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夏天到了，白日越来越长，过了晚七点，天色才暗了下来。

        鸡回笼了，院子里一股带鸡屎味儿的燥热。

        赵菊荣拿着锅铲走出院子，在巷子口大声喊她弟弟大名。

        “赵成荣！街上就剩你一个街溜子了，还不回家！”

        家里除了白菜土豆，连一块肉也找不到，她在街口买了四块老豆腐和两节莲藕，手忙脚乱才把火烧起来。

        米饭熟了，菜也洗好了，可她妈这么晚也不收摊回家，赵成荣也不见人影，连个帮忙烧火的都没有。以前都是她姐做饭，她极少做，菜能炒熟，至于能不能吃，全靠运气。

        这一嗓子没喊回她弟弟，倒把夏玉香给喊回来了。

        夏玉香挺着肚子，开口便问：“做好饭了吗？”

        赵菊荣闷着一张脸，“没有。”

        “穷人上桌晚，越吃越晚，越晚越穷，这么晚不做饭，什么时候才能吃？”

        赵菊荣嗓门陡然变大，“没有人烧火，我做不了，你去做吧！”

        “……”

        “你们就光会吃现成饭，不得了，把我姐气走了，好饭吃不上，还要倒贴两万！”

        夏玉香咽下一口气，“那也贴不到你头上。”

        她大着肚子暂且不想跟赵菊荣吵嘴，这小姑子无理搅三分，轻易招惹不得，一招惹今晚上必定是吃不上饭。

        时阑才回到家，正好把这话听了去，忍不住在暗色里牵动唇线。

        夏玉香就是欺软怕硬，专捡大兰那软柿子捏。

        赵菊荣视线一撇，看见她姐背个麻布包，一脸悠闲样子，准是在外头吃饱了才回来。

        她把手里的锅铲递过去，“妈没回来，你炒菜。”

        时阑不接，“我吃过了，你炒吧。”

        赵菊荣眼冒水光，声音发颤，“我不会！”

        时阑：“那怎么办，我也不会。”

        她看赵菊荣那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气哭了，忍不住笑了一声，“赵成荣不是有小金库么，你去他床头拿一两块，我看见卤菜摊没收摊，你去买一块猪耳朵回来。”

        赵菊荣没好气，“我不拿，要拿你去拿，我怕他跟我耍横。”

        时阑在赵成荣的房里拿了一块钱，下楼进厨房看了看炤台上切好的豆腐土豆莲藕，“顺道问老板拿点卤汁。”

        “拿卤汁做什么？”

        “拿来卤素菜。”

        赵菊荣借过钱，“今天蔡修平又来了，说在咱妈干货摊上没见到你。”

        时阑：“他这么闲……不管他。”

        赵菊荣买了卤猪耳，正好碰上赵成荣，逮着他回了家。

        一进堂屋，赵成荣甩掉书包，照旧蹲墙角逗那条脏狗。

        时阑：“赵成荣，去给你二姐烧火。”

        赵成荣头也不抬，“你去吧。”

        “你不去今晚就不用吃饭了。”

        赵成荣无动于衷，“不吃就不吃。”

        他妈疼他疼得要死，怎么可能舍得不给他吃饭。

        赵菊荣火气又上来了，气呼呼说：“赵成荣，你吃得比我都多，光会吃不会干，我明儿就去问问老师，学校是怎么教你的！”

        时阑扶上门框，“赵成荣，给大姐搬个凳子来。”

        赵成荣往后瞟了一眼。

        时阑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姐姐为了让你吃上爆米花，都死过一回了，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等我死了，我一定要跟阎王爷喊冤，为什么光轰我不轰你。”

        赵菊荣：……

        她觉得大姐这表情这姿态未免太过浮夸，在外头浪荡一整天，怎么一到家就晕？

        但赵成荣动了，他起身才要进堂屋搬凳子，大姐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你扶姐姐进去，趁我还没死，我得教会你二姐做饭，免得你在人间饿肚子，姐姐死不瞑目。”

        赵成荣耷着脑袋，搀扶着她进了厨房。

        姐弟两个一个烧火一个掌勺，时阑站在一旁，光动嘴皮子。

        娄秀园回到家，看到她小儿子蹲在炤台前烧火，着实惊了，在她眼里，赵成荣还小，哪里干得来这个活儿，指定是受了两个姐姐胁迫。

        这几天家里鸡飞狗跳，大兰闹分房子，赵菊荣连个睡觉地儿也没有，也没给她个好脸色，她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两个女儿。

        “大兰买的猪耳朵？”

        赵菊荣：“我买的。”

        娄秀园端起那个粗瓷碗，“你买这么大猪耳朵，哪来的钱？”

        时阑笑说：“妈，我没钱了，你又不在家，我就先拿了赵成荣的钱。”

        赵成荣听了这话，像炮仗挨了火苗，一点就炸，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扔，冲她嚷嚷：“你怎么偷我的钱，你问过我了吗！”

        时阑并不跟他急，“我不是偷，是借，借钱是有利息的，我借你一块，还你一块一。”

        赵成荣气焰登时浇了大半，“那你给我。”

        时阑作势要打他掌心，“你急什么，好好烧火，妈帮我存了四五千块钱做嫁妆，我还没拿回来呢，姐姐还赖你一块钱的帐不成？”

        娄秀园脸色一变，“你说的什么话，皇帝的姑娘都不敢要四五千嫁妆，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时阑悠悠一笑，“妈，咱们家谁不会算账，你存折里有九千定期，有一半是我的。”

        娄秀园眉头一紧，往外瞟了一眼，压嗓斥道：“胡说八道，那钱是你赵爹留下来的，你当你那么能挣。”

        “赵爹起房子钱不够，还借着外债，怎么还有钱留给你？”

        她清楚得很，娄秀园就是一个抠搜自私的女人，赵国在的时候都是他养家，她手里有钱，也不让赵国知道，还只管叫穷，谁都不知道她存下多少钱，只有跟着她卖干货的大兰知道。

        娄秀园嘴角嚅动两下，“他有也不能让你知道。”

        时阑笑了笑，平心静气的，“妈，他不让我知道，也得让我大哥知道吧，我跟你卖那么久干货，还不知道自己挣多少钱么？”

        娄秀园干瞪她。

        她眯起眼来，“你看你，我又没有说要完，我不嫁人，用不着嫁妆，你给我一半就行。”

        想要从娄秀园手里扣出钱，那是比登天还难，不管扣不扣得出，不管扣出多少，她都得让娄秀园知道，她心里门儿清，也让两个弟妹心里有数，大姐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赵菊荣嗤一声，“妈，你留那么多钱做什么，以后我的钱自己存着，我也不要嫁妆。”

        娄秀园扭头就走。

        时阑耸肩，“赵成荣，姐姐快饿死了，问妈要钱，拿钱出来，我请你们上御兴酒楼。”

        赵成荣：“……她要是不给呢？”

        “怎么会不给，你是心肝宝贝，这个家有谁不爱你呀。”

        赵菊荣一个白眼儿往天上抛。

        赵成荣定了下，默默蹲下身，继续烧他的火。

        时阑摸准了这臭小子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晚些时候到他屋里，又是谆谆善诱，又是赌咒发誓，硬是从他竹席下挖出了十块六毛钱。

        这会儿是八零年代末，她算了下，以现在的物价，国营饭店一桌三菜一汤的标准也要五块钱左右。

        时阑打电话到总政歌舞厅，约易美清休息日上和悦饭店吃饭。

        和悦饭店相同菜品，价钱比御兴酒楼还要高一些，易美清她爸去过，她自己一次都没去过，觉得没必要破费，但时阑坚持，她只好应下了。

        周六傍晚，时阑叫了一辆三轮车，到歌舞团捎上易美清。

        和悦饭店是南州最有名的馆子，以前只有单位领导才能去，现在做买卖挣了钱的人也会去，但平头百姓极少吃得起，两个年轻姑娘来吃，更是少之又少，那穿白衬衣的女服务员用她那小眯眯眼毫不避讳瞅了她们几眼。

        时阑笑问：“你们有什么招牌菜，给我们推荐一下？”

        眯眯眼一个笑脸也无，“墙上有的都有，划掉的就没有。”

        易美清有些不自在，“大兰，随便点两个菜就行了。”

        时阑却道：“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来吃一顿，怎么能随便呢，必须得吃上招牌菜才不算亏。”

        她看那眯眯眼，“我问的是你们饭店的招牌菜，不是问你还有什么菜。”

        眯眯眼稀疏的眉毛一挑，面上的不耐之色一点儿也不掩饰，“墙上写着招牌菜，看不见么。”

        时阑简直气乐了，现在还没有菜单，她们的菜牌子是一块木板，就挂在收银台上头，她千里眼啊能看见？

        这不是下馆子，这是花钱买臭脸吧！

        “我看得见还用问你？”

        “你们来过了么，没来过可以先去看好菜，看好再叫我。”

        时阑并不着急，扶着桌沿站了起来，直视那眯眯眼，提高音量，“我不识字，看不懂，怎么，你们饭店不识字的不让吃？”

        大概是她声音太大，眯眯眼觉得丢脸，眼神闪避开，“当然能吃，可以让你朋友来点。”

        “你连菜单都背不出来，当什么服务员。”

        眯眯眼抿一下嘴，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若不是不想看蔡修平眼镜片后那个花痴眼，时阑必定再怼小眯眯眼两句，灭掉这端铁饭碗服务员的威风。

        她坐了下去，“招牌菜，两荤一素一汤，你看着搭配。”

        眯眯眼讷讷看她一眼，走了。

        易美清松了一口气，“大兰你好厉害，我爷爷过大寿的时候，我爸说定在这里的，我爷爷不让，他觉得太招摇，这国营饭店我以后可不来了，她们是不是不会笑啊，我们上舞台表演还要露笑脸呢。”

        时阑：“管她笑不笑呢，我们吃好喝好就行。”

        没一会儿，菜上来了，金盏鲈鱼，花雕鸡，蒜蓉大白菜，还有莲子猪心汤。

        时阑动起筷子，细细品了起来，鲈鱼胜在新鲜，花雕鸡火过大，对于她来说，肉太松软，莲子猪心汤倒是很鲜美。

        眯眯眼突然又端来了一份芝麻糕。

        时阑警醒，“我没点点心。”

        现在一分钱她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可万万不能做冤大头。

        眯眯眼竟然对她笑，这一笑，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这是我们经理给两位点的。”

        时阑头皮微麻，这个姓蔡的这么闲么？

        易美清一头雾水，“你们经理，他为什么要帮我们点。”

        眯眯眼看向时阑，“他说，这个客人喜欢吃芝麻糕，想让她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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