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x 清风玉露,只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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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头一个工作日,高洁就预约了徐医生的产检,她带一点儿新年的喜悦,对徐医生说:“我感觉到胎动了。”
徐医生笑道:“等到六个月给你预约个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见面了。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高洁双手捧在腹上:“都好。”侧头想一想,“女孩更好。没有几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买衣服了。”
她做完检查后回到工作室,照例准备好开门红利是,为回来上班的诸位员工派发,又鼓舞好一阵士气。然后便坐下来,将春节里休息时记录的“芙蓉美钻”和自己团队作品的投票数据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在将投票数据重新统计计算后,她发现她对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认识和想法,将其间种种利害因果想了透彻。
当然,团队中仍是有伙伴愤愤不平,譬如Summer。但高洁的负面情绪已然平复,温和地安抚着Summer。
这是很奇异的情绪,也是很奇异的改变。司澄为她的改变做了注解:“你豁达了。”
高洁想,好像真是这样,自从怀孕以后,她越来越融通了,也更加温和了,以前那个行事度事主观偏执的自己正在进步,她现在越来越能约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对公平的追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绝对。在同于直的一席谈话后,她已经很能换位理解于直的隐衷。从来他们都是各有立场,各自为各自的立场而战,而现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业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难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场,心里就不会有更多的抱怨。
但这不代表她就会坐以待毙,她也的确觉得赛程中发生的这宗意外对自己的团队是不公平的。她对Summer和司澄说:“虽然获奖名单会在元宵节后宣布,按照目前的选票,‘芙蓉美钻’应该还是会拿下冠军的,没有拿到冠军也就少了起码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过支持我们的网友也很多,这就是我们目前积累下来的最大资本。有了这个资本,我们就有优势去拿其他更好的资源。”
司澄拊掌笑道:“Jocelyn,你现在很会变通。”
高洁也笑:“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做事,就会积极地为自己想到最好的办法。”
司澄补充道:“虽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现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高洁摸摸越长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长给予她无限生机,还有无限力量。她说:“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了很长一段弯路,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司澄笑着问:“终于明白我为我生存了吗?”
高洁将司澄的问句好好思索,觉得他说得对极了,点点头:“也许还因为我马上就要做妈妈了。”她转头看到Summer不太赞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认可,“Summer,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Summer并非榆木,念头一转,已经心动,且还建议:“我们可以把抗议换成和‘匠之艺’谈判更好的推广资源,反正你们在他们网站上也开了店铺。他们的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许会因此给我们些补偿也不是没有可能。Jocelyn,试着和他们谈谈吧!”
高洁在正确的道理面前,因为自己的私心词穷了,想了想,说:“这个比赛元宵节后就要结束了,我们已经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参赛,而且目前也只在他们合作的‘LOOK’上播出。其他两集是要配合我的新产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时候他们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推广资源适合我们,所以广撒网是很必要的。”
Summer对中国的互联网并不十分熟悉,暂时被高洁的理由说服。司澄却私下直言不讳地问高洁:“你是不是想避开‘匠之艺’了?”
高洁被点破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认下来:“借他的比赛,我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目标。如果再去进一步谈判,还会有其他的牵扯。我还是想把主力销售放在其他几个电商网站上。”
司澄诚实的眼眸深深看着她,仿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实想法:“我听你的员工说,在‘匠之艺’的订单不用操心加工、销售和发货流程,后台还有实时监控生产的系统,不像普通电商网站,还要你们自己时不时去工厂里跟单监工。Jocelyn,你这么怕他?怕到不愿意用他那个更方便的互联网平台吗?”
高洁垂头。
司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你一直很独立,很勇敢,什么都难不倒你。”
高洁抬起头来,也认真诚实地看着司澄:“当初决定参加比赛,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后的结果也达到了我预期的目标,之后留在这个平台还是换一个平台,对我来说,损失收益都看谈判的本事。”她顿了顿,“而且,我和他—”她又顿了顿,“我不想有额外的事情去麻烦到他。”
司澄伸手,捧着高洁的脸,高洁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开他,但是司澄说:“Jocelyn,让我好好看看你,原来—”他放开了手,把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他太明白这时候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这些烦恼,你觉得怎么做最合适,就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高洁感激亦伤怀地道:“司澄,谢谢你。”
于直在创意广告大赛的获奖名单颁布前一天参加了由“LOOK视频”网站的高管们主持召开的会议。由“匠之艺”策划的这次特殊的广告比赛很受媒体和网友好评,不但推广了“匠之艺”的知名度和提高了网站流量,也让“LOOK视频”网站的广告流量大幅增长。
这样双赢的合作,让视频网站的高层们尤其是广告部的头头,把于直当作了最值得深入的互联网同业,快马加鞭地同于直商讨召开第二轮比赛的事。
于直和他的团队自然欣然接受,但对方也提了几点要求出来,其中有一条便是“希望‘匠之艺’合作的珠宝公司和设计师们不要再在其他电商平台上投放同类广告。”
对这一要求,于直亦有同感。他创立的平台是以整合全行业供应链为目标的,现在势头正劲,业态正明,若是被其他电子商务平台把商户和客户截胡过去,可是有违商业之道的。他同视频网站的人一拍即合,便着令李丙申和言楷分头处理此事。
没有两日,言楷便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过来汇报:“‘客来网’最近找了几家在他们网站上也开店铺珠宝品牌聊深度合作,呃,尤其是投票榜上票数高的那几家。而且他们同集团下头的视频网站‘优视’一起参与了,这两家一直关注着咱们和‘LOOK’的合作的。”
令言楷没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说:“我知道。”
言楷欲言又止:“其中还包括了那……个‘水之遥’。”
于直指示道:“和第一期的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让他们拿新作品继续参加第二季比赛。”他想了想,又提醒,“这个活动我们投入资源很大,你和法务部聊一下,和‘LOOK’联合出个独播协议。”
言楷得令:“对,咱们好不容易建好了系统,给行业里的新人找来不少机会,不能便宜了那些大平台挖咱们墙角。”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翻出“水之遥”的报名表,决定先同上面登记的联系人裴小姐联系一下。
裴霈接到言楷的通知,心里头有些不安,她向高洁汇报“匠之艺”方面变更第二季参赛合同时,高洁正同代运营公司沟通另一宗合作变更事宜。
因为高洁临时决定在“匠之艺”上也开出线上商铺,虽然“匠之艺”提供了比普通电子商务平台更适合和方便珠宝工作室和设计师进行产品上架和后台操控的系统,让同高洁合作的代运营公司的团队并没有增加多少工作量,驻扎在高洁工作室的设计师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对方高层仍就此事点拨了高洁一二。
对方明刀实斧地同她这样讲:“你晓得我们和这几个平台是老合作关系了,其中‘客来网’很看好你们这种自创小品牌未来的发展,他们希望和你们有更深度的合作,当然包括了他们母集团旗下视频网站和其他广告资源的倾斜。当然啦,他们也不希望自己培植起来的品牌变成其他网站的王牌。我们也希望自己的工作量更多在服务你们和他们上头。”
这个意思高洁太懂了,尤其运营品牌个把月来,“客来网”毕竟是现在全国最大的电商平台之一,能带给她的订单也的确超过其他平台,当然也包括了才开始创立的“匠之艺”。她懂得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态度,诚心诚意向对方示好:“我知道的,谢谢你们和网站的帮助和扶持。”
挂上电话,高洁有些惴惴,此时裴霈将同言楷沟通的结果汇报给她,她不无隐忧:“没想到他们第二季比赛这么快就开始了。”
裴霈问:“他们说这次比赛期间希望和品牌方签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独播协议,我们报名时填了一共三集,所以都要签在独播协议内,一年内不能在其他平台投放,你觉得这样行吗?”
“这样—”高洁想了想,很为难。
她在计算了自己能够承担的推广预算后,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承担“客来网”等成熟电商平台上日益水涨船高的推广成本,所以不得不鼓起勇气注册了“匠之艺”,参加于直策划主导的广告比赛。这样完全免费的比赛,对她的吸引力实在不可小觑,尤其可以解决她创业初期资金链紧张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轮大赛后,“水之遥”知名度已经打开,网店有了更加稳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续的推广。
最终还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洁苦笑,做生意就是这点最难,要为形势各种求全,哪一方都得罪不得。
“我们还是交报名表给他们吧。”她最后还是在裴霈交来的报名表上签了字。
在裴霈之后向她汇报工作的是何雯雯,她刚刚自扬州的李师傅处将罗太太订制的产品拿了回来,但是回到工作室后,她先递上了印刷好的产品册。
高洁是头一回印刷自己的产品册,很是虔诚地接过来。产品册中的产品图片都是由司澄亲自拍摄,是她在休养期间断断续续设计完成的,选了高档的高阶映画纸印刷,通本册子高雅精美。
高洁翻开第一页,就是那件售给罗太太的“船歌”。乘风破浪,再度起航,对她个人的意义是最大的。在第二页,便是那件在美国获奖的“心网”。
说亦奇怪,去年圣诞后,美国圣洛朗赛方划了一笔款项到高洁的户头,通知她,她的参赛作品已经顺利拍卖。高洁回邮咨询买家信息,对方回复说,买家方要求信息保密,这是她第二件不知买家的作品。在第三页就是她第一件不知买家的作品—那件在台湾展出的“守护者羽毛”。第四页是另一件在台湾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唤”,她想起自这件作品而起,她为于直制作过一件猎犬吊坠。
一念既起,心头一牵,她不愿挂念,合上产品册,对何雯雯说:“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参加寿宴。”
何雯雯却是表情惶恐,慢慢将另一盒重要的产品搬出来打开。
见到玉牌成品的高洁不禁先是轻叹,郑老师傅承自子冈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将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表现得淋漓尽致,不失大师原本的笔墨情趣。高洁简直爱不释手,可是也发现了问题。
何雯雯嗫嚅着开了口:“Jocelyn,对不起对不起,我上车的时候摔了一下,把最后一块摔裂了。”
高洁执起最后一块玉牌,玉牌的画面是以兰花收尾,牌面中间有一条细细的开裂纹路。
何雯雯惊慌地问:“怎么办?”
高洁说:“周末宴会的地点好像是在外高桥的杜月笙公馆吧?有点远,你去借辆车,你好像有驾照吧?到时候当我的司机。”她拍拍惊慌失措的何雯雯的手,“其他办法我来想。”
千辛万苦保住“水之遥”,又千辛万苦保住小球球,高洁想,她已经很能想办法,也会有办法。把牌面反复抚摸后,办法终于想出来。
高洁先给罗太太拨了个电话:“我能不能给寿宴加个助兴的节目?不过就是要麻烦您帮一个忙。”
罗太太问:“能给我的礼物加分吗?”
高洁说:“是的。”
罗太太说:“好。”
于直同李丙申一起走入老导演雷岗的寿宴宴会场时,就听到行云流水般的古筝曲,大厅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双苍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钢塑刀雕刻玉牌面。
那双手苍老但有力,下刀动作行云流水,有一种苍俊的美感。这双手这一刻正是在给玉牌面上一条细长婉约的兰叶收尾。
李丙申感叹:“寿宴上居然准备了这么出色的现场表演,雷老看来是真的爱这些老传统。他真的准备拍关于中国珠宝的电影吗?”
于直笑道:“他们家一直收藏着奶奶的爷爷当年修复的明代凤冠,连我都没机会看一看。”
李丙申问道:“那我们和他合作的机会应该很大吧。”
于直自信地站在投影幕前,稍一环顾四周,便瞧见了雷导和其家人,于是领着李丙申上前寒暄了几句。接着亦有相熟的不知名女演员过来招呼,其中有两位手段老练的,一左一右,轻轻巧巧地就抢了于直、李丙申女伴的位置。
这都是交际上驾轻就熟的场面,于直并不在意,身边女伴找话说起来:“于总,您是行业专家,觉得这位老师傅手艺怎么样?”
于直这才转头认真往投影幕上看去,这一回,他看出了问题来—那玉面上的设计实在眼熟。他定睛在人群里悄悄搜索,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高洁。
高洁素净着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饰过自己,得体的藏青色改良汉服长袍配着胸前圈成两圈长长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项链,端庄的盘发上簪着一支缀玉的步摇。步摇的玉坠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摇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摇曳在他的眼睛里。在一屋子衣香鬓影、身姿曼妙、长裙曳地的女士中间,她太显眼了,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
她在同别人握手,发出名片,闲聊几句,又同另一个人握手,再发出名片,又闲聊几句。她对着陌生的人笑得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气,一直到她跟着她身边的介绍人一齐转身,面向他走过来。
于直看到高洁含笑的脸在见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阵子,也就这一阵子,她已经随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开来。还是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没有丝毫差别。
那位一直带着高洁的介绍人他正巧认得,是知名男演员罗风的太太。看起来,她是高洁在今晚的社交推荐人。果然,罗太太主动向他们招呼道:“哟,于总,难得在这里遇上了。”
高洁跟着罗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开了些,对着于直,和于直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他身边那位妖娆的女伴,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待他就像个陌生人。
于直的牙关紧了紧。
罗太太正式介绍高洁:“我今天也带了一位珠宝设计师朋友来,可巧碰上了于总。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设计的,雷导相当喜欢。怎么样?将来你们也许会有很多合作机会哦。”她一拍前额,“我倒是忘了,高洁工作室的广告片好像在你们网站上点击不错。”
高洁上前一步,恭敬颔首,翻出名片,一张先递给了李丙申,将第二张递给于直时说:“是的,多谢于总的网站给了我们展示机会。”
于直接过名片时,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低垂,他顺着她低垂的双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好像又长大了些,让她无法再掩饰孕妇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却微微弓着身体,存心在掩饰,让他估量不准他们的孩子到底长了多少。
她不敢直视他,可是她竟敢熟练地说出不相识的谎言。但当她又在将名片递给他身边的女伴时,却抬起头来朝对方礼貌一笑。这一笑并不是掩饰,她笑得很友好,甚至还点点头。她发髻上的步摇玉坠跟着摇起来,晃得他眼睛疼。
她永远可以自如地在两面状态里切换。于直咬牙切齿,说道:“高小姐很会抓住宣传机会,非常时期都这么努力。”
高洁心平气和带着微笑这样答:“我们是新品牌,很感谢大家的扶持。”
罗太太也许认为于直兴趣不大,打着圆场:“现代女性创业虽然不容易,可也不输你们男人。”她托起高洁的手,“刚才时尚频道的金菁说想看看你的产品手册。”
她们告辞离去,于直远远听到罗太太在问:“于总说得对,你太拼了。你先生今天来接你吗?”
高洁答:“不,他很忙,我助手会送我回去。”
于直的手不禁攥紧成拳,望着她们融入客厅另一队人群里。身边的李丙申提醒:“雷导叫咱们跟他去书房聊。”
于直转头对他身边不请自来的女伴说:“失陪了。”
女伴佯装未站稳,搭着他的肩膀,没有放开,似嗔非嗔地看着他。于直视线越过她,看到身后十米处,又套着那副笑容模板同人讲话的高洁,在他眼里客气太甚,对别人太过于讨好。他手下用了点力道,拨开女伴缠在自己身上的手。
同最后一队人交际完毕,高洁大大松口气。
于直在背后,犹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刚才同别人讲话都不能讲利索。那位由罗太太介绍认识的叫金菁的编导在获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后,相邀她参加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但是环境太嘈杂,也可能是她太紧张,她对金编导介绍的那栏节目的情况没有听得很清楚,而金编导又碰上了别的熟人,只得另约时间同她详谈。
她有些辜负别人好意的歉意。这都是由于她的紧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进来。她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厅里头攒动的人头,于直已经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刚才和他相处的方式是做得对的。
高洁扶了扶腰,站立许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后大抵就是用这样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了,于他好,于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实起来。
高洁转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师傅已经雕刻完毕,正拿着补好的残缺品向宾客展示,宾客们纷纷鼓掌,为他精湛的技艺喝彩。
也亏得郑师傅这一手好技艺。
高洁自布菲台上拿了一些车厘子和草莓,又夹了一块蛋糕,寻了一处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她也是急中生智,看到玉牌中间的裂痕后,取得罗太太的同意,租借了投影设备,再给郑师傅拨去电话,将原因一讲,也将主意一讲。她想出来的主意是请郑师傅到寿宴上表演高超的雕刻技艺,借着贺寿表演的由头现场将那条裂缝补完。
郑师傅沉吟好半晌。
她说:“李师傅,我很难开这个要您帮忙的口,这是我的疏忽。我只能想到请您来补刻遮瑕的主意,设计我调整好了。”
郑师傅问她:“现在几个月啦?”
高洁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所问何事:“快满五个月了。”
“挺着大肚子还费这个心,你这个补刻的设计做得巧妙,真不容易。”
高洁存心叹道:“赚奶粉钱是不容易的。”
郑师傅说:“我就走一趟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多带一个人,你要帮我安排好。”
高洁想到这一茬,又举目四望,看到了跟着何雯雯在另一角吃东西的平安。郑师傅的独生子平安年过四十,只有四岁儿童的智力。这就是郑师傅理解高洁的原因,也是他提出的条件。
高洁想要招手让郑师傅和平安过来,但是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动作。原来穆子昀男童气的面孔苍老起来先是从眼睛开始,眼神光彩仍是奕奕的,但是眼下用粉底都遮不住的下垂的眼袋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她的状态。
高洁恻然地唤了一声:“表姨。”
穆子昀先是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好一会儿,说:“他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怀孕了。”她问她,“是于直的?几个月了?”
高洁用手遮住肚子:“您……还好吗?”
穆子昀坐到高洁对面:“不太好。”她又问她,“你又和于直在一起了?”
高洁如实否认:“没有。”
穆子昀一副意料之中的释然:“于直是那种人。于家人的心狠起来都是这样。”她叹道,“你这一回是真留这里了。”
高洁说:“我现在这个状态,也只能在这里了。”
穆子昀的脸上浮起同她的目光一样怪异的笑容:“是啊,你的事业也在这里,原来今天弄出这台雕刻表演的是你。想当初还是我用事业把你诓来的。”
高洁只是笑。
“洁洁,你不怪我?”穆子昀的笑容淡下去。
高洁摇头:“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从此以后,和我划清界限了?怀孕了也不告诉我,留下来也不告诉我,以后孩子生下来应该也不会告诉我,是吧?”穆子昀又望牢高洁的肚子。
高洁用两只手拢住肚子:“表姨—”
穆子昀摆摆手:“算了算了,本来你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是我把你拉进来穷掺和,你心里不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高洁只得用沉默来承认,这是她不情愿去否认的事实,尤其是面对穆子昀。她心底那残存的意难平,关乎自己,关乎于直,也关乎穆子昀,错综的恩怨,难以叙述的怨情,无法清偿的三角债,都让她一直不想去面对穆子昀,特别是现在,越来越不想。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翻了个身,提醒着她需要补充些能量抚慰孩子的躁动和自己的不安。她说:“表姨,我那边还有熟人。”她朝领着平安的何雯雯招招手。
穆子昀了然一笑,立起身来:“洁洁,我打搅到你了,你又不好意思说,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打发我,是不是?”
高洁的脸白了一白。
穆子昀临走前又说:“我在爱丁堡的时候就打搅到你了,不是吗?那时候你也是这副表情。那时候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她最后又看一眼高洁的肚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反正都是不被孩子爸爸期待的,都一样可怜。”
高洁的脸又白了一白:“表姨,保重。”
穆子昀转过身去:“你也是。”
何雯雯领着李平安走到高洁身边,颇为难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高洁说:“你去吧,这会儿我来照顾他。”她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平安坐。”
人高马大的平安乖乖坐下,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蛋糕晃过来晃过去,问高洁:“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呀?”
这个问题高洁在认识平安起就回答了无数遍:“不知道呀,平安知道是什么节日吗?”
平安特别得意:“元宵节!”
高洁赞他:“平安真聪明。”
平安又问:“元宵节要和爹爹过,姐姐要和谁一起过?”
高洁挺了挺腰,用手抚摸着肚子:“和我们家球球一起过。”
平安好奇地瞅着高洁的肚子,羞怯地伸出手来:“我可以摸摸球球吗?”
高洁还没有回答,平安的手也只伸了一半,就听到他们身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于直居高临下、凌厉地瞪着平安,瞪得他立刻缩回自己的手,把拇指塞入口中,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高洁赶紧说:“于直你不要这样,你吓到他了。”她伸出手拍拍平安的肩膀,“没有事了,没关系的。”
于直的面色不太好,不过他倒是看出了平安的不对劲,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高洁骤然变色:“于直你说什么?”
平安霍地站起,他个头很高,竟然还比于直高一点,他跺起脚来:“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于直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意外,面对猝不及防的变故一时倒是愣住。
平安成年人的嗓子孩子似的哭声震天,引来好些人侧目。情急的高洁也跟着平安站起来,一边拍着平安的背,一边哄着:“平安,不哭,你不是傻子。聪明的平安知道元宵节,怎么可以哭呢?平安最聪明了。你答应过爹爹什么?不要在这里哭,这里好多人,你会给爹爹添麻烦的。”
高洁是真有两手办法,两句温婉真挚的劝慰下去,平安立时被哄住,止住了大声吵嚷,抽泣着指着于直,寻求高洁的认同:“他不是好人。”
高洁看一眼于直,转过来继续哄李平安:“是的,他不是好人。”
如她所意料,愣住的于直真是气到了,只冷冷地瞪着她:“我不是好人?”
高洁转过来低声央求他:“请你走吧,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求你了。”
于直不由得冷笑:“哦?我添什么麻烦了?”
于直冷冰冰的目光,让高洁仿佛回到了夜宴那一晚,好像又被那凌厉的光亮剖心劈肺。她一直知道,当她面对他时,就躲不开那时狼狈的自己,和自己狼狈的内心。这也许是一生的债。
高洁也是情急了,对于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给这里添麻烦了。他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而出现在这里的人,打搅到了这个世界,也是他不想的,但是他很快会离开的,不会麻烦到任何人。请你不要见怪,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只要放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她讲话时是惊慌的,发髻上的步摇玉坠仿佛摇摇欲坠,于直发现自己又咬紧了牙关。每一次见面,她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坚决撇清的决心,划清界限的决绝。
于直眼睁睁地看着高洁招来了她的助手,让她的助手把这个五大三粗的“孩子”哄出去,然后她拿起她的包,向他躬了躬身,躲着他的注视,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她说:“我们走了,晚安。”
于直这一刻存心赌气,挡在她面前,她仓皇地让了让,绕开了他。闻声赶来的李丙申问:“怎么了?”
于直未答,眼睁睁看着高洁推门出去那刻,他对李丙申说:“我先走了。”
他走出大门,看到高洁在路口将那个弱智儿交到一位老者身边,送他们上了一辆比亚迪商务车,接着她钻进了跟在商务车后头的另一辆红色比亚迪三厢。
于直快步走进停车场,很快将车开出来,在路口时遇到红灯,二十秒的时间就让他凭借服兵役时学习的技巧判断准了方向。这是他第二次用这个技巧跟踪高洁。他的车性能好过比亚迪太多,红灯一过一踩油门,不过五分钟,就跟上红色比亚迪,一路缓缓上了高架。
高架上两边一杆一杆的路灯粘连出迷乱的光线,红色的小车就像带着蛊惑人心的甲虫,牵着昏头的人沿着迷乱的光线一路走。
他又做出了这个不由自己的行动,这也是第二次。前方拥堵的指示牌上一串红光闪烁,于直一下清醒过来。
他有隐隐的愤怒和一点点失措,于是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头的莫北说:“出来喝一杯?”
那边传来莫北儿子响亮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又抽筋了!”莫北还没有回答,于直就赶忙说:“哦,我忘了你老婆快生了。你忙去吧!”
他挂上电话,耳边仍缭绕着刚才入耳的儿童的声音,那是他好朋友生命的延续,他最亲近的血脉。他不期然地就想起他曾经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的一条小小生命,亲手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在自己怀中跳跃,那时他被前所未有地震撼了。现在想起来,他的心仍旧会因此激动,但同时也有一些混乱,在混乱中,他的车就跟着红色比亚迪沿着高架下坡,驶入了熟悉的街道。
当红色比亚迪停在那栋熟悉的公寓大楼前,那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后,于直的车就停在街道对面。他等高洁走入大楼,才一手开下车窗,一手习惯性翻开手套箱找烟,不过,没有。
他又想起他戒烟许久。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于直在想。他刚才是为何发火?他又在想。这简直成了他现在所有情绪起伏的常态。夜宴之后,他一直逼迫自己回归原本的轨道,屡屡以为成功,最后总是因为高洁的出现而宣告失败。
于直恨恨地想要关上车窗,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让他不能如愿的人又出现在路口。她换了一身宽大的灰色呢大衣,发髻散成了马尾。她在路口张望着,看到前方有出租车时,便伸手拦了下来。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于直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把车开到了高洁停留过的那个路口,稳稳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辆出租车后头。
高洁上的出租车开到霍山路的大饼摊前停了下来,于直隔着一条马路也将车停下来,看着高洁将两只手插进了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走到大饼摊前队伍的末尾。
队伍依旧很长,每一个排队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里热热络络地聊着天,只有高洁一个人孤静地站在热闹的队伍里头。她的孤静没有持续太久,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卡片机,伸长了手臂,调整了个位置,居然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动作不但让远远看着她的于直诧异,也让她周围的人诧异。她应该是羞涩地笑了笑,继续安静地排着队。
看着这样的高洁,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随意地翻出一个熟人,把电话拨了过去。
这次接电话的是关止,他问关止:“出来喝一杯?”
关止说:“开车呢,有事呢,喝不了。”
于直问:“嗤,人都在外面还喝不了?”
关止说:“我们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榴梿布丁。”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儿去弄榴梿布丁?”
“有个夜市的甜品店还开着,在北区,远着呢。我今晚没空去抚慰你这个寂寞男青年啊!”
挂上电话,于直突然想起来,关止的太太蓝宁也正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在莫北家中聚会。怀孕期的蓝宁脾气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间或没有忘记把关止支使得团团转,一忽儿要吃草莓,一忽儿要吃蛋糕,一忽儿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关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儿。
高洁也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经排到队伍头一名的高洁,一杆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显臃肿的侧影,他终于看清楚她不再掩饰的身形。他们的孩子五个月大了。他念头一起,略略激动,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着静止的动作,只是远远瞅着她—高洁在那个位置待的时间久了点儿,久到他发现出问题来。
高洁买了两个酥油大饼,给出五十元的面额,拿到老板找的零钱时发现了问题。她严厉地对老板说:“老板,你少找我两块钱。”
老板正在往油锅里下油条,斜睨着高洁,说出来的话也很老油条:“那个大肚皮,不要挡着队伍了,后面的人还要买大饼呢。”
高洁执拗地站着:“老板,做生意不能不诚信。你老这样仗着生意好,对顾客吆五喝六,找钱不老实,是很缺德的。你这块招牌也算有名,大饼也很好吃,何必贪图蝇头小利?”
老板眼睛一弹,双手叉腰:“哎,我说,你这大肚皮还来劲了对吧?”
高洁的态度十分坚决:“你这事情做得不对,这不是两块钱的问题,这是诚信的问题。”
老板将手一抬,似有凶意,但瞬间就被灭了下去。站在高洁身后的人说:“老板,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对吧?”于直将手伸出,“把少找的钱还出来,我们好说好散。”
高洁被今夜第二次出现在身后的于直吓住了,呆呆望了他半晌,完全没有看到老板咕哝着从抽屉里掏出两枚硬币扔到于直手上。
于直握住硬币,塞入高洁的口袋里。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车前。
“不是有保姆吗?为什么自己出来买东西?”他问她。
祖母每周都会同他谈及高洁,高洁身体的近况、高洁生活的近况、高洁工作的近况,他都安静地听着,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后回避去想所有细节。现在他发现了,原来自己记住了很多细节。
高洁双手握着热乎乎的大饼,瘪了瘪嘴角,羞惭得就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鬓发茸茸的,有几丝秀发被风吹到她光洁的额上。于直差一点没有忍住去拂她的发。
高洁老实交代着:“我让赵阿姨晚上回家的。”
于直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高洁拒绝:“不用。”
于直不耐烦了,握紧高洁的肩膀,一手打开后车门。他手掌的力道,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传进了高洁的身体。这样的知觉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开现在的他,也拒绝不了现在的他,这是经历了一年的相处总结出来的经验。
高洁只好弯身钻进于直的车,奇异的是,于直的车后座上放了三只丝绒垫,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应,跟着好像翻了个身,让她轻呼了一声。
坐上车的于直听到了她的轻呼,问:“怎么了?”
高洁一手摸着肚子,安抚着里面的孩子:“没什么。”她的动作从后视镜里落到于直的眼内,他的目光也就跟着她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
“你这个情况三更半夜还跑出来买吃的,真是好兴致。”于直将车窗关上,打开车里的暖气。
高洁低低地说:“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于直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什么?”他拣出他听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从后视镜里又看向她的肚子,终于明白她在称呼什么。暖风忽而吹过来,他心里莫名地也跟着一暖,说,“少把借口推给球球。”
高洁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同于直较起真来:“他经常晚上十来点钟想要吃东西的,我以前没这个习惯。”
话讲出来以后,她就后悔了。这个习惯像谁呢?好像是前面那个人。她不想再去追忆的那一部分岁月,但是无论如何也剥离不开了。
她想好好再看他一眼的心情也剥离不开,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他。刚才在寿宴上,她没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回避着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发现他的变化—他又瘦了一点,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过,那时候他的肩膀宽阔,能把西服整个撑起来,现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然后她就问了出来:“你有好好吃饭吗?”
于直一怔,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没有了当初的锐利,现在只有柔软和清澈,表达着清晰的善意。
车内的暖意让他的语气也软和下来:“当然。”这语调听在自己耳内,于直也知道软和得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需要抽离他的注意力,于是发动了车子,又说,“你吃吧。”
他将车子开动起来,车子里弥漫着酥油的甜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高洁捧着大饼一口一口吃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时而满足地眯一眯眼。于直命令自己不应该继续看下去,他必须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必须专心致志地心无旁骛。可是熟悉的余香在骚扰着他的味觉,放慢了他开车的速度。
宁静的城市,宁静的夜,还有宁静的马路,他的心也渐渐宁静。他和高洁曾经也在这宁静的夜晚走过这些宁静的马路,他在梧桐树下吻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于直努力回想,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的心也像此刻这样宁静,宁静到他想让这一刻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把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一切都是暂时的,目的地最终还是到了。他熟门熟路地将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停在靠近电梯的那个停车位。那是他以前习惯停车的地方。
于直解开安全带,说:“到了。”
后面没有回应。他在后视镜里看到高洁靠着椅背熟睡的面孔,一如他以往很多个夜晚所见那样宁静。于直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高洁那一边的车门将门打开。停车库的光线暗淡,高洁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亮里,都让他看得很清楚。
她的眉舒展着,嘴角也舒展着,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脸上带一轮浅浅的笑意。她的手臂却是谨慎的保护姿态,环住了她的腹部。于直伸出手,贴近她的腹部。原来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是他用他的血交融到她的血中拯救回来的孩子,亦是她用拼命的姿态拯救回来的。至少,她用尽全部的智力和体力,在孕育这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叫他“球球”。她为什么会叫他“球球”?于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而他正成长在她的身体中。
他又看向她的面孔,看到黑暗的那一边好像有什么污渍,他抬起手,想要将她的面孔扳过来。就在这个时候高洁醒了过来。
高洁在迷迷蒙蒙之间醒觉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就看见了近在眼前的于直,她本能的反应比她的理智来临得更快,她立刻缩紧了肩膀,抱紧自己的肚子,也紧锁了原本舒展着的双眉,紧紧地盯牢面前的于直。
于直的手悬在半空,好像被高洁突然醒来的防备凝固住。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正是察觉到了她的下意识,他原本宁静的心也急剧凝固,发出的声音都开始变冷:“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他放下手,从车门前让开。
高洁缓过劲来,先恍觉自己身体本能地发出的紧张和不安,随即发现这造成了目前气氛的僵硬。她不免有些抱歉,下了车后,面对于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犹豫地站在他跟前。
于直倒是笑了一笑:“高洁,你在防什么呢?”
他的话击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支吾着:“我—”
于直转身回到驾驶座门前:“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讲完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高洁抿紧了唇,她又失语了。这是夜宴当日落下的病根,全因无法自释的窘迫。她拖着这病根勉励自己转身,在她进入电梯时,听到于直启动汽车油门的声音。
电梯门合上,高洁从门上的镜面看到了现在真实的自己。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是安心睡熟的证据,她的眼神惊惶惶的,是心惊肉跳的证据。
她抚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在防备什么呢?”腹中的孩子好像也跟着她醒了过来,踢了她一下,将她心底深处潜藏的恐惧踢得浮出水面。刚才的于直,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她醒来的瞬间看到的他,好像就立在黑暗之上,背着光亮面,和夜宴的舞台上一样的姿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就能让她遭到灭顶之灾。她毫无防备,也不曾预料到,她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让她不得不再奋勇爬起,鼓足全部勇气重新算计和周旋的,却已经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个多情、戏谑,能担当她所有寂寞和恐惧的男人了。
她先前就同林雪坦诚过,她怕于直,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防备会如此诚实地表现在行动上。高洁揉着刚才孩子踢过的地方,想要抚平自己。电梯终于停在了三十一层,她提了一口气,想要走出电梯,在临出电梯门时,看见了自己的嘴角沾了一粒芝麻,她拨开芝麻。
于直不应该成为她目前及以后最大的困难,她决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就有了这番觉悟。她要尽量学会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和平共处,她要尝试着尽量让自己面对他时不再筹谋计算,不再处心积虑,不再视如寇仇,她要像拨开刚才那粒芝麻一样拨开自己内心深处这一层恐惧和这防备。
高洁打开大门,回到家中,扭亮大厅的吊灯,敞亮得让她一眼看到那棵萝卜树,萝卜树上的刻度已经画到了二十厘米,二十厘米处写的那行字是“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高洁知道自己看到这行字时,扬起嘴角笑起来。
她看到留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屏亮着,便拿起来,上面有寿宴上初次相识的时尚频道编导金菁的短信:“明天有时间聊聊我们的节目摄制吗?”
这才应该是她除了球球以外的首要正经事情,高洁抓起手机,小心用着措辞回复着这又一次出现的机会。
于直在次日开会的时候收到了高洁的短信,她用词客气而谨慎:“你好,我会在下个星期参加时尚频道的《城市故事》专访,不过我不会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为了方便品牌宣传。”
“你好”这一客套而见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报备,看得于直在心里冷冷哼一声,继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将他视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和眼神,是摒弃他于千里之外的,她甚至连他带着女伴都不会侧目一下。他终于再一次准确断定,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来援救,她应当不会再轻易出现在他的人生中。这个断定,他在夜宴幕落时就想到了,并且以为他会因此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是,也是这个断定让他在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心念急速且混乱地旋转着。
言楷正在汇报创意广告大赛的网络数据,于直看了会儿幕墙上的数据表,才回复高洁:“知道了。”
卫辙敲敲他的桌面:“看你这心不在焉的,别忘了今晚的饭局啊。承销商那儿就靠你忽悠了。”
于直冷冷地说:“知道了。”
高洁收到于直的短信后,心放了下来。
就几个小时前,《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在和她沟通采访提纲时,问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独立创业,家里人一定给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态度。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点,可以让广大创业女性有所共鸣。”
高洁才蓦然想起,因为自己怀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体公开宣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婚姻身份的,这违背她不想给于家再添麻烦的原则,她说:“能不能只谈我自己呢?”
金菁当然不会满意,但高洁身上的卖点已经足够多:职业女性身份、个人设计品牌创业经历、荣获国际专业大奖,还怀着孕。她感觉出高洁固执的坚持,终于还是决定放弃第五个卖点。
不过金菁的建议点到高洁,她选择抛头露面上电视节目,于情于理都要同于家打个招呼。她先给林雪打了个电话,林雪却说道:“高洁啊,和你结婚的是于直,你如果要接受采访,应该让他知道一下,他是我们家里经常会在媒体跟前露面的人。”
她说:“于奶奶,我不会给于直添麻烦。”
林雪说:“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高洁只得编辑出这条短信,把措辞整理了半天才发给于直,等到于直的回复后,她才如释重负。她给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没有为难过她。他不是个会在小事上计较的人,她一再确定下来,心也逐渐坦然。也许她终将找到一个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地相处的方式,对他们俩好,对孩子也会很好。
何雯雯的呼唤让高洁回转神思,她的声音充满歉意:“Jocelyn,030216号订单的设计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给客户审核,可是—”
高洁笑着接口:“今天是元宵节,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顿团圆饭,那点收尾设计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何雯雯欢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
高洁说:“不,我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
她会越来越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她想。
过了晚上七点半,工作室内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裴霈做了一锅鲜肉汤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小方回复完一个客户的网上咨询,揉揉酸涩的眼睛:“自从来这里打工,好几年没有和爸妈一起在元宵节团圆了。”
裴霈轻声说:“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
小方大摇其头:“文艺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高洁正做好设计,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头,温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三人分着汤圆。她对裴霈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裴霈说:“多一门手艺好傍身呀!”
她端起一碗汤圆捧给高洁,高洁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人言的处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问题终须自己解决。
她不便追问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递来的心意,举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开窗户,捧着暖意融融的汤圆,靠在窗棂上。
就在窗下对面的马路上,于直的车被红灯令停下来,他抬起眼,就看见了高洁打开窗,双肘支在窗棂上,手上还捧着什么。他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三刻,她竟然还在工作?这个疑问没有让他想太久,对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他转了方向盘,在她的窗下滑过。
坐在后座上的卫辙刚打了个盹醒过来,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问道:“这路线不对啊?怎么开了半天还在静安寺打转?”
于直说:“你睡糊涂了。”
卫辙揉揉腰:“你没事在车上放这么多垫子干吗?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时间,“嘿,我们要迟到了,这时候还没过江,得被北京那几个兔崽子灌死。这几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码,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时候靠你了啊!哎,我说你怎么还开这么慢?又是红灯。”
这一刻的红灯亮起,于直的车就停在常德公寓楼下。这是他在这个时段第四次路过此处,在他车上睡着的卫辙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轮圆月下,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为瞥见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于直的心意紊乱着,绿灯亮起,但还是未有出路。或许,他是真需要喝上几杯重新寻找清醒,坚决心意。
高洁如约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节目采访,虽然还是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效果很不错。她气质温婉,态度温和,叙述朴实而且诚恳。因为朴实和诚恳,让节目充满了别致的生机和诚意。
出现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还是在节目里表现出来,她在即将结束采访时问道:“高洁的事业是有创意但又艰辛的,又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不知道你先生对你的事业持什么样的态度?”
于直在一周以后,才看到当日的节目结尾,高洁是这样回答金菁意外的提问的—她对着镜头仍保持着她的诚恳:“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事业,因为这是对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人生,我们都会很好地去完成它,这样才不会辜负生命。”
金菁在结束采访时真诚祝福:“夫妻一起创业还能互相理解的真的不多,祝你们幸福。”
字幕掩盖了高洁稍稍错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离的笑容,就像她后来面对他的每一刻。
于直将电视关上,言楷敲门而入,且面有难色。
于直挑起眉毛,言楷决定尽快坦白:“‘水之遥’那边今天电话我,和我沟通解除新一集独播合约的事情。”
“理由呢?”于直仰头,伸手扶住后颈。
“他们说因为不可抗的因素,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广告多平台播出,而我们的合约不允许。他们只能出此下策来求我们通融解约了,当然,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扶持和帮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实叙述,不时观察于直的表情。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扶着后颈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对言楷说:“第二季比赛还没有结束,大热的参赛作品中途提解约,按照你的经验,会有什么结果?”
言楷会意:“我明白了。”
言楷的拒绝经由裴霈转述给高洁时,高洁亦是一筹莫展。进入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金菁采访高洁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后,高洁的孕妇创业形象因为十分特殊,所以引起了公众的关注和好评,加之“水之遥”在“匠之艺”的比赛中本来就出了一阵风头。两相加持,让“水之遥”在各电商网站的店铺流量再度节节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
这很难不引起别人的关注,尤其是上一回自恃国内行业大佬的“客来网”就通过代运营商提点过高洁,这一次他们分管珠宝首饰行业的业务主管亲自给高洁打电话。
对方十分直接,也十分强势,讲:“我们的网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业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集团下面视频网站上推网站创业品牌的创意广告,扶持在我们网站上发展起来的卖家品牌,我们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内容很好,正符合我们扶持标杆卖家的需求,我们提供的广告资源不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的新业务也需要合作商户们的配合和支持啊!不过呢,公司资源有限,我们也只能给最配合的商户最好的回报,希望我们的渠道是商户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高洁将对方的话在心头一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对方随即发来一份文件,列明网站上可以给予高洁的免费广告位和广告时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预估。原本在电子商务网站的例行广告投放就占据了她很大的一块固定成本,如今这一块成本有望大幅度地节约下来,并且还有意外的丰厚附赠,这比她艰难地自外网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加上“客来网”本就是国内最大电商平台之一,给高洁带来的交易量自是超过了其他平台,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匠之艺”。
在商言商,高洁很难令自己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红利。当然,更实际一点的是,她更不能够轻易得罪给她带来最大交易额的平台。两相对比,只得取其轻。但是她已同“匠之艺”签下新一集视频广告的独播协议。
何雯雯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匠之艺’和我们签独播协议,也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利益为先,哪一方都有权利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们和他们有的谈。”
裴霈却说:“这样会显得我们很没有契约精神。”
高洁沉默不语。
裴霈建议:“我们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高洁直觉拒绝:“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想,这无论如何也只是她的问题,不能将司澄牵涉进来,尤其还是面对于直。想到于直,她难免要鼓一鼓勇气。她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两难的局面需要有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她极需更好的机会,于公来讲,她实难拒绝。猛地,一个诡秘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经验而生的直觉,因为对目的的渴求,这个念头带给她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
高洁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时间,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决定同“匠之艺”那边负责大赛的言先生取得联系,好好商议。
言先生的拒绝,在高洁的意料之中。对方口气是客气的,口吻是坚决的,同她明明白白地说:“我们双方就新一集的独播协议早就签好,您的临时变化我们理解,但是也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事情没有先例,我们也没法给其他参赛方交代啊!您说是不?”
高洁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虽然处境复杂。“客来网”那位说话开门见山的主管秉持网站自创办以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催她答复催得很紧,且有不容她拒绝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对她居然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高洁不免渐渐焦灼,选择的天平因为现实的需求开始倾斜,她需要寻言先生当面谈一谈,同对方沟通她的难处和求请。
但是,那样可能会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个难题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决。
言楷在开完会后,听到前台内线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来电话找他,知道他今日在公司,就亲自赶来了,在大堂里已经候他两个小时。言楷心里打了个突,心思一活络,转进于直和卫辙的办公区,问办公区秘书室里的陈品臻:“于总几点会出去?”
陈品臻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约他时间吗?”
言楷说:“没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个小时,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区再同自己的团队开个超过一个小时的会议。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楼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她请到四号电梯前的等候区,再拿些点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洁在“匠之艺”的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了,她掐准了言先生临近下班的五点半过来,坐到现在已经六点半。言先生总是要下班的,那么她就能和他照个面。
“匠之艺”的会客大厅很宽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阳的光线自窗外投进来,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实的琉璃屋里。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带她去过一栋湖心玻璃屋吃大闸蟹,阳光从四面笼罩着她,但并没有温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高洁唏嘘着想。
她肚子里的孩子一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觉到他在翻动着小小的身体。平时他总是在她吃完晚饭后才会动一动,今日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刚才这里的工作人员请她转移到沙发位更舒服的等候区安坐,并且送上一杯热牛奶和一碟曲奇时,她没有拒绝。
只是填饱肚子后,孩子好像没有被满足,仍在伸展着手脚的样子。高洁摸着肚子,小声说:“你乖,我再等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了,就一会儿,看运气。”
于直自四号电梯内出来时,就看见高洁坐在对面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挺直着腰,低垂着头,正襟危坐。
好一个高洁,他想,凡事到临头,她从来不会回避,其意志坚决,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负气了,知其缘何而起,因而更加愤懑。他快步走到高洁跟前。
高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存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没有眷顾到她,而那个因既往经验而生的诡秘念头不得不被实行。她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于直的俯视。
“找言楷?”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高洁咬咬唇,她的一切坏动机从来瞒不了他,这是必然的。她选择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于直没有说话,但是把嘴角扬了起来,在高洁看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他轻诮的嘲讽。当她面临这个选择时,受到他的嘲讽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之前一样,合情合理到她无法怨责,更无法回避。她不会回避了,说道:“我有个很困难的事情要请言先生通融。”
于直倾身过来,看到了高洁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继而看到了高洁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下去,别开目光:“过了河就拆桥的买卖,言楷没办法答复你。”
于直的一言道破让高洁羞愧地低下头,但她没有躬身,她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个请求不是很合理,但我还是想和你们沟通一下。‘客来网’向我们提出独播广告的要求,因为我们的店铺在他们的平台,很多时候要迁就他们的要求—”
于直突然打断高洁,他不受控地近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高洁,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
高洁未说完的话让她的口微张着,被于直的话堵在那里。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里看到自己掩藏在那个诡秘念头中对他的那一层不堪的态度和计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灭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现,让她堂而皇之地以正义之名,谋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诡私之事。这是她所面对他时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对他的恐惧和防备之下,竟然又毫无原则地容许这一层态度浮现出来。
高洁立即警醒地觉悟到自己这一次又固执盲目地刚愎自用了。醒觉之后,即刻懊悔,这是不应当的,她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能再容许这种念头存在和产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说:“对不起,是我冒昧了。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吧。真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们了。”
于直跟着高洁的话一怔,高洁旋即调整的态度,以及紧接着摆出来的疏离且警醒的语气,他却懂了。他所厌极的,她好像越加了然,而她越加了然,也就意味着离他越远,因为她越来越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离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样,她猛然醒转,对他下意识地防备,今后她的这种防备和距离也许会越来越不加掩饰。
他霍然起身:“我先走了。”
于直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一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像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一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所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一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是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说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你说什么呢老卫。”
“你不是没有私心吧?把两季比赛安排得这么近。既然想要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一个人撑到现在,还做得有声有色。还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转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一张手掌,那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什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阵,一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音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匠之艺’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高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高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哂。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匠之艺”,又得到“客来网”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为“客来网”的活动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做完,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
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棵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高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昨日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楷立刻接了起来。
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的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高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匠之艺’成立两周年的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水之遥’颁奖。”
“原来你们正式成立才两年?”问题问出口,高洁才惊觉,她对于直的一切了解得太少了。他们相遇在巴西矿区、重逢在中国台湾地区珠宝展的这些机缘种种,全都是源于他对他新事业的奠基之由。
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这个认知让高洁再度感到惭愧,他的本心很大,她的私心很小,实不可同台比拟。而她在前几天的那次愚蠢的行动,让她更加鄙弃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匠之艺”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匠之艺”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己。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何雯雯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一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何雯雯:“觉得怎么样?”
何雯雯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柬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于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坐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匠之艺’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匠之艺’的周年庆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做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于直在公司连续工作十来日后,在一手创立的基业周年庆当日回了一次大宅,将庆典的邀请函亲自递给祖母。
林雪没有接过手:“你自己的地头,不用和集团有太多牵涉,我就不去了,让你们自在点儿。”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紧,这一刻陡然发现不过几个月,祖母的老态越加明显。诚然祖母已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钟都在衰老是自然规律,但她从来都精神抖擞,人前人后神采奕奕。于直发现祖母的衰老是在神采上,已渐无往日那股精气。他不禁关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林雪缓缓点头:“我这把年纪,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轻柔地抚着于直的发,孙子脸上的疲惫她看在眼内,“阿直,你要小心身体,不要太拼了。”
于直安抚着祖母:“我晓得了,奶奶,我会注意休息。”
林雪叹一声:“你们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虽然我定了指标给你们,但是怎么完成还是得看你们自己的。我看不住你们多久了,也看不住‘芮华’多久了。”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会辜负您,更不会辜负‘芮华’。”
“阿直。”林雪捧起孙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我们家的男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你呢?”
于直笑,他想这个笑是有点苦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我听高洁叫了几次球球,不知道她怎么想出这个小名儿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于直没有作声。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于直哂笑:“本来就不一样。”
“我没教好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奶奶。”于直打断祖母,“这是我和高洁的事,我会办好。”
林雪自于直脸上收回爱抚的手:“我这辈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数。高洁呢,却是我没见过的一种人,拿定主意后,水泼不进,油渗不透,软硬不吃,就算吃亏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种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难见得很。”她的脸色渐渐严肃,“能在经历那些事情后还这样大气坚定的,更加少见。”她又伸出手来,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体谅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岁数的老人家,什么奇怪的变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高洁她能一路挺过来,硬气刚烈。我佩服她。”
于直想要站起来:“奶奶,我先走了。”
林雪握紧孙子的手:“阿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爷爷教会你的东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没空管教你们,这是奶奶最大的失职。作为一个女人,奶奶心里是希望你软一些,再软一些,不要总逼着自己,让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涂一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算得太清。谁欠谁的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都是烂账,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来,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于直扪心自问,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就在几日前,言楷向他汇报周年庆庆典流程完毕后,踌躇着加问一句:“周年庆晚宴宾客名单拟好了,‘水之遥’那儿也会出席。”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业的创业伙伴,心里在嗤笑自己,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表露得这样明显了吗?原来他所有表面的不露声色早已显山露水。于直疲惫地捏一捏眉心。
言楷要汇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高女士还说,她会照着我们先前的合同办事,前三集还是在我们网站上独播。她谢了我的好意,说不会再麻烦我们了。”
言楷走后,会议室再度清静,于直能感觉到眉心突突地跳动。有一条明晰的欲望,强烈地浮动,是他心理的枷锁,也是可能会解开他心锁的钥匙。
因为眉心突突地跳动,他没有发现卫辙还留在室内,在言楷走后才起身踱到他身边,揶揄他:“别老在大半夜去静安寺兜风啊!夜里吹冷风可不就吹出了病?”
好像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继而不断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开始跟踪高洁,是自阿里山开始,那是有起因有目标的。后来呢?他再一次跟踪她是在上次新闻发布会后,那是一时意乱。再后来呢?跟踪高洁去霍山路那次之后,他就有点不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驾车向东北方,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就是他画地为牢的目的地。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后,高洁再也没有在夜里十一点后下楼出门。
于直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开门下车,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钟,任夜风吹拂在自己的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处弄堂的通风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时常会穿过这条弄堂,弄堂的另一头有一家本市老字号点心店,他会在那里为她买上二两生煎做早饭,那家店里也卖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小馄饨了。
这一切揪出他不愿直视的思念不放。也不过一年而已,就刻骨蚀魂一样无法摆脱。他会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继而开门上车,回返他的来路。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门,钻入自己车内,在选择驾驶方向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面前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六点是他自己公司的庆典大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克制不住自己,他从不因私废公,他终于甩开遐想。
真的从不因私废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只得将车启动。
“匠之艺”的周年庆典会场定在城内颇有历史年头的电影院举办,就在黄金商业区中心。高洁自怀孕后,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已逐一游览过陌生的故乡的大小历史建筑,对这座电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在司澄将车开过剧院门口时,她像导游一样介绍:“这里的外墙用的是紫酱红的泰山砖,白色嵌缝,典型的匈牙利风格,当年也是匈牙利设计师设计的。很有意思。”
开着车的司澄回头冲她笑:“Jocelyn,你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环境上心。”
高洁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显的改变,从身体到思想,她对此有深切的感知。
坐在司澄身边副驾座上的Summer突然问她:“你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
高洁如实回答:“是啊。”
司澄吁叹:“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也许只是在不断找着适合停留下来的地方,现在应该算找到了吧。”
高洁从来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话里的哲理和话外的弦音,可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瞬间,就生起了踏实的意念。她对提问的Summer和结论的司澄说:“叶落归根吧,老话总有些道理,我现在也不想自己的孩子离开故乡成长。”
司澄将车停在剧院正门口,对Summer说:“你们先进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Summer率先下车,开门将高洁扶下,高洁友好地笑:“谢谢你。”
剧院门口巨大的金钻麻花岗石砌成的海报栏里头摆放了三张“匠之艺”的宣传海报,第一张是柔婉娇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颇为熟悉,双腕上一对光华粲然的龙凤金镯。高洁略一辨别,认出应该是年轻时的林雪。原来于直那双犀透的眼睛是遗传自他的祖母。第二张海报是一跃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连绵的钻石、玉石等首饰堆砌起来的山脉,仔细一看,居然全都是这一次参加比赛的设计师们的作品。第三张海报是破冰而出的“匠之艺新工场”几个字。三张海报都用了同一个主题—锐意进取执牛耳。
Summer说:“好狂妄的口气。”又问高洁,“他们这是想做中国珠宝行业的老大吗?”
高洁笑着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说行业里只有他们做了这样现代化的互联网模式。”
她们随着人流进入剧院大厅,大厅内有一家咖啡馆,已被“匠之艺”全部包下,用来招待客户。高洁在大厅入口处递出邀请函时,就有穿西服挂铭牌的工作人员将她们引入咖啡馆。
高洁寻了咖啡馆内最靠边的僻静位置坐下,工作人员拿出票券递给高洁:“这是几位的座位号码。”
高洁看到座位号在第二排,唤住将要离去的工作人员:“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换一张票,最好是最后一排。我的同伴们不用换。”
工作人员和Summer一样诧异,高洁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工作人员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落座后,Summer说:“Jocelyn,你非常低调。”
高洁只是笑笑。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新的票券,还有两杯饮料,放在高洁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递给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洁十分意外,对侍者说:“谢谢,费心。”她接过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愿换到了最后一排。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洁所能想到的那样聊起司澄:“澄是个高调的人。他对今天能来领奖一直很兴奋,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才华和想法。”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高洁说,她温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为Summer解决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只候鸟一样,寻找下一个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这里,因为这个剧本很吸引他,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洁平静地说:“曾经,我以为我了解这样的司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来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用说别人。我很欣赏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没有办法过他的生活。”
Summer惊异而又像是放心地瞠大了眼睛:“Jocelyn,我让你见笑了吧?”
高洁含笑:“我很想祝福你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为你们设计一份最好的礼物。”
Summer扭捏起来:“我……他……我虽然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但是还什么都没和他说,可我喜欢像他那样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八婆?”
高洁摇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会少很多犹豫的痛苦。”
Summer叹口气:“可是知道了也会有很多烦恼。”
高洁举起牛奶杯:“也对,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烦恼。”
Summer在她饮后问:“我一直以为你未婚。”
高洁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Summer显然很吃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在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担我的责任。”
Summer越发恭敬:“你让我想不到。”
高洁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Summer的手机响起来,她笑着晃动手机,高洁觉得她已经没有一贯以来对她的疏离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说:“司澄的电话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头脑的事情。”
她本质明朗,高洁看出来了。对感情患得患失也许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本质明朗的女孩却更容易放下和走出来。
瞧,Summer对她的成见一下子就破除了。她从来不曾拥有像Summer一样夏日般热烈的明朗。
高洁羡慕地望着Summer接起电话。
“怎么了?什么?你没有带钱?为什么停车费要预付?太过分了!你竟然忘记带钱?马大哈!”
高洁说:“你去吧。”
Summer问:“我们等一会儿在剧院里碰头?”
高洁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水之遥’上台领奖。”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领奖。”
Summer离去时朝高洁鞠躬:“谢谢你把荣誉给我们。”
高洁抚摸着肚子,低声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球球,妈妈有你,就是荣誉。”
通知入席的广播随即响起,高洁独自起身,跟随人流走进剧院。她的座位已换到最后一排,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洁安心入座,舞台上灯光渐次亮起,全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他从舞台后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远远望着。
在人潮那一头的人影,照旧是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高洁看得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惊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里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还是无法遗忘掉那一夜,梦魇而又涅槃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会记起来,瞬间就被没顶。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个人就在万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视,仿佛拥有审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权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样,他的笑容不一样,他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姿态不一样。
于直在舞台上说:“我和卫辙在四年前谈‘匠之艺’的远景时,就预见到了未来会有的今天,在一年前,我们正式启动,一年后,我们就有了你们。对此,我们非常感激。”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高洁起伏的心潮平静了,有一二分的意外、三四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这样的于直,她在创意广告大赛的启动仪式上就见过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谈他的事业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没有触碰到的他的世界,却是自夜宴之后,她才渐渐触碰到,也慢慢了解。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对他的这份了解,钳制住了他,从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吗?
高洁羞惭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个人,但又感觉和这样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自己还不自知。
于直正在说:“很多人都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没有一开始就能被论证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们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运的是,这一年我们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他的员工和客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高洁也不禁在掌声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就在于直背后,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更年轻一点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线并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几位创业伙伴围在电脑前。他穿着简朴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入。
高洁握着双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紧。那些原始的影像很快一闪即逝,更多更绚烂的银屏画面展开,向他的事业参与者们展示着他规划的未来,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扑来,应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从画面中得知于直事业的艰巨。
他从坍塌的人生起点中站立起来,建立了他新的人生,从无能为力到运筹帷幄。这些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她从不曾了解到逐渐感知,感知而后不禁惭愧,惭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庆幸这冒失未对他造成更大麻烦。以及庆幸之后还余留那一层害怕,无法剥离。
高洁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自遣。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表演阶段,他们邀请了一些明星出演节目。那些人都是高洁不甚了解的,只看着台上那些时髦的人说着时髦的俏皮话,祝福着主办方。
高洁有些疲乏了,伸手抚摸着肩膀。近来四肢时常肿胀,尤其是曾经脱臼的旧伤处,不时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负。
她身边似乎有人落座,但身体的负担让她无暇旁顾,而且主持人正在宣布即将为第一季创意广告大赛颁奖,颁奖嘉宾是卫辙。
高洁在听到他们报出获奖单位“水之遥”时,生出一点点不可抑制的激动。她拿到的奖项是“最佳创意”,这是她的事业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带着英伦绅士的礼貌微笑,从卫辙手里拿过奖杯,举过头顶,向观众致意。
高洁忍住不适,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在这一刻很想站起来,远远地给司澄拍张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牵起肩膀一阵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不能控制地紧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无法喊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嘶嘶呼着气,想缓缓将这股疼痛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经被治疗过的部位,这是熟悉的气息和动作,正在温柔地揉捏和调整,让她的筋骨放松。黑暗里,她的疼痛被镇定、缓解,一下、两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直到她有了些气力低声说:“我好了,没事了。”
于直的动作停下来,手掌仍是搁在她的肩头:“要不要提前走?”
高洁服从于身体的疼痛,顺从地点头,而后想开口时,于直伸过双臂牢牢扶住她的双臂,把她搀扶起来。
她低声说:“我能自己走的。”
他便放开了她,她跟着他从剧场里走了出来。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唤醒,高洁虚弱地靠着墙停了一停。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不是幻觉。他竟然在此时出现?他确实在此时出现了,自舞台上来到她身边,在她疼痛到无助的时候。高洁一阵恍惚一阵清醒。
于直回头,后退一步,将手揽到她的腰间,为她撑一把力。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后退一步:“我自己来。我有同伴一起来,我找他们带我回去。”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倚靠于他。她真心实意地从来就没有想过倚靠于他。她规避着,逞着她的强。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洁,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计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动,他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想放开手。
“司澄?是吗?今天有美国的同行很欣赏他们的作品,现在应该和他们在后台聊广告拍摄合作。”他望着面露诧异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匠之艺’合作,会让你们得到更多的机会。”
高洁不语。
“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开过来。”
高洁又说:“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车。”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来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车的话,你就先走吧。”
他又伸手过来扶住高洁,把她带到入口旁的沙发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门口叫车,随你。”他说完松开手,走出门外。
高洁在原处立了一小会儿,大厅内直射的灯光和大门外卷进的夜风让她警醒。她今日又想多了,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经因此给自己挖下一个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门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须支撑身体走到门口路边,扬起手臂,她必须叫到一辆出租车,带她离开此地。
然而车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能运载她逃离。明明已近八点半时分,叫车却真的并不那么容易,好像如于直预料的那样。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驶来,又被前头眼明手快的人抢了先。
高洁颓然地放下手臂,叹声气。她一转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对在地上铺着塑料布,摆着小木桌,卖手机壳兼手机贴膜的年轻夫妻,他们正在为一位顾客做贴膜服务。那个年轻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贴膜的丈夫忙里偷闲,伸手为她揉了揉背。两人相视一笑,妻子顺手拍了拍丈夫发上染的灰尘。
车河里的光影,交错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们就像这个世间这个角落的主角。旁观者高洁看得眼内热涌,一时间竟不能自已。她看了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忘记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车靠近,于直在摇下的车窗内唤她:“上来吧。”
高洁恍然醒转。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时动了一动,她肩胛处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应当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只能选择打开车门,屈从目前实际的帮助。
于直的车后座上仍放着那些丝绒软垫,靠上去放软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觉。
“明天去医院看一看骨科。”于直突然说。
高洁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于直说,隔了会儿,他又问,“腿肿吗?”
高洁不自在地揉一揉膝盖:“有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点儿不太想和于直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我们决定在‘匠之艺’上把第三集播完,第四集再换平台。”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谈公事:“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一会儿就到。”
高洁就再也没有言语,她低头拿出手机,给司澄和Summer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们她提前离去。
于直缓缓开着车,不出意外地,高洁应该会小睡片刻,上一次她就在他的车里睡着了,孕妇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后视镜,她正将手机放回包内,再双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宁静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触了,他知道。可她还是来了。
从高洁一进剧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对襟宽摆风衣,得体地掩饰着她孕妇的身体。他远远看着她同接待人员讲了话,所以他半路截下了那个不知是哪个部门经理的小助理,不顾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问清楚高洁同他讲了些什么,然后亲自叫来陈品臻安排换了票,送上牛奶。
这是他在今天终于抑制不住的第一个不理智行为。
后来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行为。在开幕致辞结束以后,他自后台而下,没有回到他该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继续观看表演,而是绕进了剧场。高洁坐在最后一排,走近她时,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就在昏暗里,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归。
其实他在高洁身边坐了好一阵,只是她一直没发现。他在昏暗里看着她,那样昂头挺胸,慨然地注视着前方。
当初他怎么评价她的?一条好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总归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应对,不会真正逃避。
如果说夜宴之前,高洁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么夜宴之后,她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愤恨、牵挂、难解、挣扎、无奈。她的确是生长在热带的毛蟹爪兰,多变但坚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在抵抗,但终究无能为力。
于直握紧了方向盘,前方只剩一个转弯,就会抵达目的地,路程原来这样短。他把车缓缓停到了停留过好几夜的弄堂口,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高洁还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
今夜月色阴沉。
曾有个阴沉月色之夜,他于她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也是在这一夜,他亲手迎接了一条小生命。生命嘹亮高亢的啼哭,同时给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于直有点忍不住,打开了后车门,高洁正沉沉睡着,双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有着属于他和她一起创造的生命。
已经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后,他弯下腰,用半跪在车门前的姿势,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这是第二次触碰,上一次无意的触碰,生命的跃动带给他无比的惊骇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个认知越发强烈,然而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轻轻的,生怕打搅到什么。
这轻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高洁。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亲密,暌违的温暖,同外面的冷风一齐灌入高洁的灵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间,是她明知故犯的放纵。她醒来的那一刻,没有推拒,没有回避,只是接受着这段温情的触碰,描摹出自己隐藏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跃跃而出,躁动不安。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牵引着她的全身,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正是每一夜会胎动的时刻,她的孩子守时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体。
孩子一动,于直就蓦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动作。虽然已有经验,可他再一次被震动了,身体不自禁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了车顶盖。
于直不禁闷哼一声,高洁的手微一扬起,下意识想要抚摸他撞到的地方,却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过来,他在干什么?而她又在干什么?片刻工夫,仅存几分的清醒迅速操纵了高洁本能的动作,她整个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实际上,于直压根没有顾到他的后脑勺,事实上他尚在沉迷,还有些意动,更想再抚摸一下那涌动的生命。可高洁身体的瞬间僵硬,教他醒觉过来。他面前的女人,不过几秒的柔软,只消一个清醒,就能迅速视他如对立的敌军。他有点儿咬牙切齿,又有点儿无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样离去,又有几般舍不得。
从来不曾如此进退两难,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上头应该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在浓密的黑暗中,他们维持着相触又相疏的动作,有好一阵子。
高洁在于直气息的包围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静。她刚才失态了,也无措了,居然涌出些许不该有的妄想,这些都有悖她的决心。她挣扎出决意,终于能够把手伸出来,坚决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开于直的手。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所渴望,也不会因为渴望产生欲望。没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秒当下。
于直倏然被推开双手的一瞬间近乎错愕了,他错愕于高洁的用力,甚至差一点被她推出车外,他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高洁,说:“高洁,你什么意思?”
高洁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谢谢你。”
戛然而止的亲密,就如在兴头上泼下凉水。于直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弃,终究在最后还是令他咬牙切齿。于直往后退到车外,肃然站起,将刚才触摸到温暖骨血跃动的手扶到车门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反感。
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高洁,在血缘上,这孩子和我撇不开关系。我拥有和你同样的权利。”
高洁抱着肚子,闻言猛地抬头。于直就站在她的出口处,又像上一回一样,背着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脚跨出车门,摇摇晃晃地扶着车门站直。
“于直,我会遵守合同的,也会带好孩子的,不会再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于直看高洁站稳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进眼底:“高洁,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也不怕放弃‘匠之艺’,所以,更不怕你签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揣测和估计的我,一直都不太准确吧?你总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高洁猛地攥紧双手:“于直,你不能……这……”她的唇微颤着,面色惨白,语不成言,最后只能怔怔瞪着他。
而于直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
高洁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对她怕他的这个事实了若指掌。自夜宴摊牌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到难以掩藏的恐惧。
这恐惧,才是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鸿沟那头的她做过很多选择,但从来没有选择坦诚地走向他。夜风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刚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忽然令他厌弃自己。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负担。于直不能再想,将后车门关上。
“你早点回去休息。”
“于直。”高洁焦灼地想要表达着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于直已经绕去另一边上了车,将车启动,终至绝尘而去。
在后视镜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洁,许久未动。夜风很大,她不应该久立,她不应该久立……他将车拐了个弯,终于不用看到她。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他卡着线停了下来,将领带扯开。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卫辙,应该是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说任何话,任由手机铃声不止。每一声都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自己的厌弃。
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莫北。他没有接起电话,但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响到他不耐烦,终于停在再一个红灯处接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不用带孩子?”
莫北温和笑道:“怎么口气这么差?老卫的电话你也不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我没事。”
“你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
“看来嫌我啰唆。那我挂了。”
于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做爸爸是什么感觉?”
莫北一愣,才说:“责任吧,还有爱。”
“你知道你大儿子被他的妈妈偷偷生下来养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又问。
莫北笑笑:“我感谢他的妈妈把他教得这么好,换我未必能做得这么出色。”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
莫北说:“于直,我们不能用过去的经验判断每个人,这是给自己设障碍。有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心更简单直接。人生要做减法,不要做加法。”
对面的绿灯亮起来,于直说:“行了,你继续当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将车窗开下来,冷风灌入,他想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回到举办周年庆典的电影院,关于他另一个世界里的事业仍在进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静。
于直停好车,重新归于原处。就在霓虹灯下,他看到了那对在夜风中相携摆摊的小夫妻,怀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怀里,正昏昏欲睡,两人拥得很紧。
于直走过去,对他们说:“这里还剩下多少?都卖给我。”
那丈夫好生讶异:“这些都是不同型号的手机壳,你都要?”
于直指了指电影院的招牌:“我们公司在里面搞周年庆,少一批阳光普照奖。”
那丈夫被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颜开:“多谢多谢!”他欢欢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为于直打包手机壳。
于直见状制止:“让你老婆休息吧。”话毕,他亲自同那丈夫一起将地上的塑料布打了个包,带入剧院。
舞台上的节目正是压轴大戏,欢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轰轰烈烈,注定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于直重新归于这一个轰烈的世界里,清晰地体味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高洁也是煎熬了整整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于直一语道破的,是她这几个月来心内最大的隐忧。她一直侥幸着,却终究难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她一直没能够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的杀伐决断,让她领教得足够彻底,也足够惊心动魄。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后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付他的原因。
可是,这些抵挡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动的于直,她知道。或许也因怀孕后精神变得高度敏感,高洁越想越胆战心惊,甚至在近半夜时分,还翻身下床,开了电脑查询她全部的银行账户,考虑其他的选择,她可以选择去英国,或者去国内另一个城市。
她的孩子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头一次在半夜里动了,高洁马上按住肚子,小心抚拍。
“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妈妈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会……”她不确定了,可是又确定着。就在几个小时前,于直说出了威胁的话,可是在几个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钳制他的行动后,依然贡献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们的孩子。她继续抚摸着肚子,“你的爸爸应该不会那样做。应该不会的。”
她腹中的孩子安静下来,他不会那样做,她想。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她又辗转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已近中午十一点。高洁赶紧扶腰下床换好衣服。
清晨来当值的赵阿姨已经为她做了午饭,见她起床便说:“你别急,怀孕的时候贪睡一点是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
高洁连忙摇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进门因为慌张而放在玄关杂物篮内的手机,手机屏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均是来自裴霈。她将电话拨了回去。
“高姐姐。”裴霈在那头立刻接了起来,但把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了?”
裴霈说:“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团的官网上有个珠宝设计新秀大赛的比赛专页,你最好现在上去看看。”
高洁不解:“到底怎么了?裴霈。”
裴霈迟疑一阵,声音压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参赛作品,拿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无挂碍’经语吊坠很像。”
“什么?”高洁脑壳疼起来。
裴霈说:“设计师是何雯雯。”
高洁脑壳一下炸开,她缓缓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手机,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团的官网,点击进入新秀大赛的页面,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眼熟的设计—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卷贴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设计师的姓名栏内白底黑字印着“何雯雯”。
一时间,高洁想起了曾经的心魔,和吴晓慈相关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痛苦地闭牢双目,再睁开时,霍然起身。
赵阿姨好心提醒:“吃一点再走吧?”
高洁抚摸着肚子,不,她不能太过于激动,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洁按捺住心情坐下来,先将肚子填饱。
她回到工作室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导的那样,气氛轻松和谐。坐班的两位客服虽然已经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昨晚的电视剧。裴霈坐在他们对面,看到高洁进来时,担忧地投来一眼。而何雯雯是最先迎上高洁的人,她甚至体贴地将高洁脱下拿在手里的外套挂到办公室的门后,然后笑靥如花,热情招呼:“Jocelyn,你来啦?”然后详实地报告工作进展,“这几件定制我已经完稿了,交给工厂去制作了。”
高洁知道自己对着何雯雯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对方笑得没事人一样。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对何雯雯说:“来,我们沟通一下。”
工作室内区域狭小,办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户招待,已经占足全部能用的空间,想要私下单独沟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阳台上。何雯雯跟着高洁走上阳台。高洁深深吸了口气:“你来我这里五个多月了。”
何雯雯点头,态度淡定,笑容未变,等待高洁继续说话的样子。
“我很感谢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留了下来。”
何雯雯笑着开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辞掉我,就要按照《劳动法》赔偿我半个月的工资。”
高洁愕然,她未曾预料到对方居然用如此无辜的表情和坦荡的口吻率先谈论起对自己的处理条件。
高洁哑然失笑:“雯雯,原来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何雯雯孩子气地点头,并不否认,且如是说:“那个设计是我的‘idea’,我无私提供给了你,你才设计出‘心无挂碍’坠饰,现在我不过是拿我的‘idea’实现我应得的东西。”她眼珠子转了转,是高洁从未注意过的狡猾表情,继续说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袭吗?不过这很难取证和立案的,你的稿件还没发给客户确认,我的设计已经公开发表了。”
高洁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不过初出茅庐,跟随她做事也就几个月时间,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艰难时期的不离弃。可是,也是这个女孩,对着她说出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话。
高洁什么都不想多说,伸过手,握住何雯雯的手:“好,多谢你这几个月为‘水之遥’做出的贡献,半个月的工资会按期打入你的工资卡。祝你今后顺利。”
何雯雯反而一愣,也许是没有想到高洁的爽快,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准备好的一通说辞无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洁想要离开阳台时,又说:“Jocelyn,当然啦,我是感谢你的,可是这里发展太慢了,你马上又要生小孩,发展只会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机会和更快的发展,这里不能给我。我做的选择是很多新人都会做的,这样我们才能迅速适应社会。”
高洁并不想再听她的辩解,说道:“你可以马上就走。”说完以后她走进室内的展品间,扶着沙发背坐下来。她的气息不是很稳,需要休息调整。她看着那年轻的姑娘,毫无愧色地跟着进了门,重重将阳台门关上,冲进了小办公间,噼里啪啦地将自用文具扔进自己的包里。她的动静惊动了客服们,他们纷纷问:“怎么了?”
何雯雯脸上泛红,正想开口时,高洁扶腰站起来走过去,扯出她的笑容,对大家说:“雯雯就要离开我们团队了,她会有个更好的去处。我虽然很遗憾她的离开,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温柔亲切虚情假意的台湾腔,“雯雯,你要加油哦!”
裴霈也站了起来,走到何雯雯身边,帮她将剩下的自用文具收进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着她的肩膀说:“来,我送你下去。”
何雯雯还想要说的话,被高洁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发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水之遥”的大门。
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体味出气氛不对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担忧地问高洁:“雯雯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谁来跟呢?”
高洁笑了笑,安抚道:“没关系。会有人来跟进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会有办法的。她扶着额头思忖一番,拨了电话给打样工厂的老王厂长:“王厂长,您这里能不能调一个会做完稿的设计师帮我的设计做完稿?”
老王是个爽快人,也是个生意人,当下便说:“那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不过我这里可都是干了五六年的熟练工,正规大学设计专业毕业的。”
高洁也是爽快地说:“价码上面都好谈。我需要和设计师签版权和保密协议。”
裴霈重新回来时,高洁已同老王厂长将用人事宜谈妥,收了线,正坐着发呆。她在高洁身边立了一会儿,高洁才发现她。
“你怎么了?”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发现她抄袭,我就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忍别人抄袭,我没考虑好这里的全局。”
高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冲动的。”
“高姐姐,你很雷厉风行。”
“发生了问题,就要快点解决,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高洁又笑笑,“我们都是不喜欢拖拉的人。”
裴霈点点头,发现高洁的脸色不是很好,担忧地建议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洁摆摆手,在裴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想,的确,发生问题要快些解决,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直奔主题,唯有直奔主题,总归会得到一个结果。
她当下拨电话给那位预订了坠饰的客户,对方很是难缠,一听设计可能延期,不客气地同高洁讲:“我是看在罗太太面子上才找你们做设计,本来也可以找别家做,你现在就给我这样的交代?这是非常重要的礼物,我们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高洁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会把设计给你们确认,下周二准时送货。”
她挂上电话,已对珠宝设计和制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担心地问:“高姐姐,这样太赶了。”
高洁说:“所以需要熟练的师傅来做,我要请你跑一趟,帮忙把设计稿送去郑师傅那里,只有他的速度能准时交货了。”
裴霈立刻说:“义不容辞。”
高洁将原来的设计翻了出来,源自于岑丽霞的建议而起的创意,是没有错的,被何雯雯抄袭了去,也是铁板钉钉,万事都不是那么绝对。她叹息一声,将设计删去,丢弃到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内。面对空白的绘图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慎重地画下一笔。
这一次的设计花费了高洁一天半的时间,才终于定稿。她将《心经》的经语依旧镌刻在K金上,镶嵌在一双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间。稿件发给客户看后,对方非常满意。高洁也就刻不容缓,立刻打印出来,让裴霈带去了苏州。
她亲自给郑师傅打了电话,郑师傅听了她的要求,连连叹气:“小高啊,你老是给我出难题。”
高洁万分惭愧:“郑师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来救场。”
“难为你挺着肚子还操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点儿身体,别老是这么拼。”
高洁说:“这是我的责任。”
郑师傅说:“这世界上,过得最累的就是什么责任都担的人。”
高洁笑:“是的,是活该。”
郑师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该。”
都是活该,高洁无奈地想,可又是必须的。她曾经的迷惘,终究有了落地的清醒,就算是活该,她也是感激这份清醒的。高洁推开工作室的窗户,最近天气不是很好,繁华都市上空,乌云遮蔽日月,空气浑浊不清。她很疲惫。
这几日,她同王厂长那边调配过来的设计师和美工签了合同,安排他们承担了原本何雯雯承担的商品工作,她还亲自培训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流程。总算再次挨过一个关,但也需要再次从长计议,于是又请裴霈上招聘网站上发布招聘启事。
高洁揉揉太阳穴,再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那儿总归是热闹的,无论天气如何,世间一切照常,这是她喜欢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松疲惫,让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实地生活着。可是,高洁发觉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她好像在车河里看见了熟悉的车,极像于直的那一辆,她的心随之没来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话又历历在目,这是她还会时时忐忑的缘由。高洁软软地坐下来,层层压力,好像层层乌云,不时出现,罩在她头顶。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几日了,她想。
郑师傅果然是技高手快,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通知高洁派人取货。高洁派裴霈取货回来,仔细查验商品,郑师傅手艺精湛,将《心经》坠饰的玲珑机巧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是在次日,裴霈将货品送到客户那处时,出了岔子。
高洁忙到这一日,才终于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准备好好补个眠,还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电话。
裴霈话还未讲一句,便被客户将手机抢去,对方劈头盖脸一通吼:“项坠怎么是黄金刻字的?我们配的链子是铂金PT950。这要我们怎么配?我今晚要拿这东西办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赔得起吗?”
自从“水之遥”开业以来,网上的现实的刁钻客人,高洁也应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气磨平滑,越加认准开门做生意的一条真理:在自己可承担的范围内,顾客是上帝。她仔细听了客户愤怒的投诉,又仔细回忆,这一位客户,在下单时提出的需求里不包括限制坠饰材料的材质。也是当时记录客户需求的何雯雯的疏忽,并没有记录下客户配的项链的材质。她在设计的时候,为了增加颜色的层次,便采用了黄金。
高洁的脑子飞快转着,想着可行的方案。她和气地问对方:“您可以延迟到几点拿货?”
对方没有好气:“饭局六点开始。”
高洁看一眼挂钟,此时下午四点,她又问清楚饭店的名字,同对方商议解决方案:“我去金店帮您配一条黄金项链,不会耽误您的大事。”
对方声音依旧很高:“选铂金就是看在这个显价值,本来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钱的东西,你现在给我换条黄金的这不是掉了我们的价吗?”
高洁微有自信地笑道:“您看我设计的吊坠,我不会选一条掉价的项链让吊坠跟着掉价的,一定不会影响到你们。”
手机换到裴霈手中,她问:“我还可以帮什么忙吗?”
高洁柔声说道:“你早点回工作室吧,那里需要人看着。我有办法。”
也是急中生智的办法解这个燃眉之急。高洁记起老东家S&A曾经出过一款以小朵花苞为形镂刻成链的黄金项链,设计大气,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经的上司叶强生之手,恰同她设计的《心经》坠饰相配。
高洁先是赶到附近的百货楼找到S&A的专柜,但是不巧专柜没有货,店员查询库存后,建议她去南区的店里拿货。高洁又刻不容缓地叫了出租车奔波到南区的S&A专柜,请出租车在门外等她回程。终于买到项链出来时,出租车却已开走了。她一看手机,六点还有一刻钟,客人发来短信:“你倒是快点!我们快开局了,等着送呢!”
此时起了很大的风,春夏交际时,气温起伏不定。高洁拢了拢外套,有点后悔没多加一条围巾。她在风口里站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出租车。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高洁蜷缩着身体靠着窗,很冷,也很累。但这些都是职责,她必须承担。她打开首饰盒,看着项链,身上一阵虚,心里一阵满。
也就几年之前,她还在S&A做着无聊的珠宝分类筛选鉴定工作,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准备干什么。此时看着项链,在身体疲惫到极限的同时,高洁有一重顿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来是如此迫切想达到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圆满。
这是她十数年的学习钻研,数年的苦心经营,还有母亲二十多年的谆谆教导。
高洁将项链放入掌心,忽而觉得母亲一直在她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妈”。她会把母亲这份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无论遇到多少困难。
于直同卫辙、李丙申和言楷一起踏入饭店时,言楷才低声对于直耳语:“网站那儿推荐的女演员周潇和郑导演一起来了,哦,还有她的经纪人。”
这位周潇,是去年因演了“LOOK视频”网站投拍的青春题材网剧女主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风头很劲。言楷因为最近负责“匠之艺”的首支广告片拍摄工作,先是谈下了一位拍文艺片的大导郑某,然后便在甄选女演员事情上头放了颇多的心思。他同周潇打了几回交道,对她诸般宣传异常上心,还会借着公事的权力,给对方行便利。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觉察,且并不多加干预。但此时听言楷耳语,脸色立刻沉下来,卫辙也瞥言楷一眼,李丙申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头垂脑地跟着他们走进包房。
青春靓丽的周潇正坐在郑导演身边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众人,迎上来弯腰握手,口口声声“老总”相称,对言楷也只是蜻蜓点水般把手一握,转个身就坐到郑导演身边,嗔道:“郑导演,我从小就是看你的电影长大了,现在如果能拍上您导的广告,真是圆了我童年的梦想!”
她的经纪人在一旁赔笑:“听说郑导下个月去印度参加佛诞日,我们潇潇也是信这个的,找了个超高明的设计师设计了一条独一无二的佛坠给导演带去开开光。”
卫辙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于直和李丙申一直未开口,厅内只听郑导被周潇和她的经纪人两三下哄得晕陶陶,问道:“什么独一无二的佛坠这么稀奇?快点拿出来给我看。”
经纪人笑道:“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鲜出炉,设计师等会儿亲自送来。”
恰在此时,敲门声起,服务员拉开大门,于直便看到了一张苍白的侧面,苍白的面孔上有着不太正常的红晕,衬得她一双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惫倦而凄迷。可她还是坚持笑着,没有看到反向着门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着周潇那个方向礼貌地点一点头。周潇的经纪人疾步过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多了个礼盒。
于直因为此时的意外,所以一时未动,看着周潇的经纪人将礼盒拆开,拿出一条金项链,金项链上缀着一只精致的玉佛手,佛手温润纤细。他的目光无法离开那双纤手。
周潇说:“要把‘心无挂碍’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这样才能念好经文。”
郑导连连点头:“小周啊,你的粉丝说你是文艺女青年,还真没说错。”
心无挂碍。于直在想。
卫辙小声咳嗽,正想同他耳语,于直已经身随心动,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起身拉开包房大门,快步往外走去。
高洁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饭店门外走。大功告成以后,巨大的疲惫和阵阵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使她的精神不时涣散。
虽然大功告成,但是劳累已经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有点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静,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脉搏。她在心内默念着,球球,妈妈今天让你辛苦了,接下来会休息几天的。
高洁艰难地挪到大堂,腿脚一颤,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等位处的沙发上。她拿出包里的笔和备忘录,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记的是什么。
终于又把一个棘手问题解决,虽然过程并不愉快。
刚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门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然不友好:“看来高女士你还是诚信做生意的,没有耽误我们的大事。不过我们平白支出一笔项链成本怎么算?”
高洁在当时脸上礼貌地微笑着,心里在给自己下命令,她需要尽快回家休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钻客人纠缠,她已经支撑了近两个小时,接近她体力的极限。可她还需要坚持着她的原则来应付难缠的顾客。
她虚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这样讲:“也许是我在记录您的需求时记错了。我对项链的事情很抱歉。不过我对我的设计很有信心,应该符合您的要求。这样吧,您把设计的尾款付给我,项链就当我对这份疏忽的补偿,送给你们。”
对方没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坚持,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只收设计费?”
高洁坚持着:“设计很费工夫,是有知识产权的,请您谅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的价值。”
对方似也不想耽搁太久,说道:“好,那我们也爽快,就按你说的办。”
高洁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在备忘录上把这笔订单的单号写好,加上备注—支出项链赔偿款,需收设计尾款。将备忘录收好后,她准备撑一把站起来,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转,耳边轰轰嗡鸣。
这时,有人用手臂环住了她,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抬着她的手肘,帮助她立起来。可她立起之后,气血一涌,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在一团黑暗里,高洁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一阵阵地发着抖,但她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可是无法冷静,她有着接踵而至的麻烦,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办法,去披荆斩棘。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办法她已经想了千百种,殚精竭虑到周身发冷,困顿乏力到四肢虚软。
刚刚就解决了一个,她还未能喘息,然后,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吗?为什么于直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晚,舞台灯光乍亮,她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远远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准,才会心头紊乱,焦急万分。
这样的他逼迫着她,她从来不怕来自顾客的刁难,却害怕真正由他而来的发难。尤其现在,她的头很烫,身体很冷,在这一时间,没有办法给自己迅速建立起抵御的堡垒。
他为什么来?她着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一震,深藏的巨大惊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御不了,急躁到穷途末路,无法可想。眼泪很意外地涌了上来,高洁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个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一直到什么都记不得了。
高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远绵长得仿佛走过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亚马孙的深草疏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会成为猎物。她回过头,看到了追在后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对锐利的眼,冷而且厉。高洁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处,又处处无所依傍。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过来。
“别动。”对方说。
高洁慢慢睁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和梦中的影重叠,她顺着梦势,想要往后退,却是一点儿动弹不得。
于直探手抚向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不过现在温度降了点儿。”
高洁的意识回笼到现实。她怎么了?她现在虚弱得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她手一动,想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动弹的手:“孩子很好,你也没事。”
高洁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发凌乱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发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梦,还有梦之前的现实,记忆苏醒过来,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苏醒。高洁张了张口,却一下发不出声音。
于直抬起了眼。
高洁见过深情时的于直、锐利时的于直、冷漠时的于直、嘲讽时的于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直。他凝视着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很难去形容眼前这样的于直,温和得像静止的风浪,但也是复杂到难以琢磨的。
她所拥有的既往经验告诉她,她每次判断的结果都是错的。这样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力和情绪崩塌时的全部表达,最后终于还是将心里最想说的话全部说了,这样也好。
“我会照顾好他的,真的。”高洁无声地开着口,无力阻止自己的脱口而出。
于直维持着静止的姿势,看了她好一阵,看到她再度没有了气力,又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他说:“你好好睡吧。”然后就是他起身走出门外的声音。
于直走出门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烟很久。他无奈地伸手抚着后颈,靠在墙上,他总是忘记他养成的新习惯。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有睡过,一直看着高洁。他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长的时间看着睡着时的高洁。上一次,还是在亚马孙的阿贝特河上。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呢?肌肤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鹅蛋面孔还很瘦削,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
现在的她,肌肤还是白得不太健康,因为怀孕,四肢都有点浮肿,连一直清瘦的脸庞都微微肿着。她闭着眼睛时,紧紧蹙着眉。
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所以,昨晚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泪光中的乞怜和越来越急切的叙述,让他被灼烫,被扼住了喉咙,痛到几近无法呼吸,几乎瞬间就击溃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线。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但这是高洁第一次真切地让他看清楚了她的万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弃和苦痛挣扎、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她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于直,你就高抬贵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识更加模糊,小声地絮叨着,然而于直听清楚了,她在说,“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认识你,我就不会犯这么多的错。可是……没有……如果。”
一直以来,直到那晚在喧嚣的庆典收尾时,于直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却时时刻刻隐约折磨着他的一个假设:如果高洁不再算计他、不再回避他、对他坦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呢?当高洁真的向她坦承她内心深处的防备和恐惧后,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灰尘,心脏痛到不能自持。
他抱着高洁,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他的声音竟然这么痛苦,原来他竟会把她逼到这个崩溃的地步,原来她宁可当初没有认识他。
于直的手机响了一声,发来信息的莫北,报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时降生人间。于直回复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紧手机。
在昨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抚摸着昏迷着的高洁的肚子,不停地问医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医生不停地安抚他说孩子没事,一直到他抚摸到轻微的胎动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过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半年不到,已经在生死之路上几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内疚击打着他。
林雪在凌晨获悉高洁病倒后,打电话过来问他:“高洁没事了?”
他把医生的话简单转述给祖母,听到祖母叹了一声:“我一直很担心她。赵阿姨说她心事很重,公事也吃紧。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直沉默着。
林雪说:“你最近也瘦了。”
于直说:“奶奶,您早点睡吧。”
林雪又是叹了一声:“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一次……不一样啊!”她顿了顿,“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洁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于直依旧沉默地听着祖母的话。
“高洁对我说,她做了很可耻的事,不会奢求原谅。她还说,她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于直把掌心的手机攥紧。
“我想,你应该懂高洁说的‘不会奢求原谅’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但我看得出来,高洁是一定不会再主动跟你争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说实话,她拿着证明她心意的合同给我签时,我虽然吃惊,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她太多便利,就给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却是二话不说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给了我。我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复杂了,她是个靠自己双手去拼天下的人。我们这种人家从来只有被别人用尽心思算计着,倒是真的没有遇上过用法律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我们家的利益没有任何企图的人。高洁真是头一个。”
于直只觉得喉咙跟着发紧。
林雪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爱怜:“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谋远虑,面面俱到,可就是对自己放不下身段,却下得了狠手。我本来以为你对她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过了也就淡了。我虽然欣赏她,如果你不欢喜,我也不会勉强。我的底线是只要给我的曾孙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试探了你几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也在怕吗?要知道情深才会情怯啊!”
于直哽着喉咙:“奶奶……我知道了。您还是早点睡吧!”
林雪在挂上电话前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于直在高洁身边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想着祖母的话。高洁对他没有任何想法,高洁不会奢望得到原谅,高洁认为自己做的事很可耻。他的心好像被一块块剜出来,移了位,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搅动他的灵魂—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从头至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着她一步步从人生的谷底爬起来,为了幸存的孩子,为了尚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个人,拼搏到拼命。
于直看着睡得并不安宁的高洁,握紧双拳,几欲骨碎。是他将她一把推入这个谷底,带给她至深至重的伤害,让她覆灭,让她挣扎,让她恐惧,让她防备。于直狠狠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深处蠢动而出的事实,他直视的是这样一个自己—禽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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