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十里红妆

老太太蓦然惊醒，伸手擦去眼角泪痕，才惊觉是作了个噩梦。鸳鸯听见动静后，起身点了灯，又倒了杯热茶，老太太喝过后问道，“玉儿的嫁妆，可都送去兴隆街了么？”

        “老太太放心，都送过去了。琏二爷从南边带来的东西，又原数不动，都送去兴隆街给林姑娘当嫁妆了。”鸳鸯心想，有大老爷盯着，哪个不长眼的，敢昧下林姑娘的东西，连挪用到园子里的陈设摆件，也让大老爷一件件要走了，反正如今园子里没几个人。还记得刘姥姥来时，何等的高兴热闹，这才过了多久，就已是物是人非了，阴森森的连丫头们也不爱去。

        老太太摇了摇头，轻叹了声，“又岂能原数不动呢。”

        “我听三姑娘说，兴隆街大爷和奶奶，也给林姑娘置办了嫁妆，到时定是十里红妆……老太太，林姑娘的嫁妆，是送到咱们家，还是送去状元府呢？”

        琮三爷和林姑娘成婚在即，阖府上下皆是喜气盈腮，珍大爷和琏二爷更是忙的脚不沾地，等钦天监择定了婚期后，便忙着遣人各处送请柬，又商量着届时开三处喜筵，宁国府里一处，荣国府里一处，状元府又一处，虽说是亲友全来，可没见过这么办喜事的。鸳鸯便疑惑，这嫁妆要往哪里送呢。

        “自然新人在哪，嫁妆就要送哪。皇上恩旨，准咱们娘娘去状元府贺喜，自然是在状元府拜堂成亲了。”

        “那老太太也要去状元府么？”鸳鸯便问道。

        老太太点了点头，“昨日凤丫头就提了，说她明日就过去张罗，怕到时人多忙乱，请我也和她一同过去。我想着有琥珀、晴雯和珍珠她们跟着就好，你和赖嬷嬷往兴隆街走一趟。”

        赖嬷嬷？老太太的房契地契，田产庄子，都由赖家私下打理，并不入公中的账。老太太这么说，难道要将这些分给琮三爷和林姑娘么？“老太太要给琮三爷和林姑娘私房，等他们成婚后，光明正大的给不好么？为何要急急忙忙送去兴隆街，难道还怕人抱怨老太太偏心不成？”鸳鸯听了后忙笑道，老太太的私房，即便要给琮三爷，也定会给宝玉留一半儿。何不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大老爷见了心里也舒坦，将来再给宝玉，也没人敢说嘴，难道是怕赵姨娘和环哥儿抱怨偏心？可这也说不通，老太太从没把那母子俩当回事，若三姑娘和环哥儿换一下，或许老太太面子上还能顾忌些。

        “我上了年纪的人，不过疼疼小辈，偏心不偏心的，原也不怕人抱怨。琮哥儿有他老子娘，这两日不是听你们议论，说老大叫琏儿开了库房，给了好些私房么，连老大媳妇也添了些作样子。再说聘礼又是公中出的，虽然送去了兴隆街，但贾雨村必不肯收的，到时不都是琮哥儿的？还有皇帝的赏赐，娘娘的赏赐，可都直接送去了状元府。”

        老太太轻叹了一声，“真心疼玉儿的，就只有我这个外祖母了。琮哥儿春风得意，等再大个几岁，难保他不会三妻四妾，左一个右一个的娶小妾养老婆。我虽盼着他们小夫妻和和美美，可琮哥儿不是宝玉，虽说他是个孝顺的，可终究不是我养大的，到底摸不准他的性子，不知往后如何呢。若是往后夫妻失和，玉儿有这些嫁妆和田产傍身，将来也不致被人欺侮了去。再说官家小姐出阁，即便嫁妆再多，若没有这些，旁人看着也不像话。”

        “老太太……”鸳鸯听得动容，“赖嬷嬷手里的那些，都给了林姑娘么？”若是这时候给了林姑娘，便都是林姑娘的嫁妆了，放在明面上的东西，琮哥儿往后再怎么不堪，也不致侵吞林姑娘的嫁妆。

        老太太颔首，“你带着账本子，和赖嬷嬷核对，等一件件都清楚了，再全数交给玉儿。其他的赖嬷嬷自然知道怎么做。”

        鸳鸯点头，却听老太太道，“你心里可怨我？”

        鸳鸯没听明白，忙笑着问老太太，“这是什么话？”

        “当初老大要你去，给琮哥儿作屋里人。我若是应了，你便是他的人了，再生个一儿半女，这一辈子就不愁了。可我人老了，实在离不得你。这些给了玉儿，剩下的就都是宝玉的了。宝玉有他太太的嫁妆，往后分家也少不了他一份子，再有我剩下的私房，再娶个媳妇进门，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老太太暗地里盘算，鸳鸯终究是要留给宝玉的，玉儿虽是敏儿的骨肉，可到底越不过宝玉去。

        “我没想着嫁人。”鸳鸯忙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就服侍老太太一日，将来自有我的去处呢。”

        说着天光大亮，老太太便打发人叫了赖嬷嬷来，嘱咐她和鸳鸯往兴隆街走一趟，便随王熙凤到了林家祖宅，见楼台轩阁，翠瓦琉璃，宅子里的银杏树金灿灿的，恍若敏儿还在时一样。

        贾琏安置好老太太后，又嘱咐了王熙凤几句，“这边除了要服侍娘娘，还要招待姑父那边的亲友故旧，大都是些读书人家，难免有穷酸的，你可莫要慢怠了，那些人虽穷，却最是心高有傲气的。”

        “这个我知道，二爷不必嘱咐。”王熙凤听了后忙笑道，“我听说这边招待的，除了姑父的亲友，还有琮儿的同窗同僚，外头的男人们，自然有二爷张罗，里头的夫人小姐们……咱们可还有三位姑娘待嫁呢，还有咱们大姐儿，说不准这些人就是她们往后的婆婆妯娌，或是大姑子小姑子，我可不敢得罪呢。”

        贾琏听了失笑，“大姐儿才几岁？哪里就想到这上头。”又嘱咐了几句后，便先去了东府，见贾珍和尤氏两个，俱已预备妥当了，便又回了荣国府，刚看了小哥儿一回，便听太太叫他去。

        王夫人满面愁容，“娘娘既到那边去，这一对新人便只能在状元府拜堂了，等到成亲那日，咱们自然都要去的。珍哥儿和他媳妇也腾不开手，我想着里头有珠儿媳妇和三丫头，可这外头就没个人了。”

        贾琏忙笑道，“我原也想着这个，和凤丫头商议了，留几个二等管事在家里，再叫蓉哥儿过来，和宝兄弟，环哥儿一同在外面张罗可好？”

        “只怕娘娘要见宝玉。”王夫人听了后摇了摇头，“蓉哥儿也不妥当，环儿更不用说了。”

        “娘娘奉旨而来，我听宫里的人说，不过等礼成后，见一见新人，喝一杯喜酒，便是要回去的。宝兄弟即便过去，只怕娘娘也见不着他。”贾琏忙极力劝阻，宝玉若是喝酒闹事，这皇家的体面，阖家的前程，俱都要完了，实在是不可不防，这事不好和王夫人明说，想了想后又道，“珍大哥请王府侯府的人，咱们这边便俱都是世交好友，他们家的哥儿公子，都和宝玉相熟。留宝玉在家里，我们也可放心些。再说宝玉如今也大了，也该历练些世事，也好娶妻成家，顶门立户。”

        王夫人沉吟了半晌，原以为宝玉纳了尤二，老爷回来定是一顿教训，可老爷什么都没说，竟是撩开手不管了，也不过问宝玉读书，也不教他些仕途经济的道理，却整日将环儿那个坏种子带在身边。如今环儿说的也有理，宝玉迟早是要顶门立户的，不妨让他也担当些事务，一来可讨老爷欢心，宝玉虽不爱这些，可未必作不来。二来和世交们走动，若是有小姐的人家，也好说一门亲事，前日里去薛家，听妹妹说有一个年轻的掌柜，算盘好长得也好，账目上清楚，心底也厚道，预备招赘了辅佐宝丫头打理生意……宝丫头和琴丫头，竟是没一个愿意的了。

        万不能让宝玉在成亲那日去状元府，但留他一个人却也不妥，贾琏见王夫人意动，遂又笑着劝了几句。“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家必定亲友全来。留宝兄弟一个，难免左右支绌，他又在这些事上生疏，若是照应不周，得罪亲友便不好了。蓉小子虽不妥当，但到底是能办事的，到时有什么事，让宝兄弟吩咐一声，使唤蓉哥儿去办就好了。我过来时珍大哥还说，让蓉哥儿和他媳妇都过来帮着。”

        见王夫人颔首，贾琏又道，“再还有环哥儿，那边也用不着他。不如也留他在家里，若是三妹妹在里头有什么要吩咐的，也可打发他传个话。”

        贾琏安排妥当后，又叫了蓉哥儿和环哥儿两个到外书房，“旁的倒还罢了，若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遣个人去里头，让大嫂子和三姑娘拿主意，万不可自作主张。”

        蓉哥儿忙笑道，“叔叔也太小瞧我们了，不过是应酬众人喝喜酒，这有什么难的？只管让他们吃好喝好，收的礼全送进里头便是了。”

        “这么说，倒也对。”贾琏一想也是，“旁的倒还罢了，你们两个可要把宝玉给看紧了。看着别让他喝了酒，再在众人面前说胡话，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咱们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琏二哥哥放心，若是他敢胡言乱语，我就一棍子打晕他。”

        “那是你哥哥！”贾琏薄怒道，“只有他打你，那有你打他的道理？万不可在喜筵上生事！”

        环哥儿忙讪讪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等到了后日，我和蓉哥儿在前头照应，只说各家的礼单子是极紧要的，让他看着送到里头去，我再嘱咐三姐姐绊住他便是了。”

        贾琏这才罢了，又忙了两日，便到了大喜的日子。

        听说是状元郎娶亲，街边巷里都挤满了人，还有小孩骑在大人肩上看热闹，见新娘子的嫁妆，从兴隆街出门，前头的都到了状元府，后头的才刚迈出门槛，一路上俱是红绸飘摇，真正是十里红妆，绵延不绝。

        路人们议论纷纷，有说这一箱是皇上赐下来的，里面定是金银珠宝。有说那一车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定是不可多见的传世之作，还有说这床桌椅凳，一看便出自书香门第，这形制颜色都讲究的很、还有议论绸缎帐幔的，说是市面上最时兴的，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呢。

        “哎，你说，这床桌椅凳，古玩字画，一看便是林老爷和林夫人留给林小姐的，可这绸子缎子，却是全新的，连胭脂花粉都有，这一瞧都是新置办的。难道是状元郎亲自为夫人置办的？”说话的人在宁荣后街上经营一间铺子，知道林小姐父母早逝，从小养在贾家，和状元郎是青梅竹马，并没什么旁的亲戚。

        “这你就不通了，哪有新郎官给新娘子置办嫁妆的？这新娘子是从兴隆街出门，听说这贾大人发迹前，曾教过这位林小姐读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林小姐父母早逝，便只能从先生家里出阁了，想必这些嫁妆是贾大人预备的。”

        “这贾大人，我往常听着名声不大好，不想竟是个重情重义的，看来传言大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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