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在这里

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头冯瞎子不断叹气，还跟我道歉。

        “姥爷对不起你啊，七宝！简家现在就剩一根独苗，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你留住了，希望你别怪我。”

        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

        “七宝！七宝！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哎！”

        “这孩子也是可怜，牡丹人呢？这当娘的真不靠谱……”

        “当年冯瞎子帮她算命说有此一劫，我还不相信，结果居然真就这么没了，都是命啊！”

        有人惋惜，有人叹气，大家仿佛都笃定我已经死了。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却能清晰捕捉到那些声音。

        “依照咱们这里的规矩，小孩子早夭不能入祖坟，冯大叔您就费费心，再给咱们七宝选块好地吧！”石头舅舅说。

        “已经看过啦，破庙旁边那块地就不错，刚好可以跟我做个伴儿！”冯瞎子说。

        “那就按您的意思办！七宝，七宝哎！咱们再见一面，以后就见不到啦，舅舅给你买了些好吃的，你留着慢慢吃啊！”石头舅舅感慨万千。

        没有热闹的哭喊，也没有吵杂的唢呐声。

        在大家沉默的告别仪式中，我再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宝，七宝！”

        是无伤……他也来啦！

        他离得很近，声音就在耳边。

        我想再看看他的脸，跟他再说说话，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身体也完全动不了！

        “你会平平安安的长大，变成一个漂亮又可爱的大姑娘，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死？！我不相信！”无伤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还是说，是因为我给他那颗药……是我把你害死了？七宝，醒醒，快点睁开眼睛，不要再玩了！那些人会把你埋掉的！七宝……不行，我带你去找苍何，他一定有办法！”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说。

        “您不可以那么做！”有人制止了他。

        “走开。”无伤冷冰冰道。

        “别忘了您的身份！苍何是神医不假，却也只能医治活人，逝者已矣，就应该让她好好安息……您要带她回幽界，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您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那人着急道。

        在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冯瞎子有意无意地开口了。

        “七宝啊，你临走的时候，说想跟一个朋友道个别，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我怎么觉得，他不是咱们青莞的人呢？”

        胡说，我哪有跟他提过无伤？！

        不过听见冯瞎子讲这话，无伤他们便立刻安静下来。

        “冯姥爷是真舍不得你啊，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我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没办法救治死人啊！你以前总是睡不够，现在有时间啦，好好休息吧，不会有人打扰的！”冯瞎子还在神神叨叨。

        “那人说的对，我们不应该再打扰这孩子了。”男人说。

        没等到无伤回应，他便继续苦口婆心地劝。

        “人就葬在这里，您要是放不下，以后有时间便过来看看……倘若冒险把尸体带回去，过程中走漏了消息，又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您素来冷静自持，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过了许久，无伤终于放弃了。

        “七宝，我觉得你还活着，我不信你就这么死了……我得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他轻声说。

        我很欣慰，也很庆幸，自己交了一个感情这么好的朋友。

        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我还是想跟他说声再见。

        再见啦，无伤……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

        我置身在黑暗中，隐隐感到有些孤单。

        幸好，冯瞎子每天都会过来，有时说说话儿，有时候会带一些小玩意儿。

        “七宝，春生给你寄了一箱东西回来，都是零食，想不想吃？”

        “真是奇怪，我突然卜不出牡丹的位置了，不过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啊，虽说能力不及简行，个性确实霸道的很，吃不得半点亏……”

        “今天姥爷给你带好吃的来了，我们七宝过生日啦！”

        “世事无常啊，当年给你算卦的时候，我如何也不会想到，居然是这么个结果。”

        ……

        我听见了风吹树叶的声响，也听见了虫儿的歌唱。

        有欢快的脚步声跑过，又很快消失去了远方。

        夏蝉不知疲惫地叫着，渐渐地又换成了蟋蟀。

        北风呜呜地刮了许久，燕子又来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听了五遍庆生歌、五轮蝉鸣。

        无伤始终没有再出现过，我也渐渐地不再去想了。

        这个梦境太过冗长，以至于我都有些疲倦厌烦。

        直到有天，我听到了响亮的鸦鸣，沉闷的日子终于被打破，黑暗中终于迎来了一丝曙光……

        镪！镪！镪！

        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咣当一声，有人掀开了棺椁。

        对方伸出手，轻轻拍打我的脸，低声呼唤。

        “七宝，七宝！”

        “……”

        我幽幽转醒，黑暗中逐渐分辨出一张久违略显陌生的脸。

        “冯姥爷？”我困惑地唤他。

        “好孩子！你这一觉睡累了吧？”他很高兴。

        我虽说脑子清醒了，但却浑身酸痛，根本动不了。

        灰紫的天空此刻正在下着鹅毛大雪，地面上放眼望去一片唰白。

        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停着一辆带棚的旧马车，骡子低头舔雪，冷不丁喷出个响亮的喷嚏。

        我好奇地打量周围，宛如初次看见这个新奇的世界。

        我没死……我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冯瞎子把我抱出来，放到马车上。

        这里铺着厚厚的稻草和被褥，既舒适又温暖。

        “七宝，你在这里等会儿啊！”他替我掖掖被角。

        “嗯！”我重重点头，透过车架缝隙去看外面的天地。

        冯瞎子拎起铁锹，向着挖开的坟地走去，他暖了暖手，重新合上棺木，把土填了回去。

        雪下的实在是大，很快就把他变成了少磕的雪人，地面挖土的痕迹也因此被掩盖。

        冯瞎子走向破庙，把铁锹放回门口，站在那儿望好一会儿，才蓦然转过身来。

        “冯姥爷，我在这儿呢。”我小声唤他。

        “来啦！”他回。

        冯瞎子拍尽了积雪，脱掉鞋子坐到车上来，随手又把窗边马灯给点亮。

        昏黄的灯光下，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冯姥爷，我是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

        “我没有死？”我睁大眼睛问。

        “我们怎么可能会让你死？”他笑呵呵地摸我的脸。

        不过很快，他笑容却开始变淡。

        他又改摸我的手，以及我的脚。

        “怎么了？”我好奇。

        “七宝，你身体是不是没变化？”他很震惊。

        “呃……”我也检查起自己的手脚，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没什么不同。

        不过当视线重新审视冯瞎子的时候，事情就开始不对劲儿了。

        “冯姥爷，你怎么变老啦？”

        他不仅瘦了，老了，胡子也留的格外长，只有脸部轮廓与五官，隐约能看出曾经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他惊诧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同样茫然。

        他想不通，也就不愿意继续想了。

        “算了，没事，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冯瞎子摆摆手说。

        “冯姥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回家吗？”我问。

        “家？以后恐怕是回不来喽！”他用惜别的语气说。

        “为什么？”我问。

        “还记得牡丹走之后发生的事吗？”他反问。

        我先是点头，寻思了会儿又慢慢摇头。

        模糊知道一些，却又不是很清楚。

        “现在距离那会儿，已经过去五年啦！五年呐，你说我会不会老？！”冯瞎子大笑。

        “五年？！”我突然明白他方才的惊讶了。

        “听姥爷说啊，在青莞众乡亲的认知里，五年前你就已经死了，为了避免那些幽人找到，咱们得离开这儿，走的远远的……只有这样，才不辜负牡丹的苦心，懂么？”他解释说。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头。

        “可是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哪不行呢？天大地大，总有咱爷儿俩的容身之地吧！”

        “有妈妈的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

        我跪坐在窗边，趴在那儿看向外面的村庄。

        远远地望过去，青莞好像还是之前那个青莞。

        可是……居然都已经过去五年了！

        姥姥走了，妈妈也下落不明，对我而言，留在这里跟去别处生活，好像没什么不同。

        “咱们要是走了，妈妈回来怎么办？”我小声问。

        “放心吧，我已经留了记号，她如果回来，知道怎么找我们。”冯瞎子说。

        “可是，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带呢！”

        “想到啦，都替你收拾好了带着呢！”

        冯瞎子拍拍旁边的大箱子，把它打开给我看。

        果然，我心里惦记的所有东西都在！

        装着玩偶的枣木盒子，我的宝贝小铁盒，以及妈妈给我买的那些花花头饰……

        我欣慰地将它们全都检查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冯姥爷，咱们以后真的回不来了吗？”我问。

        “我应该是没可能啦，你还小，有的是机会。”他一幅释然的语气说。

        “对不起，都怪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很愧疚。

        “怎么可以这样说？在我心里啊，你就跟亲孙女儿一样。年轻那会儿，我也曾幻想过到外面天南地北的闯荡一番，但却始终没有机会，现在好了，还有人作伴儿，老头不孤单喽！”他开怀大笑。

        呱——呱——一只乌鸦飞来，轻轻落在车辕上。

        我看它，它也用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是你！”我惊喜地认出它。

        “什么？”冯瞎子好奇。

        “是我们家那只灰乌鸦！我们要走啦，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愿意跟着一起走吗？”我问。

        “呱——”它点点头。

        “冯姥爷，它要跟我们一起走！”我雀跃道。

        “不行，它太扎眼了，会带来麻烦的。”冯瞎子却直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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