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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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秦川上空高悬的日轮,数千年如一日地在城头普照着,日轮之下,吹着烈烈的风。
徐屠户对这漠北的天气见怪不怪,背上扛着半身猪肉,右手提着赵家药铺赊来的药材,逆着人流走在秦川城内的玄武大道上,心里盘算着,等待会卖了猪肉,便还了药铺的银子,剩下的碎铜板给儿子买几匹好料子,做身像样的衣裳,免得儿子在学堂里受气。
半生掠过,徐屠户已半身药香,半身猪臭。
徐屠户是个本分人,平日里就靠杀猪卖肉养活一家老小,在秦川城当然数不上名,但在市坊集市中一直名气颇响。
四十年来,徐屠户在秦川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他生得膀大腰圆,面目黝紫,是个地地道道的漠北汉子。
十多年前,他娶了秦川本地的旧日望族、也是秦川少有的真正的读书人——王进士的独女。
他这岳父曾是秦川远近闻名的进士,学问高深,但文人气节高傲,性情有些许古怪,时常过于清高自许,所以一直没出仕途。如今,除了祖上传下来的一座气派清雅的庐斋院第拿得出手,王进士家中也算的是一贫如洗。自王夫人去世后,这家中便再没了一点人气,全都是冷冰冰的书卷藏香。
王进士当年看徐屠户人端正耿直,便将女儿嫁给了他。
十多年来,徐屠户自是像宝贝一样宠着护着。
没成想,这娶进门来的王娘子虽说貌若玄女,才堪李蔡,却是个病秧子。年纪轻轻便染了肺病,多年来一直煎药调养。这些年,徐屠户早已习惯了在闭市前去赵家药铺为王娘子抓一副药,再归家。
王娘子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懂事人物,深知阖家老小包括王进士都仰着徐屠户过活,自己也知道家中家底菲薄,生不起病更看不起病,于是时常瞒着自己的病情。这些年来,这肺中积疾是越发沉郁了。
好在日子还有个盼头。
徐屠户和王娘子育有一子,王娘子身子薄,当年徐屠户怕早产半月的宝贝儿子养不活,便不顾王进士的厉色反对给儿子起了贱名—小力。后来,“小力”“小力”的叫惯了,王进士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徐小力长到如今,也十三岁了,是个年少聪颖、眉目英朗的少年郎。徐小力随了他外祖父,小小年纪便开慧了,屡屡在学堂蒙先生夸赞。学堂的朱先生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向徐屠户夸口,这小子他日绝非凡品,徐屠户大可等着荫俸傍身了。
每每话到此处,徐屠户总是同一般爷娘一样,笑眯着眼,回婉客套几句,为朱先生多切几斤猪肉。
徐屠户自是把全部希冀都寄托在自己这个争气的儿子身上,认定了自己这儿子定是他日白衣卿相。于是夫妻俩节衣缩食,供着家里这个祖宗。
徐小力念的学堂是全秦川最美名响彻的,去那里念书的孩子中,不少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和伴读。徐小力荆麻人家,却气韵不凡,公子间一立,丝毫不逊。
但徐小力心中却不是滋味,他常常劝父母不要去学堂找他。
徐屠户有病自知,也不与儿子理论计较,只顾在身后将家里大事小事打理妥当。
徐屠户和王娘子只有徐小力一个孩子,自是宠爱得要命。两口子夜半无人的时候,畅想着儿子来日出人头地的模样,都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美梦到天明。
然而日子总有不那么顺心的时候,学堂费贵,小力来日做官出仕途到处要打点,不然根本拼不过那些个富贵子弟,这些儿子也常和徐屠户抱怨。
徐屠户辗转反侧数夜,最终的解决办法也只是明日多宰几头猪,多卖些银子,争取把集市上临近的摊位也买下来。
徐小力自此不语了许久。
徐屠户卖了一路扛到集市的那半身猪,得了银子,他自然也是有想买的物什的。
前些日子看中的草皮靴、时下新进的塞北烟草、他盘算多日想换一把的宰刀,然而掂量了一下手中这几两碎银,他轻叹了口气,转身便拐进了赵家药铺。
赵家药铺的伙计刘二见是徐屠户,“哟”了一声,手中账也没放,便熟稔地道:“徐哥来了!”
“来了来了!这不紧着来还帐了!”徐屠户憨笑道,忙不迭地把手中紧攥一路映得生光的银子塞到乌漆漆的柜台上。
刘二数都没数,便笑着道:“得!我知道了,徐哥我还是信得过的。”说着,刘二将柜台上的一溜碎银扫入手中,丢进了银匣子里。
徐屠户见刘二身边堆着小山似的草药袋子,纳罕道:“这又是什么珍奇异宝?赵掌柜一下子屯了这老些?”
刘二瞥了一眼,吊儿郎当地说:“唉,什么奇珍异宝?还不是最常见的前胡嘛?”
“前胡?再常见不过了!怎么一下屯了这么多?”徐屠户一面擦着额头的汗珠,一面问。
刘二端着账簿,一脸漫不经心,“今年节气不好,前胡出产的量少,掌柜的得了消息就提早屯了许多,摆在这的还不算,还有好些已经搁在库里,还有两批还在河上呢。咱赵掌柜打算等到时候市面上前胡货短,再居为奇货,狠赚他一笔。”
所谓“赵掌柜”指的是秦川药材生意的一把手—赵司陌。
秦川城内近些年来财商势大,尤其是杨必和赵司陌两个当家掌柜,踩在百姓头上,生意愈做愈大,如今分别把控着秦川城的盐粮买卖和药材生意,也不知他们动了什么手段,连贩私盐都无人插手了。
这几年来朝廷边患内忧不断,无暇干预,这些个财商更是变本加厉。
徐屠户一颗心都捧出来仔细砸吧着刘二这番话,一时竟不觉着热了,额头的汗珠跟着冷了起来,冰着面淌下来。
刘二见睨了他一眼,徐屠户面色发白,“我说,你家王娘子常年服药,需前胡这味药引子,徐哥你还是尽早打算吧,看从哪能挖点银子来,买上一些,今年行情如此,越拖越贵啊。”
刘二不做声了,徐屠户揩了冷汗,道了声谢,便茫茫乱乱地跌出门去了。一路上,夏气正炽,冷汗阴阴地匝着人,一瞬酷暑入冬。
出了药铺子,徐屠户回了集市。
他方才去赵家药铺还钱那功夫拖了隔壁摊的菜贩刘贺照应生意,便先同刘贺道了声谢。
“谢什么?咱都老街坊了!”刘贺拍了拍徐屠户宽厚结实的肩背。
徐屠户赧笑了下,冲刘贺点了点头。
“不过,方才孟三又来过了,一个劲地找你要收摊位银子呢。我和六喜两个帮你搪塞过去了,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要是还想在集市坊做活,还是趁早凑凑银子,交了他吧。不然可当心孟三哪日又喝多了,来砸你的摊子!”
徐屠户苦笑,“银子,又凑银子,上个月才凑过一回。”
刘贺口中的“孟三”,是那秦川集市坊的坊主,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一个,多亏祖宗庇佑,留下一份集市坊的家业,那孟三便靠着祖产向小贩们收摊位金过活。
自从坊主孟三收摊位金,银钱收入不少。别看就是个集市坊,秦川的老百姓但凡想买口新鲜吃食,谁不到这儿来?
于是许多人暮夜怀金,偷偷往孟三口袋里塞银子,孟三也都心安理得地收下。那些如徐屠户一般的劳苦作坊,就只能随意被人作践。
孟三看徐屠户老实本分,常明里暗里欺负身无背景的徐屠户,徐屠户心有不忿也不敢反抗,怕坊主叫他直接卷铺盖走人。
这会方至未时,家家户户都刚用过午膳,偷闲小憩去了,集市坊一片悠闲。
徐屠户哑然坐在自己的摊位前,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暑热时泛滥的蚊虫,心下一片凄凄。
这时候,没什么人逛集市坊,徐屠户身边的小贩们纷纷坐在铺荫下闲聊家常。
“不是,我说,哥儿几个最近听说近来时局又动荡了吗?”对面摊位的米贩刘大歪着脖子喷着话。
“不是前一阵刚和大兀国的兵打过仗吗?又出事了?”杀鱼的张六喜挑着眉问。
刘大猛地“噗嗤”一下蔑笑出声,“我说,你干脆把眼睛剁下来和鱼眼睛一起卖了吧,留着也无用!”
“那刘哥你倒是说说!”张六喜媚笑道。
“得了消息,起义军近日已兵临城下了,听说还跟来了好些江湖帮派,剑门那么一个名门盛派都跟着起义军干事,此番绝非好对付的。没瞧着昨日张员外举家都迁走了吗?”刘大扬了扬眉,故意低声凑过来,煞有介事地说:“我同哥儿几个说,这天啊,要变了!”
闻言,张六喜神情甚是郑重,两只手握成拳,上下交叠着捶了一记。
早在一旁“隔岸观火”的刘贺此时放下了手中的粗瓷碗,抹了一下湿润的嘴角,淡淡开口,“听闻此次起义军非比往常,还打着什么‘民生为本,革旧立新’的旗号,要向皇帝老儿挥刀呢。”
“民生为本。”徐屠户轻笑出声,觉得荒诞。
怎么可能?
刘贺仍在一旁的藤椅里瘫坐着,然而抬了抬眸,飞了徐屠户一眼。徐屠户怅然若失地怔在原地,没理会,刘贺和刘大、张六喜便收敛了目光,接着闲唠。
为何会怅然若失呢?
徐屠户没念过书,甚至不理解“怅然若失”这一词的含义,然而那一霎他却真真切切地有了那般的感受。
他又模模糊糊地琢磨起“民生为本”这四个字,好似隐隐约约地明白其中的意思。
“若真能如此,日子该多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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