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忆青月

谢青双静静地看着面前彻底破碎成两半的玉如意，面上看着不悲不喜。

        她想起那年阿姐将它亲手交到她手上的场景，那时候的阿姐形容枯槁，已很难看出曾经兴朝第一美人的风华。

        “她生病了，她应该担心自己还有多久可活，而不是满心满眼地嘱咐我照顾好自己。”谢青双从那时起便已经这样想。

        谢青双从那时起，也觉得自己是个冷情冷心之人。

        阿姐走了已经多久了？她好像有些记不清了。三年还是四年？好像已经四年了。

        时间苒苒，也真的很可怕。她的音容笑貌，在回忆的海里，已经渐渐模糊了。似乎连岁月都强盗般剥夺了她记得的权利。

        这才四年。

        谢青双有些难以想象再过些年后，她会把谢青月这个人的一切，埋在记忆深处不再难触及，甚至从心底抹掉。

        从谢青双有记忆起，谢青月就一直护在她身前。

        谢家一直以来，就想要培养一对完美的女儿，让他们为家族联姻，为家族所驱使，成为谢家真正的利刃。

        可谢青双打心底里不愿意，她既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学习女红。那时候的她，可以说是幼稚又任性。

        所以每每当女红师傅要求交成品之前，谢青月都会多绣一幅给她。谢青双有一次半夜起身，还看见她还在灯下做着刺绣。

        “阿姐，算了，别绣了，对眼睛不好，我明日自己来。”

        谢青月摇摇头，又浅浅笑道：“阿双你的水平，怕是要把师傅气坏了。”那一双温润如秋水的眼眸望向谢青双，“还是我来吧。”

        后来，若是运气不佳被女红师傅发现后，受了惩罚又会连累她。但谢青双那时候，没心没肺的，只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谢青月的好。

        “我是你的姐姐，阿双。”她经常听谢青月这样说。

        谢青双知道阿姐很在乎她，很爱她。

        小时候她随手送给了阿姐一个自己做的手环，那手环做工着实称不上精细，但她一直佩戴在手上，一戴就是很多很多年。

        直到后来她母仪天下，不能再佩戴不符合规制的饰物时，她便将那手环珍惜地收了起来。

        那手环上有一颗珠子不够圆润，它印出的痕迹，后来一直留在她的手腕上。

        可她这位姐姐，就是性格太过柔和，从她在家时便从未反抗过家中的安排。

        谢家教会了她很多，琴棋书画，皆是样样精通。唯独忘记了教她如何面对皇室的豺狼虎豹，她竟是不通心计。

        所以当她成为大兴朝的皇后时，她只有茫然和无措。她学得会如何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但她全然不会面对别人的恶意。

        在谢青双的眼里，谢青月如同一朵白莲，出于谢家这样的淤泥里，却依旧一尘不染。

        后来，她病了，那朵灵气的花不见了。

        她失去鼻息之前，把这柄玉如意重重地放在她的手心，然后紧紧攥住她的手：“阿双，以后若是需要帮助，去莲登寺，找……找善源。”

        她仰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她喃喃道：“这辈子，我唯一做过的出格事，也只有他了……终究是遭了报应么……”

        谢青月死了，死在她二十六岁的生辰前。

        死前，她告诉了谢青双自己的秘密。

        而谢青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生姐姐，没有缘由地病倒，真的未能逃得过那个有关谢家女的预言。

        “所谓的天命，为什么逃脱不了，为什么呢？”她开始质疑自己一直所坚信的。

        那自小一砖一瓦浇铸而成的信念开始动摇，一步步地瓦解倾颓。

        “娘娘，管大人已经醒了近一个时辰了。”惠心从殿外走进，轻轻地唤了一下，让她从回忆中苏醒。

        她目光闪烁，看着仍然有些愣怔，似乎还陷在那记忆中，不能自拔。

        “去瞧瞧吧。”

        管缙伤势不重，那玉如意在紧急时刻救下了他，而他昏倒只是玄力使用透支所致的晕厥。

        她昨天可是被吓坏了，一脚踏进清宝殿的殿门，就看见他躺在地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唇边还有一道醒目的血线。

        谢青双在休沐日前往光至殿，是因为底下的几支暗桩今早刚刚传来消息，左相一党仍然有所动作，现在放管缙出宫，怕是不妥。

        回宫却见了这般状况，她想着索性凭借养伤的借口，将他留在宫中，再度过一段时日。

        管缙此时就在偏殿休养，他靠在床头，膝上平稳地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册，倒显得有些乖巧。

        绸制的里衣有些散乱，领口松松垮垮地落着，露出修长的颈项和原应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的锁骨来。平日里束得规规整整一丝不苟的头发，随意散落下来，正落在那锁骨上，将那处有些骨感的凸起遮了一半去。

        瘦削，像是破碎的瓷器。

        谢青双想把刚刚做好的决定与管缙知会一声。

        但她心中明明并不是这样想，可是一开口，那脱口而出的话就变成了：“原本说了要让管大人在宫里好好过的，现下我可与孙太史交代不了了。”

        她说完又有些心虚，急忙添上一句：“你得把身体养好了再出宫。”

        嗯，明明这才是她的本意。

        她没有提及玉如意的事情。既然管缙为救她陷入危机，那这玉如意救他，也相当于救了自己。

        死物而已，只是个念想。

        管缙看着眼前第一次露出局促神色的谢青双，点了点头。

        “臣多谢太后关怀。”

        谢青双听到管缙这样疏离的回答后，有些泄气，感觉前几天给他灌输的不必拘谨的话全都白说了。

        管缙看着她神色的变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管缙并不想如此，不管旁人如何评价，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同于坊间的传闻，他觉得谢青双是个很鲜活的女子。

        他曾见过先皇后一面，先皇后虽然温柔端庄，可管缙大不敬地觉得，她像是被捆住了手脚的提线木偶，一言一行，都是被规划好的路线。

        至少现在，谢青双还没活成那般。

        但谢青双是兴朝的太后，秉持着君臣相处之道，他这样回答，亦是没有错处的。

        他又想起玉如意一事来。

        管缙私底下已经听惠心说了这事，正是这玉如意救了他的性命。而今他细细想来，这柄玉如意，在清宝殿前厅初见时，他竟是忽略了如意周身淡淡的灵气，现在看来，那是极为珍贵的玄器。

        他又问道：“那柄玄……那柄玉如意，对于太后娘娘来说，是很重要的物件吗？”

        听了惠心对往事的一通讲述，他这才知晓，这是先皇后过世前亲手交给谢青双的。

        管缙想到了自己有个不甚靠谱的师叔，在推衍和玄术上，着实不大擅长。但是于玄器修炼上造诣颇深，是极为靠谱的。他想师叔也许能帮上修复玄器的忙。

        他突然出声，声音还有些低哑：“娘娘若是信得过臣，臣……”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又咳了起来，房间内还未通风，闷得很，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管缙又接连见到了第二次在他面前局促不安的谢青双。

        她从小虽是孤单长大，但也从未照顾过别人。面对剧烈咳嗽的管缙，她实在是手足无措，脸上露出了颇为慌张的神色。

        她连忙从一边的桌上倒了杯茶来，递给了面前的管缙。

        茶水沁凉，管缙喝下后，那喉间的灼热感顿时消退了不少，他的手握拳，食指抵着唇，最后低咳了几声。

        管缙抬起头，面露谢意。

        可此时的谢青双，看着眼前的管缙，微微愣了一下。

        剧烈的咳嗽以后，管缙微仰着头，他的眼中泛着微微的水光，软化了他那带着凌厉冷意的眉眼，眼尾还泛着些红。他的唇上沾了些茶水，那唇珠更是透着微微的光泽，瞧着湿润又美丽。

        “和破碎的瓷器一样，好漂亮。”，她又一次这样想着。

        谢青双从小便喜欢美丽的事物，这次也不例外，她竟是被这副皮囊惊艳了片刻。

        但也只不过片刻罢了。

        很快，她又戴上了属于太后的面具，她耐心地听着管缙把话继续说完。

        他让自己把那柄碎成两半的玉如意交给他，可以让他带出宫去，交由他的师叔修复。

        管缙见她有些犹豫，又补充道：“那玉如意其实是一柄玄器，普通的匠人许是不能修缮的。”

        谢青双垂了垂眼，有些闷闷地说道：“嗯，拿去吧。”

        然后她又放心不下，多嘱咐了几句，让管缙近日好好修养，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惠心。

        惠心是清宝殿的掌事姑姑，若不是太大的事，她基本上都能解决。

        谢青双说完便走出了偏殿，但她没有继续往前走了，而是停留在檐下，缓缓抬首，望向挂在天际的一轮明月。

        明月啊明月，你可曾听懂我的心声。

        她方才只是有些难过，谈及这柄玉如意，她便想起了阿姐，想起四年之前，阿姐还活着，她也还陪伴着阿姐的日子。

        睹月思人，更是她这些年常做的事情。

        “谢青月，我想你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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