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青鬼

《骈雅》曰：“语忘、敬遗，皆鬼名也。”

        昨夜的雪时而下，时而停，延续了一整夜。虽然不大，不及往年漫天的鹅毛大雪。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也足足在宫墙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地上也是，宫人踩过后，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

        管缙便伫立在清宝殿的门前。雪已经停了，但还未消融，天还不算太冷，比昨日暖和些。

        殿前的雪地里，他远远见一深色的小点，渐渐地，变成了一抹纤细的身影。

        谢青双一身的湛蓝，正缓步走来。那蓝，在雪色的映衬之下，格外的明亮和显眼。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拾级而上。

        周围安静极了。

        谢青双站定，抬眼看他，也不说话。见了管缙并无行礼的意思，她眼底这才迅速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满意。

        此时，她与管缙近在咫尺。

        但她却总觉得和管缙之间，有着一段难以丈量的距离。

        “管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带了些好奇地思忖着，一边走进殿内坐下。

        香炉上冉冉而生的，是荼芜香燃烧而成的紫烟。这种藩国新上贡的香，气味很是难得，如同甘露一般清纯。

        谢青双吸了吸鼻子，舒适得眯起了眼睛，手指摩挲着一柄玉如意。她并不想作声。

        终究是管缙出声，才打破了这份难得的宁谧。

        “昨日听惠心姑姑所述，臣心中已有了猜测，这妖鬼应当是空心鬼。”

        他接着说：“《子不语》中曾言：每夜立一人，红袍乌纱，长髯方面；旁侍二人，琐小猥鄙，衣青衣，听其使唤。其胸以下至肚腹，皆空透如水晶，人视之，虽隔肚腹，犹望见厅上所挂画也……”

        谢青双听了许久，终是有些不耐：“好了，管大人可别尽整些文绉绉的，说些重点。”

        管缙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上座之人，并不是朝中的官员，也不是先帝，他们尤其喜欢听些听上去高深莫测的场面话。

        而永昭年间的当朝太后，却一反朝中风气。他又想起这位太后娘娘，昨日还吩咐了他不必行礼，可见她也并不喜欢这些烦文缛礼。

        “臣的意思是，如此看来，在古籍的记载中，这空心鬼的模样与惠心所言一般无二。”

        他又继续说道：“臣昨晚寻了一法，略微试探了这妖鬼。空心鬼虽长相诡异，但并不及人智。”

        管缙昨日从清宝殿的小厨房中要了块血淋淋的生肉。空心鬼向来喜食血肉，但却难入庖厨。

        他用筷子夹着那块生肉，从碗中取出，又于碗底放上一枚符箓，再以生肉覆之。做完这些，管缙才将盛着肉的碗放在殿门口。

        今日一早，天还微微亮，他便赶在宫女太监们来洒扫大殿之前，取了那碗细细察看。

        那碗中的生肉已是缺了一角，断口整齐，没有撕咬过的痕迹。只是那一块空缺之处，还在散发着黑气，样子颇为吓人。

        “娘娘请看，”他从身后取出那只碗来，但他又拂袖，遮掩着碗口，像是怕这块腐肉的样子，会吓到谢青双。

        管缙从碗侧取出了那张原先置于碗底的符箓，显然，他已看过了。

        符箓被血水浸透后，又被晾干了。原本洁白的符纸四角，微微弯曲着。符箓的边缘，已是变成了红褐色。而符箓中央，还有些微微的湿润。

        最为不同的是，那符箓上的朱砂笔记，已经消失了大半。而那符纸上，只留下了一半的符胆与符脚。

        “如此看来，那必是空心鬼无疑了。”

        “管大人想如何杀这妖鬼？”

        空心鬼有两个穿着青衣的丑陋的小鬼作为手下，分别名为语忘、敬遗。一旦空心鬼产生害人之心时，便会和那两个小鬼商量怎么害人，商量好以后，再派青衣小鬼们去害人。

        《酉阳杂俎》中记载道：“语忘、敬遗，二鬼名，妇人临产呼之，不害人。长三寸三分，上下乌衣。”说的便是那青衣小鬼。

        那么答案便是：从空心鬼身边的青衣小鬼下手。今夜子时，以药引之，以线香视之，再以符箓破之。

        至于是何药，昨夜，管缙已然吩咐了惠心，从太医院要了药方和对应的药材，煮了些安宁心神的药，置于罐中备用。

        夜色沉沉，天幕如同一张舒展不开的暗布，直拢了无数的光芒，让这天与地之间，只余下了浓重的黑。

        与这黑夜格格不入的是，殿前案上的一碗汤药。

        那药还冒着热气，虽未入口，但那苦味似乎已经随着那气渗透出来了。

        “娘娘，到喝药的时辰了。”

        惠心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走进内殿，将碗搁在了床前。

        殿内的香炉里，深深浅浅地插着几支线香，比起之前的长度，已经足足燃烧了一大截。

        谢青双已是散了发髻，但妆面还未卸下。她斜倚在床头，整个人瞧着软绵绵的。

        她伸手取过那碗，纤纤素手上的红色蔻甲和那玉白的瓷碗倒是格外相衬。

        她将碗沿递向唇畔，似是要一口气喝下。

        “咚！——”一声脆响。

        谢青双猛地坐起，她这次清楚地看见了，那碗底游动的黑影。

        于是毫不迟疑地抬手，便将那碗掀翻在地，瓷碗登时便碎成了零七八碎的几片。

        只见那药汤被泼在了地上，那药落在铺于地面的京砖上，竟将那坚硬细腻如金属的京砖，腐蚀出了个浅坑，还在“咕咕”地冒着气泡。

        线香燃得正盛，生出了不少的白烟。烟气缭绕之下，那两只青衣小鬼的样子，逐渐显露在碎瓷片之上，倒是真如古籍所言，身量极小。

        管缙从那雕满福禄寿的檀木挂屏后走出，修长的两指紧紧挟着一枚黄色符箓，口中默念了几句，向着那青衣小鬼处，用力一掷。

        “倒真如你所言，那青衣小鬼变作药渣伏于碗中，只待我吞入，便可抽出肺肠，供那空心鬼食用了。”

        谢青双舔了舔干燥的下唇，舌尖红红的，倒没有后怕的神情。只是瞧着她这般模样，似乎她才是精魅所化的女子。

        “只可惜妖鬼不知，我不仅不会一口气喝完一碗苦药，惠心更是不会在碗底留下药渣。”她面上染了些红晕，有些热，掀开了覆盖在身上的锦被一角。

        管缙急忙闭上了眼。

        谢青双先是愣住了，看着面前的男子。纤长的睫毛小扇子般，剧烈地抖动着。

        嘴唇紧紧地抿着，那唇珠也被压得平平的，倒是看不大出了。耳根子泛着些粉，很是漂亮，她这般想着，“就像精美的瓷器一般”。

        她在心中感慨完眼前人的样貌，才开口揶揄道：“你闭什么眼，不捉鬼了？”

        管缙听到女子的声音，这才连忙睁开了眼。只见那锦被一角被掀开后，露出的还是完整的衣裳。

        他的耳根子瞬间更红了些，只是这次，大抵是因为窘迫。

        管缙垂首，又说道：“臣以这符箓通了妖鬼之言，其中那只名为语忘的小鬼只对臣说了一句话。”他顿了顿，似是有些踌躇不定。

        “直说无妨。”她看向他，眸色很是认真，称得上一句，目若悬珠。

        “是朝气运未衰，续之无益，不如他去。”

        谢青双听罢，沉默了许久。

        这句话的意思无外乎：大兴朝的气运虽然并未衰竭，但延续它的气运，却是没有益处的，倒不如由妖鬼夺取了。

        可是，这大兴朝的气运，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她被推上这个位置之后，她这太后便一直做得不情不愿的。

        这大兴朝，终究是周家的天下，而从不姓谢。

        “大人尽管将这句话放在心底，否则招致祸事，哀家也没有办法。”

        管缙闻言，微微颔首。

        轩榥上留了道细缝，一阵小风袭来，那堆瓷片上的身影渐渐散去了。而那白烟也幻化成了几缕青烟，缓缓消散了。

        除此以外，那名为敬遗的小鬼也给他留下了一句所谓的箴言：“可索一属猪者去”。

        “那青衣小鬼受空心鬼所迫良久，做了极多他们不愿的迫害之事。他以此相告，想来这便是破空心鬼之法了。”

        谢青双招了招手，将惠心召进殿来，听着管缙的吩咐，一一记下明日需要的物事后，又默默退下了。

        “早些歇息。”管缙听见谢青双云淡风轻地这般说到。

        是夜，天地都已安睡。和昨晚全然不同，夜色只黑得如同浸了墨。而今夜又起小风，清风微漾。树影婆娑，一片岑寂，只余了树叶相互碰撞后的沙沙作响。

        管缙便也安静地平躺着，但是久久没能入睡。他心中总有些忧虑，自他除这空心鬼以来，一切进行得实在太过顺利了。

        正当他前思后想之时，门外的风声中突然夹杂了一串细微的脚步声。那步调，听着倒有些耳熟，管缙想道。

        是她。

        管缙又将伸出锦被，够向符箓的左手默默收回。

        脚步声停了下来，被隔绝在了门外，久久没了动静。管缙也不知怎么想的，手心的玄气一动，门旁的雕窗便被打开了大半。

        谢青双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走到了那雕窗边。

        夜色太浓重，谢青双看不大清他睡着的模样。她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轻轻说了句：“拿太后当诱饵，你倒是头一个。”

        奈何管缙耳力极好，他在心底默默回了一句：“不过是权宜之计。”

        谢青双伸出双手，又将那刚打开的窗轻轻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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