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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自林慕诞下小皇子,皇后一族阖族诰封。人在京中的苏昌和金毓官位高升,连带着其手下的一批臣子都官运亨通,一时颇具繁盛之势。

        那年十月,京中下雪,大雪飘飘落落的,像是要把整座京华埋个几百年再重见天日。

        那时候林慕才刚出月子,言照将苏昌一家接入宫中赐宴。金毓作为家臣也赫然在列,随苏昌一家一起入了宫。

        家宴上,言照、苏昌等人言笑晏晏,一场席吃下来满座都是和和美美的景象,林慕看着心头暖融融的。

        那日言照还要接见东洋来使,便提前告辞了众人,但为表爱重特意将崔公公留下来送苏昌等人出宫。苏昌和金毓要走时,林慕执意要送到殿门口。

        殿门口不知何时起已积了好几层落雪,此刻殿外仿佛盖了一片硕大无朋的鹅毛毡,天地都淹没在飞飞洒洒的冬雪中。

        “娘娘切要好好调养身子,恭谨服侍圣上。”临别前,苏昌郑重其事地叮嘱小妹。

        “二哥!”林慕不满道,“我嫁了人就不是你小妹了?”

        苏昌斜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似的说:“你等一会,我去去就来。”

        转身,苏昌便向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宝马香车走去,车上他新娶的贺娘子递给了他一个锦匣。

        就在苏昌转身去取锦匣时,金毓站在原地,合眉顺目地笑望着林慕。林慕看了看他,也礼貌地回笑着。

        “娘娘,”金毓开口道,声音是四月早天里的扶杨柳,“望娘娘保重凤体,他日小皇子承继国祚还需娘娘多加提携呢。”

        他的语气世故而不谄媚,温言细语却刀刀锋利。看着他一如初时的和善笑容,林慕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一刻,心底涌上了一阵恶寒。

        还未等林慕开口说什么,那边的苏昌已拔脚赶了回来。他将手中的锦匣往林慕身边跟着的香挽手中一塞,冲香挽也冲林慕说:“万事都没有自己身体康健重要,其他事娘娘不必忧心,都有兄长在前朝替你谋划着。记住了。”

        林慕心头顿时一热,眼中霎时清亮,她朝苏昌深重地点了点头,说:“我记得了。”

        苏昌闻言也点了点头,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甩了甩袖子,将眼光投向别处,不太自在地说:“行!那也没别的事了,回吧!二哥也回了!”

        话还没说完苏昌便揽着金毓要往宫外走,金毓仓促地向林慕行了个礼,嘴中道了一句:“娘娘千秋!”

        林慕和香挽伫在原地,看着那一高一瘦的两个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渺远,心中都有些茫然。

        不知再见又是何年何夕?

        直到苏昌和金毓上的那两架马车彻底在长街上不见踪影,林慕才收回心神。她人还立在殿门口的雪色中,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锦匣。

        只见锦匣中躺着一个雕刻精美的西洋怀钟——那是林慕幼时一直喜爱的宝物,直到家中老太太说那是奸邪鬼祟之物,那块她一直佩在身边的怀钟才被叶娘子砸了个粉碎。

        那会儿林慕还不懂事理,怀钟被收走了之后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哭了一整天。

        原来,二哥还记得。

        漫天霜雪间,她心中一片春意满园。自酒儿出生后,天下送往凤栖宫的尽是些给未来太子的物什,但苏家人会将她放在心里首位。

        亲情这东西难说的很,有时可能只是一只怀钟、一盏清茗,却让人觉得没了这小小的玩意,自己活得也没什么意思。

        熙宁二年在交加的悲喜中过得飞快,从年初到岁杪,像一个孩子长大般抿了流年。

        新春刚过,京华城一片除岁的腾腾喜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两只彤彤的大红灯笼,似乎昭告着这扇门背后都是烟熏火燎的日子。

        京郊盛放着一株株冷艳清贵的红梅,远远看去仿佛一片雪意间倾泻的叆叇彤云,漫山遍野地烧着、绽着。

        京郊是几片村落聚成的地界,只有几处集市、几家楼馆和几百户方圆几十里的佃户人家。

        这里也是有茶馆酒肆的,只不过远不能与京华城内相提并论罢了,不过这几年圣上百官整治朝政,这些年来京郊的流民饿殍是愈发少了。

        翠喜楼便是京郊附近四村八店最出名的酒楼。翠喜楼中陈设清雅,洗尽京华城中的一身豪奢,倒是有几分乡野清幽,只不过没那么破落罢了。这些年,翠喜楼也接待了不少闲来无事来京郊散心的城中官爷和富贵公子。若说来京郊暂宿一夜,人人都道还是翠喜楼好。

        这日,除夕刚过,广平君齐睦坐在翠喜楼中一个僻静的角落中。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个蓝瓷的高脚瓶,估计是个酒瓶改造的,瓶中还插着几株素淡的白梅。

        齐睦烫着酒,一边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他坐的位子临近窗边,不费力便能将窗外雪景一览无遗。他凭窗而眺,却被窗外明灿灿的雪光晃了眼睛。

        这时辰,晨早刚过,农人佃户们还没集结成队去百亩梅田中为城中的老爷太太们折梅选株,正是清净的时候。

        齐睦对着宁静的郊外雪景,闭上双眼舒心地叹了口气。

        自从舅父齐若逝于流放途中,齐睦便操持起一家大小的种种事宜。元年秋,齐睦同母亲离京去了父家的封地,以避开京中乱象。如今,他已准备了近一年,准备今年年初时赴京参加春考,正式走上仕途。

        为了安心温书备考,他特意携母亲和一个书童在这京外的清静之地住了下来,算来这会儿他也已在这翠喜楼中安住了两月之久了。

        正魂思飘荡千里之时,齐睦蓦地被窗外一片喧闹声惊得回过神来。

        他掀开半掩的窗子,朝窗外探出头去,只见窗外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手中持着一根长鞭,正站在一群人前头声嘶力竭地驱赶着一伙手无缚鸡之力的农人。

        齐睦顺着一声声粗鄙的叫骂看过去,只见那驱赶农人的壮形男子面色黝黑,眉宇锋利不似善类。咒骂间他手中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朝那群鸡仔般的农人的脑后和脖颈处挥力打去,那伙哀哀求饶的农户被打得鞭疮遍体,哀嚎不止。

        那些个农人一身褴褛,乌黑的粗麻破布裹在身子上,随着农人凄厉的叫喊又纷纷滚在白得晃眼的雪地上,像是几个在纸上跳动的墨点。只不过那墨点会哭会叫,活的不像个人。

        如今的齐睦已不再是那个安详在舅父羽翼下、被保护得仁义道德的京华贵公子。这几年来的是是非非足以令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温良少年的眼中泯灭了光彩。

        无数个深不见底的浓夜里,他渐渐褪去了少年意气,换上了一身荆棘铁甲,只有如此,他才能活。

        此刻,他多少有些漠然地看着眼前这副人间惨景,眉心却不由得一动。

        “齐公子,茶已煎好,您慢用!”

        齐睦顺着声音抬眼一看,原来是翠喜楼的小二牙子端着盘茶壶茶盏立在他的桌前,殷勤地同他打着招呼。

        “多谢,放在这吧。”齐睦回道。

        “得嘞!”牙子应道。

        “牙子,”齐睦仍怔愣地看着窗外,方才那伙人还没走远。“这外头可发生什么事了?”

        牙子面容冷了几分,随即又习以为常般的苦笑了一下,他擦了擦手,看向齐睦说:“还能有什么事?这京中的老爷手中又有了花不完的银子,京中寸土寸金的,便想在郊外私建几处林宅,以待闲来无事时领着全家来逛逛山水。这不,先前走了个姜老爷、谢大人,这几日又来了个新进走红的金大官爷。”

        “金大官爷?”齐睦纳罕道。

        先前他只知那朝中的姜明和谢亭仗着权贵通天,便同各方打通了关系,于这郊外抢了佃户们的土地,修起了私宅。然而那姜明是朝中重臣姜闻尚的长子,谢亭又是眼前朝堂上保守派中的红人,敢行此事也是倚仗着身后背景。这金大官爷到底是何人?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就是那个大理寺的金毓大人!如今中宫得宠,便仗着皇后党的身份横行霸道,强抢民地私建林宅还不算什么,听说这人私下里受贿卖官冤假错案的事可没少干!既巴结了那些个富可敌国的财商,又走稳了仕途。前些日子皇后生下了一个皇子,这金毓可是好风借力,风头可正盛呢。”

        “金毓…”齐睦暗自垂下眼帘,握在茶盏上的关节节节作响。

        牙子惯会察言观色,这会儿安慰起神色愈发不好的齐睦来:“我说咱也别难过,咱小老百姓的日子何时好过过?就咱这一条贱命,在那等权贵眼中,那还算命啊?”

        牙子说得唾沫横飞,意兴正浓,齐睦却发自心底地叹了口气。

        “就前些日子,金大官爷来咱们这看那私宅的建况,意外看上了个远近闻名的农家娘子,当天夜里就给抢了过去,据说还把人给弄死了。后来也就赔了十几两碎银子,就给打发走了。那上头的地方父母官祝大老爷多精乖的人呐,估摸着也是怕得罪皇后党人的势力,不管不问也罢了,还帮着掩护着。后来那农家娘子的家里人求告无门,便开路跑了。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被牙子这一番话说的,齐睦抬不起头来,眼光暗淡地躲向别处。

        牙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便安慰起齐睦来:“公子也别叫这些事烦了心了,安心考取功名要紧。等公子做了官,咱这样的小老百姓也能过几天好日子不是?”

        齐睦不说话,只是看向已无人声的窗外,牙子识趣早就走远了。

        他看着窗外一片明亮的荒郊雪景,眼中被晃得盈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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