出声。

        谢青双面上不显，只是摸了摸袖中凉玉，对着管缙微微点头：“去吧，我就在寺门前等你。”

        于是善源与管缙一路无言，又走回到了主殿的金身佛像之前。

        殿中香火味更重，似乎刚才在待客处的时候，又来了些香客，在此上了香。

        香在焚烧之时，慢火燃烧，初时只觉得呛人，后来，那一丝丝香火味沁入人的周身，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竟变得莫名温暖起来。

        “管大人。”善源并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大师认识我？”管缙见善源之前唤他公子，以为他并不识得自己。如今忽地听到这声“管大人”，自然讶然。

        “玄门千年一遇的天才，孙太史的得意门生，就算贫僧身处于这小小莲登寺之中，同样也是略有耳闻。”

        管缙一想到谢青双还在等待他，也并不喜这般的寒暄。他皱了皱眉头，答道：“不过夸大罢了。”

        他又直接问道：“敢问大师，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娘娘面前说的？”

        善源手中缓慢地捻着颗颗佛珠：“管大人，可曾卜算过娘娘的命格？”

        管缙自然是卜算过的。因他最自信的，便是卦象一道。这一次，他已是记下了谢青双真正的生辰八字。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管缙找了个缘由，将许久未动用的卦象仪从司天台的库房里搬出来使用。

        美名其曰，是为太后娘娘祈福。

        这整个卦象仪由黄铜打造，外层镀了金。中间悬着一颗不知材质的球体，四周是七处可以放置蜡烛的平台，作浮云状。

        管缙以玄火点燃那浮云上的七根青烛，又只手画下法阵，最后才将神识缓缓地渗透进悬挂中央的这颗蓝色球体。

        球体之中，通常别有洞天，又是一方小世界。

        管缙可以凭借神识在这球体中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而这些画面，也往往预兆着未来种种。

        只可惜，结果却比管缙料想的更为糟糕。

        他的心忽一刺痛，陡然看到的，仅有一团迷雾，还是比起之前更加浓重的迷雾。

        雾深，命运多舛，前路茫茫。

        “如果贫僧没猜错对话，管大人什么也看不到。”

        “管大人，真的要继续与娘娘在一起么？”

        管缙听后默然，于是想到那求的签文。

        天狗食太阴。太阴为月，指代女子之身，也就是谢青双。

        “你们在一起，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你伤害她。”

        就像天狗吞噬那月亮，一口一口，蚕食而尽。

        “不可能！”管缙激动地抬头，厉声否认着。

        善源无奈一笑，但也不觉得意外。因为曾经的他，也并不会相信这般荒谬之言。

        “那玉如意，本是我赠予青月护身的。”他语气遗憾又沉痛，“只是，终究护不住她。”

        “而如今到了娘娘手中，竟是碎了。”

        善源看向殿中高高的金顶，眼神黯淡，茫然又无措。

        “管大人可曾想过，那不只是你一人的娘娘，而是天下人的娘娘。”

        管缙当然是想过的，他们的这段感情来得本就突然而热烈，像极了那天上飞着的的风筝。

        如今在晴朗小风的日子里，仅仅靠着一根细细的线，勉强牵连着，维系着这份关系。可若是突然遇上飓风呢？

        他在玄门，是天之骄子，是玄门的宝贝。可那是在玄门，诸多的妖鬼，它们虽恶，但大都不通人智，头脑简单。

        而现下，却是在朝堂，他需要打交道的，是人，复杂的人，而非对付妖鬼。他也只是阶下一众臣子中的一人。

        小小的臣子，高坐明堂的太后，他们的之间的沟壑，相隔千里万里。

        公诸于世？他明白，那只是妄想。此生也许都无法做到。

        因为太后，也不只是太后。即使她手握权柄，她享受着极致的荣华，可她同样是皇室的象征，是巩固皇权的工具，是牺牲品。

        如果一切为世人所知，那么结果只会是，深文巧诋，摧枯拉朽。

        “不要再想了。”管缙告诉自己。许许多多个日夜，管缙告诫自己不要再思及此，只需看眼前便好。

        可是他终究是人，不是个无情的器具。

        所有的情绪堆积，慌乱、愧疚、爱意，一切的一切重叠，如有千斤重，将他压得根本喘不过气来。

        “结局，就真的注定了吗？”

        那金色佛面的眼神，极尽怜悯与慈悲。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流泪，只可悲，世人无知。

        谢青双在寺门前终于等到管缙的时候，她的眼中熠熠生辉，闪动着不知名的光点。

        “你可算来了。”她上前牵住管缙的手，略有些夸张地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无聊得很，都要把这地上落的树叶数完了。”

        “那可数清楚，有多少片了吗？”管缙眼中笑意满满，看着地上厚厚一层的深红色枫叶，故意问道。

        谢青双见管缙刻意刁难自己，也故意把手一撒，撇撇嘴：“你来数。”

        而管缙见自己一句话便惹急了自己的“狐狸主子”，又忙哄她：“上次说好了要为你染蔻甲。如今我总算是得空了，回去便替你染蔻甲。”

        “你学会了？”谢青双听到这，又愿意转头看他了。

        但管缙却是神神秘秘地回应她：“无师自通。”

        不过事实上，管缙通过惠心找到了司造局的匠人，特意学了这一门手艺。

        次日，谢太后便诏了管少监入殿，原因是探讨祭礼的相关事宜。效率倒是高得很。

        红色的新鲜凤仙花被碾碎，沥过后得到纯净的红色汁液，加入白矾搅匀，被盛放在桌上小盏中。

        边上的笔搁上放了纤细的狼毫毛笔，沾了那凤仙花汁，用于涂抹甲面。

        谢青双的指甲圆润漂亮，本就好看，但经过红色点缀，就会显得更加白皙透亮。

        管缙用毛笔细细涂抹了一层汁液后，将捣碎的花瓣铺满了指甲，又用麻叶覆盖手指，用细线缠紧。

        谢青双坐在榻上，比管缙高出许多，两人的高度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在染蔻甲的时候，谢青双便低头看管缙：“人家都是替爱人画眉绾发，你倒是不一样，帮我染蔻甲。”

        她想着想着又笑弯了眼：“不过没关系，下次我为你绾发。”

        “娘娘会绾发？”管缙正好包好了一个指头，于是抬头看她。

        管缙在这宫殿中，总是跳脱不出“娘娘”的称呼。后来叫多了，谢青双也听顺耳了，便随他去了。

        甚至有时逗他，还会叫上一句“管大人”。

        “真笨，我又不是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太后。”她动了动僵硬的指头，“不过手艺一般，管大人可不许嫌弃我。”

        “自然不会。”

        管缙在司天台本就总摆弄些器具，这小小的染蔻甲自然也难不倒他。

        他的手指灵活，三下五除便将细线缠好，不松不紧的，倒让谢青双觉得比惠心的手艺还要好上几分。

        半个时辰后，管缙将细绳解开。那指甲上已呈现着淡淡的粉色。

        “可要再染几次？多染几次便红了。”

        谢青双摇摇头：“平日染多了红色，这粉色倒也很漂亮。”

        其实不然，谢青双平时染这蔻甲，都在午睡时。她一觉睡醒，指甲便红了。

        但现下，她并不想把和管缙独处的时间，浪费在这染蔻甲上。

        上次说让管缙替她染蔻甲，只是开玩笑似的随口一说，没想到管缙便记在心里，当了真。

        但这也不意外。毕竟，小狗会很认真地听，然后牢牢记住主人的每一句话。

        轩窗外，已经迎来了深秋时节第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雨打落花，那片片的花瓣随着流水漂走。空气中弥漫着枯萎的气息，是花谢了。

        “你知道吗？”谢青双将双手浸入铜盆中，任由洁净的清水冲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个漂亮的瓷器。”

        “瓷器？”管缙有些不解，但依旧贴心地为谢青双递上了手帕。

        “对呀，瓷器，一碰就碎的那种。”

        “你看你，就算如今身体大好了，看着也是个病美人。”她一向不遮掩自己对于管缙这副皮囊的喜爱。

        谢青双接过管缙递来的帕子，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

        擦干了双手，她将帕子往桌上干脆地一丢，用指尖抬起病美人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指尖泛着团团粉红，是管缙刚为谢青双染上的蔻甲。而现下，谢青双就用着这只手，反而来欺负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管缙的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但眼神中，却是暗含着问询之意。

        坐怀不乱的，可不是她，谢青双想。

        谢青双的目光一寸寸侵略着管缙，划过他的眉眼，再划过鼻梁，最后，停留在了嘴唇间。

        她能感受到管缙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而管缙的心呢，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胸膛，潮起，又潮落。

        鼻尖相点，谢青双的笑意愈深，抬起他下巴的手转而抚上了他的后颈，温热与冰凉相接。

        她感受着他的微微颤栗，俯身亲吻独属于自己的瓷器。

        一个轻柔温吞的吻。

        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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