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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元月刚过,二月里落了最后一场雪,三月便到了。春风又渡京华城巷,几场蒙蒙春雨过后,杏花便纷纷长了起来。

        三月初,御史厅依据皇子生辰和天干地支拟了几个御名。言照将草拟折子递给了林慕。

        林慕大手一挥,宣读了她一眼就挑中的名字:“就这个了!景—云—睿!”

        三日后,全天下都知道了齐国未来太子的尊姓大名,纷纷夸赞这一届御史厅文臣没白读这些年的酸诗和圣贤书。

        这年春,由齐国牵头于京华城中承办了万国博览,一时间万国商贾云聚京华,齐都城内盛况空前。

        万国博览的七日中,集市挤满了众国的民间玩意儿,平阳道上的盏盏明灯日夜不息,夜市热闹非凡。言照近日忙着万国博览的事几乎脚不离地,然而林慕总缠着他带她去民间转转,毕竟万国博览的场面估计这辈子再想碰见一次都难,言照也就只得拨冗,趁一个较为闲散的晚间带她去平阳道上逛了逛。

        林慕拉着言照从皇城宫门口混入平阳道的人山人海中,一路目不暇接地看什么都稀奇。困于宫规,她几乎已忘了宫外的天是怎样的了。

        此时平阳道车马不息,灯火连绵。闪入人群中,只见身边一片人影攒动,京华人纷纷扶老携幼地走到夜晚的街道上,身临其境地观赏着眼前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景象。

        林慕挽着言照,一时间看什么都新鲜。

        刚出宫门,便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西域人站在摊位前,用一口颠三倒四的中原话叫卖着摊位上的西洋镜和羊皮卷;拐入平阳道大道时,只见一个瓦肆前搭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擂台,上面两个肥油满面的汉子正耍着东洋相扑;胡姬酒肆门前的棚子也早撤了,门口悬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下,店里头最妖艳的胡姬娘们正花枝招展地跳着胡旋舞步,将一众过路的看客迷得神魂颠倒。

        “你!不许看!”走过胡姬酒肆时,言照被酒肆中震耳欲聋的歌舞声吸去了心神,却被林慕强制扭过脸来。

        “是!”言照笑着睨了一眼身旁的小娘子,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林慕已许久没出过宫,这会儿满眼热亮,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会儿她随叔父去异国做生意,看见什么都沉迷半天,身在他乡却全无畏惧,只要叔父在她身边撑起高悬的天她就心安。想来这时的她与幼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她身边的男人换成了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眼中柔波仿佛满城的杏花清甜。她紧了紧握住言照胳膊的那只手,心中柔情万顷。

        言照感受到了她的依偎和握紧,这时望了她一眼。

        你只顾永远如此烂漫,深渊的黑,彻骨的寒,全由我来扛。

        正出神时,他们身前走过团团圆圆的一家三口。其中那男人一手牵着娇妻,一手抱着垂髫系带的女儿,再和美不过了。一家人都喜气洋洋的,林慕却被那怀中幼子手中紧攥的彩纸风车迷住了眼。

        两人又在平阳道上兜兜转转了许久。平阳道实在漫长,走上几个时辰都不一定见得到头。

        身边车马如龙人影流动,灯楼旋起急风,人往其中如同前尘明灭。

        平阳道像一个颠倒的梦境。

        然而,整条平阳道上最引人一观的还是要属那晋国人带来的龙凤灯。此前言照对晋国的能工巧匠倒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没想到竟手巧到这等地步。龙凤灯盘于楼顶,通身灯火璀亮,金龙气势如虹,鸾凤振翅欲飞,一片片金箔叠成的羽鳞栩栩如生。人站在那灯下,如临白昼,如睹神瑞。

        林慕早已被那白须工匠身后壮观伟丽的簇簇花灯摄去了心神,恍惚间又想起少时于晋国见过的那个送她雪扇的男子。

        那男子如今可安好?

        花灯繁映,平阳流灯。许许多多弘大的愿景洒在京华的夜空中,成全了盛世的背景。

        龙凤灯下,言照握紧了林慕搭在他肘边的手,这一刻两人就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人间夫妻。他抬眼看了看那盘踞空中如同华盖的龙凤灯,却又望向她低低笑了。

        他不求鹏程万里的恩爱和富贵,只要她的手仍让他握着,这天下再多鬼神纷扰,与他何干?

        是夜,两人回到凤栖宫中,已是夜半三更。宫里不设更夫,平阳道的打更声也淹没在了夜市的人声鼎沸中。

        等进了殿里,香挽早已哄了酒儿入睡,此刻那小家伙正香甜地在摇篮里安睡着。见言照和林慕回来了,香挽和小珺一干人便出来请安。那两人一入殿里,一众凤栖宫的人便乌泱泱地围了上来,看得言照直眼晕。

        “你们都下去吧,皇后娘娘朕来伺候就行了。”

        言照满面春风地望了一眼他家皇后。

        这话一出口,凤栖宫中一众姑姑姑娘们都纷纷红了脸,或快或慢地理解了之后就一个个掩着笑忙不迭地退出殿去了。皇后娘娘本人花容失色了一番,臊着脸慌慌张张地睃了皇上一眼。

        言照,你个——

        这念头还没酝酿完,她就被他不怀好意的笑给吓了回去。

        殿门一关,言照急切地凑了上来,一双俊逸神采的深目星眸映满了龙凤灯的流火。

        林慕心里暗自发笑。每次都毛手毛脚的,像两个刚刚成家的民间夫妻。

        “你…等等!”

        他可没打算等。

        “酒儿还在呢!”

        “酒儿最孝顺。这小子早睡了……”

        他在她颈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吻,换了口气,重又开始吻她的嘴。

        哐当!

        殿门霍地开了,一个全凤栖宫年岁最小的小宫女摸了进来。

        小宫女名叫兰春,垂着两个小山似的发髻,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模样实在招人怜爱。

        只见她羞红了的脸月季似的,一把甜软的嗓子吞吞吐吐的说:“那…那个,挽姐姐让我把小皇子抱出去”,说着小丫头跌跌撞撞地摸到书案边的摇篮前,把酒儿给抱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八仙桌上的青莲灯吹灭了,本就昏昏的灯烛这下彻底休息了。

        言照和林慕都饶有兴致地目送小宫女把酒儿抱了出去。言照旋即便在林慕的脸上啄了一下。

        “现在总成了吧,皇后?”

        “你?!”

        他狡猾地笑着闯向她,被裹挟的林慕感觉自己在空中腾了一瞬。

        下一秒,她已经跌到一张巨大的床上了。他们只觉得身下这张床硕大无朋,仿佛天下也就这么大。

        至少,全天下这一刻也就只他们两个,只他二人足矣。

        深宫孤寂,死灭春色。可占尽你独一份的偏爱,我情愿承受千夫所指。

        逛夜集回来的第二天,林慕已起不了床了,言照仍风姿飘举地去赴了早朝。

        早朝散后,他留司徒文川和卿海尘于青云殿一叙。

        “谢亭的事,查的怎样了?”言照言谈自如地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那是去岁燕国使臣进献的太平猴魁,存贮得再好也泛着一股陈茶的苦涩。

        “谢亭的事大体还算顺利。他算是保守派中的新贵,虽说祖上也有荫俸,然而不过是近些年才调入京中奉职的,根系不广,还算好办。”文川一本正经地分析了一番,语气中有六七分底气。

        “只是那谢亭虽说是杜汶的得意门生,但杜汶在朝中势力深广,若想单凭一个谢亭就将杜汶及其背后一众朝臣剪除,绝非易事。”海尘一向冷静,分毫不差地将事实抽丝剥茧,向来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言照点了点头,又饮下一口苦涩,眉心跟着一跳。

        “姜明那头呢?可有进展了?”言照撂下了手中杯盏,双手交叠,握成拳放在面前的桌上,神情又正色了几分。

        三人心知肚明,姜明及其背后的姜氏一族才是他们此行的最大障碍,相较而言也更不好应对。

        “姜明…”文川眉头微皱,顿了一顿,“这些年来姜氏一族在朝中积累的人脉权网复杂而隐秘,层层掩护照应,罪证大多已被销毁,证人也几乎尸骨不存,其背后势力更是牵扯官商两界,这也正是姜氏一族积恨甚久却无人敢动的因由。”

        言照默了一刻。如今虽说齐境内已初具四海升平之象,然而他这个半路皇帝仍是无根无系,远不比于朝中经营数十年的世家望族。

        言照若是新帝无依,姜氏一族还好扶持,若是一日眼见新帝脱离掌控,只怕那些个各怀鬼胎的外戚权臣发起狠来废帝立幼也不是全无可能。

        刹那间,他眼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幕场景:他少不经事的酒儿被一众发髭尽白的老臣簇拥着走向那威凛寒凉的御座。

        他猛地颤了一下,不由得心上一阵刺痛,仿佛周身的龙袍长出了细而密的倒刺。

        “朕知道了。”言照一只手扣在桌上,无意地点着拍子。

        “圣上不必过于忧虑,此事断然急不得,必要先仔细筹谋,再韬光养晦以待时机才可。”海尘向来心细如发,洞察人心似的补了一句。

        言照抬眼看了看殿下的文川和海尘,心中谋算已定。

        言照蓦地想起康昭三十七年于这皇宫中见到剑门二长老杨咸时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既然逃不掉命,便同它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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