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归濉园

魏白的右手提着被锦布紧紧包裹的食盒，缓缓地走在宫中一条僻静幽深的小道上。

        他没有提灯，今夜的月光很是光亮，隐隐绰绰地，照亮着月下人前行的道路。

        小道上的雪久久无人清扫，魏白从那雪上踏过之后，留下了一道道纵深的脚印。

        周围空荡荡的，阒无一人。

        他扣了扣门环，轻轻拨开门，便熟稔地转身进入到角落的小园中。

        那小园虽小，但却是十分的精致。即使是用了几分审视的目光来看，也称得上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园因为地方不大，种下的植株也并不多。今夜下了不小的雪，那雪不止落在门前那常青的矮松上，更是覆盖着这片小小的庭院。

        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素白。

        这便是归濉园了。掩埋在宫殿的深处，僻静而鲜有人知。

        “你来了，魏白。”女童声音纯稚，脆生生的，听着有几分娇憨，但也不失伶俐。

        粉雕玉琢的女孩梳着双丫髻，发带是清新的豆蔻绿色，发上一边绑着一颗银色的铃铛。身体晃动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烛火边，看向眼前身披着霜雪，还带着室外寒气的魏白。

        她只是咧嘴一笑，便如同云开月明，粲然极了。

        女孩圆头圆脑，棉花似的白嫩脸蛋上，一双莹亮的圆眼睛正不停地眨巴着。

        仔细打量的话，她稚嫩的眉眼，与小皇帝竟有几分相似，即使她的神情流转间，可以分明地觉察到，多了几分天真烂漫。

        女孩是小皇帝的庶出妹妹，名为周清嘉，封号昭仁公主，是已故陈淑太妃年幼的女儿。

        “公主殿下，陛下让奴婢给您带了紫芜糕。”

        魏白灵巧地解开食盒外的锦布，轻轻打开了那食盒盖子，露出了摆放整齐的几块紫芜糕。

        这几块紫芜糕，有云朵的图案，也有兔子的图案，形状各异。

        魏白取那几块糕点的时候，特意选了些漂亮可爱的形状，想来这些可爱的图案也更惹小孩子的喜欢。

        周清嘉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原本并不感兴趣。但瞥了一眼后，她有些疑惑：“这是紫芜糕？”

        显然，她从前吃过的紫芜糕，并未做成这样五花八门的样子。

        周清嘉伸出肉肉的小手，随意拿了一块，放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糕点有些冷了，比起热腾腾时的松软，它微微发硬，是全然不同的口感。

        她嚼了嚼，只觉得淡而无味，还不够甜。

        “哥哥……”她有些委屈，幼犬般小声地叫唤了一声，“皇兄他自己不想过来看看小饼吗？”

        她自称的“小饼”是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

        周清嘉很喜欢吃枣酥饼，吃多了甜腻的糕点，倒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一副福娃般讨喜的模样，倒让这个有些滑稽的小名十分地适合她。

        “公主，已经很晚了，陛下先回光至殿了。”

        魏白还是低垂着头，但当他听到周清嘉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后，又出声解释。

        但她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把紫芜糕做得这么花里胡哨的，倒还不如送些枣酥饼。”周清嘉有些气鼓鼓的，用力地戳了戳那糕点，带着些许不解。

        她嘟着嘴巴，脸颊鼓鼓的：“也是，皇兄好久没来了，怕是忘了我这个妹妹吧。”

        “陛下一直是挂念着公主殿下的，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魏白看着眼前因为见不到哥哥而有些无理取闹的女孩，不由得感到无奈。

        周清嘉只是很久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直住在这个园子里，从白天到夜晚，从花开到花落，度过着一年四季。

        她一直被藏在这里，宫里的人不知道她，近乎忘记了这个人，她也不知道外面是何模样。

        周清嘉还记得先皇后娘娘过世后，她的皇兄曾经来她和母妃居住的宫中住过一小段时间。

        当时的皇兄，虽然已经是一幅小大人的样子了，但是摔疼了还会哭鼻子。

        男孩子长得慢，那时还比她矮上一截。有时摔痛了，只努力克制着不留眼泪，但是鼻子红红的，根本藏不住。

        母妃告诉她不要和哥哥说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和他讲话，摇头晃脑地逗一逗她这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哥哥。

        周清嘉现在有些后悔，就不应该听母妃的话。毕竟那样狼狈的哥哥，现在可是很难见到了。

        后来啊，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母妃和皇兄，总是把她蒙在鼓里，可明明，皇兄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啊。

        周清嘉只知道，是太史令的一句话，让她再也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不公平。”她想。

        凭什么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活呢？她才不要待在这个小园子里过一辈子！

        幼小的孩子天真无邪，并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只是不想被闷在一个地方，每天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周清嘉偷偷跑出去了几回，可每次都会被照顾她的宫人通风报信，再被皇兄边上的魏白“捉”回来。

        “叛徒！”她很生气，对着魏白龇牙咧嘴。

        一副嚣张的小狗模样，没有任何杀伤力。

        每次魏白都无动于衷，只有一声喟叹，然后平静地说：“殿下，陛下是为了保护你。”

        为什么要保护她？她出去是会受伤吗？

        周清嘉不懂。

        但渐渐地，她又不想懂了。

        夜色深了，但宫灯还亮着。

        小皇帝正要要踏上回光至殿的轿辇。

        他的余光却见谢青双向他急切地挥了挥手，没有多想，便停下了脚步。

        谢青双小跑了一小段路，不想耽误小皇帝回光至殿的时间。

        但是天气太冷了，她小跑以后便有些气喘吁吁，呼吸之间，嘴边便浮动着些白气。

        他认真地仰头注视着她，已经猜到了谢青双想问的话：“姨母想问关于清嘉的事情吗？”

        “清嘉她……最近过得还好吗？”谢青双不冷不热地问道，看不出她的情绪。

        “还和从前一般，总想着出去。但姨母知道的。”小皇帝已是全然没了刚才那副雪地里打滚，孩子般的模样。

        “我们不能让她出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才是一个真正在成长的少年帝王的模样。

        谢青双挽了挽额间落下的几缕碎发，发丝飘动之间，她的眸光有些晦暗不明。

        周清嘉和她，一样受到所谓预卜天命的制约。

        只可惜周清嘉还年幼，她还无能为力，最好的选择，就是走那条被安排好的路途。

        谢青双能够有自己的选择。

        她说不清她此时的心绪，究竟是对那小公主的可怜，还是对自己能够稍稍改变命途的庆幸。

        虽然谢青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管中窥豹，仅仅是一隅之见。

        谢咏逸曾经带她去过玉京的城郊。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不得不承认，他教会了她很多。

        比如冷心冷清，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再比如，不生于官宦人家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曾经谢青双不知民间疾苦，以为玉京的人家尽是些富庶之家。

        但她透过马车昂贵的帘布，看到有些人，依旧还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做着沿街乞讨的乞丐。

        这和她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她心生怜悯，想着她能做些什么，可以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但下一秒，谢咏逸的话又将她重重地投进了地狱。

        她的心也随之跌落谷底。

        “所以，你享受了谢家给你的荣华富贵，那么你，这辈子，就要做谢家的刀刃。”

        “你最好不要有别的想法，在这之前，先想想你的母亲。”她清楚地看见男人眼底冰霜般的漠然。

        就仿佛，自己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可以随意地威胁。

        “不要随意地怜悯。”她想着，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更该怜悯的人是谁。

        谁又比谁幸运呢？

        毕竟自己的命运、亲人的性命还都把握在别人的手中，又谈何拯救别人。

        她从来不是菩萨心肠。

        只是那孩子的母亲，也就是当年的陈淑妃，终究是对她有恩的。

        当年她囿于权柄之争，分身乏术，无暇照顾小皇帝之时，只有陈淑妃站了出来，替她完善了后宫的一众烂摊子。

        可惜的是，她如今再难知晓那孩子母亲的心愿，究竟是想要让周清嘉困在这宫中，安然地度过一生。

        还是……还是成为拥有自由的人呢？

        对于后者，谢青双自己也不知道能否做到。但她相信，一旦做的话，她会尽力。

        小皇帝回答完谢青双的问题，目光沉沉，也严肃了许多，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谢青双还立在原地，一边的惠心替她披上了厚重的披风。

        她远远地看着小皇帝一行人，渐行渐远。在一个拐角之后，那明黄的轿辇彻底地消失不见了。

        就仿佛他也要走上属于自己的路了一般。

        今夜的热闹就像是一场闹剧，快乐的背后，却隐藏了许多的不堪，许多深宫之人不愿追溯的往事。

        她终是回首，迈进了属于自己的清宝殿。

        月光的使命是生辉，梅花的愿景是绽放，白雪的归宿是消融。

        所有人都有自己要走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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