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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ve 倾我至诚,愿你心安


高洁做完第一次封闭抗体治疗后,前后思量,将自己的业务计划又做了一次调整。她开诚布公地同她的两位员工裴霈和何雯雯沟通:“我要休整两个月。”

        裴霈不语,何雯雯追问:“Jocelyn,你身体不舒服吗?”

        高洁脸上一红,面前两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很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一部分可说的事实:“我怀孕了,这两个月要保胎,过完春节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何雯雯继续不明所以:“Jocelyn,你结婚了啊?我还不知道呢!从来没听你提过啊。”

        裴霈皱了皱眉,还是没说话。

        高洁避开何雯雯的问题。在同于氏家族签订了那一系列合约后,她已暗暗决定不再向其他人讲出她仓促而荒谬的婚姻,以及她珍贵的孩子的由来。尽全力去保全于奶奶和于直的体面和隐私,不再给他们平添不必要的麻烦,是她令自己遵守的操守。

        她对何雯雯说:“这段时间,重点工作是拍摄广告片和监督网店设计和产品上架的事情,所以就拜托你们俩了。”

        这一月内,何雯雯同裴霈也确实协助她良多。何雯雯帮忙跑工厂跟单打样,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店铺搭建,工作勤恳;裴霈写完三集广告片剧本后,留在工作室做日常服务事务,还把网店的文案工作包揽过去。

        高洁是感慨而感动的,她的小小事业能支撑到如今,全赖两个小帮手全力相帮,为她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这一回她们依然给予她至大支持。裴霈说:“你放心吧。”又问,“明天那个摄制组就来了对吧?我会和他们好好沟通剧本的。”

        高洁一翻手边的备忘录,最近她的早孕症状开始显现,除了晨吐,就是记性变差,不得不把每桩事情都记下来,好按记录办事。

        在高洁重新整理项目进度后,她仍将拍摄创意广告片作为她最重要的品牌推广计划。于创业、于孩子、于这个计划,她都已经走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之后必须坚定地把每一步都走踏实,而且要迅速。

        首要的,就是必须在孩子诞生之前,将她事业进展的速度推进再推进,以缓冲孩子出生后她可能会面临工作和哺育幼儿不能两全的困境。高洁不住勉励自己,并且也的确加快了速度。

        在一周半之前,她找到梅先生以前留下来的联系方式,联系上了摄制团队中一位叫Summer的导演,对方仍旧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爽快地与她约定了洽谈的时间。她翻了备忘录,说:“对,明天下午。”

        自爱丁堡和司澄告别,已经过去差不多近五年时光,五年里变故甚多,沧桑变幻,心境更迭,再也回不到爱丁堡时期避世闲散的最初。事实上,高洁已经不太回忆得起这段避世的闲散,那也是迷惘矛盾的一部分。而今再回想,恍然如梦。

        再次见到司澄时,高洁竟然毫无意料中该有的不真切和激动。她就像见一个久别重逢的老熟人,对司澄伸出手去:“司澄,你好。”

        意外的是司澄。在这扇老式的铁闸门打开后,他就看到了自走廊深处走出来的女子,他的往事也跟着走了出来。高洁还是老样子,穿着宽松的毛线长裙,围着长长的毛线围巾,白色的球鞋。在爱丁堡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副他一开始以为是潇洒随性的打扮,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但高洁又不像是老样子,气质不一样了,她曾经让他着迷过的飘飘忽忽追寻什么似的眼光不见了。眼前的高洁,不像他认识的那一个。她现在明媚而坚定,好像摒弃了什么负重似的,重新变了一个模样。

        高洁笑吟吟地当着司澄的团队和自己的团队介绍他们的关系:“没想到是司澄,没想到是老校友。”

        于是司澄也笑了,在高洁的眼里,他湿漉漉的眼一直没有变过,一如当初的真诚坦率。他的真诚坦率卸载了高洁初见他时的负担。他们笑着互相拥抱,一点儿也不尴尬,然后坐下来认真地把合作的会议开完。

        会议上高洁才了解了失去音信这许多年的司澄的种种。他一如当初坚持随性生活,再次硕士毕业后,凭借自己的爱好,做自己喜欢的事,组建了志同道合的团队,任摄像师和团队一起拍了一些实验性的作品。辗转认识梅先生后,被邀请来尝试拍摄商业化的作品,也无非因为裴霈充满灵气的创意很有吸引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而为自己生活。这是高洁直到现在才有的了悟,也才能真正给予理解。

        会议在确定拍摄计划、周期后中场休息。高洁让何雯雯为大家泡上一壶香片,但司澄的团队对这栋有点历史掌故的大厦更有兴趣,在裴霈的介绍下,兴致勃勃地去名人故居瞻仰。室内只剩下高洁和司澄。

        高洁亲自为司澄倒上一杯香片。司澄看着高洁行云流水一样的泡茶动作,温和地说:“Jocelyn,原本我并不知道你对这些中式的传统如此熟悉。”

        高洁笑:“做多了就熟悉了。”

        司澄否定:“不,不是因为练习才有的熟悉,这是天生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

        高洁抬眼,司澄的话总是感性,她以前就不是很懂,现在同样。

        司澄的双眼盛满歉意,对她说:“对不起。我一向是个冲动的人。那个时候,我考虑的问题不太多。”

        高洁给自己也倒了茶,捧着茶杯,暖了暖掌心,笑起来:“如果把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再行动,就不是司澄了。”她胃里突然翻涌,道了一声抱歉,捂着嘴进了盥洗室。她最近的孕吐反应不单单会在清晨发生,有时也会在下午,这让她感觉到了孩子在自己体内日益成长。

        从盥洗室内走出来时,高洁面对司澄诧异的目光,温和地说:“不好意思,我怀孕了。”

        司澄诧异的目光也变得温和起来,他从来就是这么善良和可亲,他问:“好点没?没有关系吧?”

        熟悉的关切,只有司澄能给她带来的自在和随性,她坦然地就把无法同第三人说的话说了出来,像闲话家常一样:“不太好,我在很努力地保住这个孩子,希望他可以留下来。”

        司澄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扬起下垂的嘴角:“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对吗?”

        高洁一怔。

        闹哄哄的人群归来,打断高洁的愣怔,他们重新开会,继续讨论演员选择事宜和合同细节。坐在司澄身边的他团队内的导演就是同高洁联系的那位Summer,是个美籍华人姑娘,人如其名,美丽而生机勃勃,在司澄说话时,她毫不掩饰对司澄的欣赏目光。

        高洁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好好看过司澄。她并不意外地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歉意。

        但美籍华人姑娘有形于外的强势,转头同高洁商洽合同条款时,她主导着团队在利益谈判时的权益,在付款期限、知识产权方面要求特别细致,谈得高洁有些精神不济,被司澄看出来。

        司澄说:“就按照合同上执行吧。”

        Summer在会议上头一回不赞同地看向司澄:“No,付款周期太长了。”

        高洁捏一捏眉心,就她自己目前的资金情况,她是必须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和权益的,她不得不为此强硬起来,但也坦诚地同对方有商有量:“目前我的资金流有一些紧张,因为网络店铺开业在即,也需要一点库存准备,所以合同上付款周期是长了些。但是请你们放心,不要怀疑我的合作诚意。”

        Summer仍想要争辩,被司澄及时制止。会议结束后,司澄避开Summer,同高洁抱歉道:“Summer是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介意。”

        “不会,在商言商,她的想法是对的。”

        司澄笑:“Jocelyn,你真的变了很多,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能坦率讲出来了。以前你总是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他的话触动了高洁:“我以前是这样子的吗?”

        司澄再度拥抱高洁:“你现在这样很好,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勉强自己也不为难自己。”

        司澄的话,在高洁心内一辗转,仿佛又打开了她的一道心锁。

        司澄一直没有改变,因为他固守的是他的自我,每一个时刻都是为自己而生活,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这是和自己多么不同的人生?

        从前的她和司澄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她从来没有为司澄打开过自己的心锁,那时的她连自己都不了解。

        高洁释然了一些长久细碎的心结,但隐隐触动着那个最大的结,那是她不敢触碰的。她仍旧学不会司澄的当机立断。

        在司澄的斡旋下,Summer向高洁妥协,答允了高洁的付款周期的条款,同她签订了合作合同。原定三集的拍摄期限半个月,由裴霈跟进全部沟通事宜。

        高洁终于放心地回家休息,配合好徐医生的治疗,这对她的孩子太关键了,她不愿意有丝毫的分心。

        于直一直没有在疗程中出现过,但是他的血清会准时被注入高洁体内。高洁总会呆呆地看着黏稠的血清流进自己体内。

        护士笑问:“你居然不晕针?大多数人都不敢看。”

        高洁在想,这是于直的血清吗?血清居然不是红色的。

        她看着他的血清涓滴渗入到她的体内,她体内还孕育着他们的孩子,他们这样深深牵连着,已经是今生今世再难以甩开的羁绊。她顺着这条羁绊,才知道了前路,明白了自己,又生出一条希望的线,扎下自己的根,伸展枝叶,重新生长。

        高洁将他们的结婚证放在她的床头柜里—一个新的平静的开始,而且逐日逐日平静,为了她的孩子,也需要培养出来的平静。

        她重新布置着属于她和未来孩子的家,赵阿姨按照她的要求找来装修队,将除卧室和工作间以外的小房间改装成儿童房,高洁亲自画了图稿交给他们。

        赵阿姨笑说:“你们设计师想法真稀奇,谁家的婴儿房会做成这个样子呀。”说得高洁很是不好意思。

        三周后,儿童房的壁画就被装修队用环保墙贴布置好,完全遵照了高洁的要求。四周的墙面是热带雨林绿茵茵的树海,盘枝错节的叶蔓攀爬到屋顶,在屋顶中央有星空一样的灯饰,碎碎的星灯,圆满的月灯。在“树丛”中,树藤一样的支架悬宕着藤编的摇篮,摇篮边上藤制的小床也准备好了,床边蹲着一台卡通的美洲虎造型的壁灯。

        高洁在晚上先打开“美洲虎”壁灯,莹莹的一簇光,照亮周围的绿,高洁仿佛回到雨林的夜里。她又摁下星灯,多了点星光,多了点温暖,她想起撕破湿重空气的儿啼,不禁抚着小腹,生机就在这里。她打开月灯,通亮的光明,一室的绿。

        她身在其间,不再孤独,不再单薄,不再惧怕,有着光明的冀求。她问道:“你喜欢吗?”又自答,“我很喜欢。”

        高洁还在儿童房门前做了照片墙,贴满了她自小到大与母亲的合影,那些年她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地方,她小半生的全部精神支撑。这些照片收尾在一张她坐在母亲病床上和母亲的自拍照,形容枯槁的母亲脸上的笑容留恋之中隐藏些许担忧,眉头轻蹙。原来的高洁不懂,直到夜宴之后,她终于懂了,母亲在最后的笑容中隐藏的是什么。可是一切已经晚了,她没有机会让母亲将离世前的忧愁抹去了。

        在这一张照片后,高洁请工人贴了一棵巴西雨林的萝卜树墙贴,蓬蓬的绿色树冠直达顶部,棕色的树干上划好厘米刻度。她蹲下,在树干底部约零点五厘米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上卡通字。

        “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她昨日输完血后,特地询问了徐医生两个月的胎儿大约的大小。徐医生用指甲盖大小的四分之一比画了一下。她想,才那么一丁点,但是是属于她的生命珍宝。

        她回家后,穿上宽松的T恤,在胸部下方宽宽松松打了个结,露出小腹,看不出任何异常,她抚摸着、爱怜着,忽而兴起,翻出单反相机,对着镜子给自己照了一张相。第二天把照片洗出来,她看到了照片里的自己居然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容,眉眼舒展,嘴角轻扬。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另一边,她想,自己真正懂得了珍重的含义。她也的确在身体力行地珍重着自己。赵阿姨每日按照林雪指定的营养师搭配的食材为高洁烹饪食物,高洁把每顿饭都认真地吃下去,一个月后脸孔就圆润起来。林雪每周会和她通电话,高洁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

        林雪似乎对梅先生和高洁终止合作的事情有所耳闻,会特别询问她的工作情况,也隐约暗示:“有什么需要奶奶帮你的,你一定要和奶奶讲啊!你知道奶奶一直很喜欢你的设计。”

        但高洁总是把这个话题岔开,她将正在拍摄的广告短片的剧情介绍给林雪。

        “主人公是一个女孩,有一天在忙碌中突然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她唯一记得的是外公留下来的旧宅旧店。旧店是卖水沫玉的,店里有一只狗。女孩回到店里,店里的狗突然说起了人话,告诉她,想要知道她想找的东西,就要在店里帮助来买玉的人找到最想找的东西。后来的故事就是她卖水沫玉时,帮助很多人找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林雪问:“很多人?那么准备拍多少集?”

        高洁笑:“我先拍三集。故事会围绕亲情、爱情、友情展开,这些都是人们最基本的情感,也是内心最渴望的。第一集已经快拍好了,片长二十分钟。故事把我们的系列产品的品牌理念植入进去,希望我有足够的能力做出更多更好的设计,让这部广告片拍到一百集。”

        “你这样打广告的法子,倒是很新鲜。和阿直脑袋里那些什么新战略新思路挺像的。”林雪讲道。

        听到林雪提到于直,高洁就沉默下来了。她停班保胎后,专注做的工作只有两件,一件是给罗太太做设计,还有一件是研究她的珠宝广告可以投放的平台。

        高洁就是这时候才得悉于直的“匠之艺新工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于直耳鬓厮磨的那些时日,或许是为了防止自己对于直了解得更加深入,她对于直做的事业一直存心不去询问也不去关心。所以当她搜索到有关“匠之艺”的新闻时,她有一点点吃惊。

        这是一个可以解决所有创业珠宝设计师初期运营问题的网站,既可以让设计师们上传作品,供顾客们在线挑选,也提供了一套完善的销售和生产系统,让设计师们可以足不出户就能和联系到最合适自己的加工厂和物流公司。

        高洁翻到企业简介页面,上面写着创始人创立这个网站的初衷,他们认为中国珠宝行业是最古老而传统的行业之一,他们知道在这个古老而传统的行业里流传下很多罕有又精湛的技术需要当代新锐的中国设计师继承,他们想要提供中国传统行业一个新的出口,给所有当代的自由的中国设计师们一次最低成本创业的机会,给所有为国外品牌代加工的珠宝首饰加工厂们一次转型成中国品牌的机会。这就是这个时代应该有的传承和创新。

        “原来他的心这么大。”高洁在想,这样的于直是她所不认识的,原来他对这个行业已经想得这么深远了,比她远得太多,他一直比她更加地深谋远虑。

        但是她总是对着注册页面犹豫着。她从来没有接近过这样的于直,对着这个网站,仿佛对着一个更加陌生的他,让她胆怯。而他切切实实站在这个行业潮涌的巅峰,是她事业征程里,无法回避的。

        连司澄都看出来这一点了。司澄看了高洁拟定投放广告的那几家视频网站,忍不住问道:“我听说最近国内有个叫‘匠之艺’的网站针对性很强,你有没有想过和他们谈谈合作?他们应该会比视频网站更有针对性。我听说不少回国创业的设计师都和他们合作了,其中有几个是我们的校友。”

        高洁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赵阿姨握着手机一脸焦灼地走过来,抱歉地向高洁告假:“我老公工伤骨裂,家里女儿没有人照顾,可以请两天假吗?”

        高洁当然不会说不,赵阿姨万分感激,又有担忧:“你明天还要去医院,没个人也不行,要不要和于老太太说一声换个过来替我一阵?”

        高洁已对林雪的周到安排感激不尽,况且她对病症了解清楚后,明白自己并非病到事事需仰赖他人照顾,更不想再给林雪增添麻烦,就说:“不用了不用了。”

        司澄忽然就说:“Jocelyn,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高洁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答应。她至今未向司澄说明她真实情况的来龙去脉,当然司澄并不是会追问的人,只是在第一次上门时,对她布置得别具一格的婴儿房狠狠赞叹了一番,并手痒得忍不住拍了不少照片。

        这是司澄对她的细意关切。高洁想了想,就没再拒绝司澄的好意了。

        就在胎儿长到九十天,高洁输完最后一针血清的时候,她在医院等候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于直。

        好像做梦一样。大屏幕被一块又一块缤纷的色彩遮盖住,被于直一块块拨开,他勾起那倜傥的嘴角,对着镜头说:“现在,是中国珠宝的新时代,邀请你一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高洁的错觉,她觉得大屏幕上的他好像又瘦了,比她认识他的任何时期都要瘦,但眉目亲切,笑容倜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他的伪装胜过她太多太多。

        甚为可笑的是,当她和他有了法定关系后,他们才正式断绝了关系,当她真正了解了真实的他的一切后,他们才真正形同路人。

        于直就在重重色彩后,已经不真切了。奇怪的感知感染着高洁,已经恍如隔世,她就好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大屏幕。

        坐在她身边的司澄突然说:“我前几天和‘LOOK’的制片人碰头的时候,他们说正和‘匠之艺’合作一个创意珠宝广告大赛,针对‘匠之艺’合作的全部设计师和工作室。”他指指大屏幕,“就是这个比赛。他们为了推广网站,一定会投入很多广告预算,比你在电商网站上付钱买流量要经济得多。”

        高洁展开手心握住膝盖,再放开,反过来,看着自己手掌上清晰的纹路,思路也清晰了,她对司澄说:“司澄,那个人—”她仰仰下巴,对着屏幕上重复出现的于直,“就是我孩子的爸爸。”

        说完这句话后,高洁的心就为自己颤了颤,平静地叙述并没有自己预计的困难。

        司澄怔了一怔后问她:“高洁,你认识的这个人,会因为私事影响公事判断吗?”

        高洁几乎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啊,她早就领教过于直的公事公办,杀伐决断,对他在这个层面的判断几乎成了她的本能。也因为是本能,她有点退缩,故而未答。

        司澄笑了:“你应该很了解他。”

        高洁答:“是啊。”她诚实地说,“也有点害怕。”

        司澄握了握她的手:“我懂了。”

        高洁疑问:“什么?”

        司澄放开她的手:“以后你自己也会懂。”

        高洁摇头:“司澄,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草率的爱情,因为不懂。谨慎的爱情,因为懂了。”司澄说,没有让高洁继续深想,又问,“你怎么看我的建议呢?”

        高洁一边想一边说:“你说得对,这是个千载难逢免费曝光的机会。”然后她就笑了,“我也应该公事公办,抓住这个好机会,是不是。”

        司澄笑,眼里有诚挚的赞赏:“Good.”

        高洁抬头,看到显示屏上出现自己的就诊号,便站起身对司澄说:“司澄,谢谢你。”

        司澄耸肩:“这么客气?”

        高洁也笑:“帮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司澄摊手:“在商言商。”

        在徐医生处检查完毕后,高洁还是照例问徐医生:“现在我的孩子多大了?”

        徐医生笑道:“现在应该有六七厘米了,像个小球一样,从各项指标来看,还挺强壮。到五六个月就可以照个彩超和他正式见面。”

        高洁高兴地说:“好。”又问,“现在我是不是不会轻易失去他了?我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她出来时,司澄说:“这么开心?”

        高洁双手拱成堡垒,覆在小腹上:“我的孩子情况很好。”

        司澄凝视高洁:“Jocelyn,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

        高洁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也许是因为有了球球。”

        “球球?”司澄问。

        高洁抬起头笑道:“临时起意给他起的小名,刚才医生说他现在像个小球一样,很强壮。”

        司澄低头对着她的小腹竖起手掌:“Hi,球球,你好。”

        两人齐齐笑起来,高洁只笑了一下,笑容就凝结在嘴角。她看到了自远处走廊深处走近的身影,和大屏幕上反复出现的身影重叠起来,真真假假,均不真切。她先迷迷糊糊地想,他可真是瘦了呢。蓦地,她惊跳起来,那是于直,那样的身高,那样的眉目,那样的发,她转头看着大屏幕,大屏幕上的影像证实着眼前的影像,那不是假的。

        高洁有一点点目瞪口呆,一点点手足无措。

        于直走到了走廊的转弯口,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嘴角撇起一抹笑,是没有温度的。高洁忽而双腿发软,司澄扶住了她。

        “怎么了?”他问。

        高洁没有答,怔怔地就这么望着于直定在那里几秒后,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转个弯,消失在她眼前。

        “是那个人?”司澄又问。

        高洁低声说:“我真的很怕他。”

        司澄握握她的手:“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洁回到公寓后,恍惚许久,司澄何时悄然离开,她并不十分清楚,她一直坐在榻榻米上发着呆,不时抚着小腹,喃喃:“我会调整情绪的,我不开心你也会不舒服的对吗?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不舒服的。”

        她站起来,换上上个月拍照时穿的那件T恤,又在胸下打了结,露出小腹。一个月过去,生命在展现着成长的迹象,小腹相比上个月已有些隆起。高洁将手覆盖上去:“球球,妈妈会让自己开心起来的。放心吧!”她拿起相机,对着镜子,把此刻的自己照下。

        这个月贴在“萝卜树”旁的照片上,她眉间轻蹙,有淡淡的忧虑。高洁有些抱歉,在“萝卜树”的六厘米处写上“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写完以后,她站起来,挺一挺身体,让自己站得坚强一些。

        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依恃,也就有了根本,这个根本就是她最大的责任,为此,应该把所有的惆怅和妄念都抛弃。

        高洁走到工作间,打开电脑,将这段时间的工作邮件一一浏览。在医院同司澄做下报名参加“匠之艺”的珠宝创意广告大赛的决定后,她就不准备轻易改变主意了,就如她决定生下球球,就须将前路上的每个障碍一一跨越。

        因为不迷茫,所以更踊跃。

        高洁给司澄和裴霈写了一封邮件,令裴霈进行网站报名的工作。很快,三方都给她回复了邮件。司澄在邮件末写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你现在变得很强大。有一句俗语说得很好,‘女子虽弱,为母则强’。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

        高洁回复邮件:“做出决定没有我想象中艰难,这就是我的人生,这也是我做的因造成的果,我不应该软弱,更不应该辜负,不是吗?”

        高洁的工作室报名参赛的报名表,在言楷手里停了一天,他才去寻卫辙讨建议:“要不要让直哥知道?直哥和这位高小姐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卫辙接过报名表望一眼:“工作狂当了三个月了,把美国归国的那几个华人设计师都谈了来合作,这爆棚的战斗力。就是这个情况。”

        最后还是由卫辙将报名表摆到了于直眼前,于直停下手里的工作,目光停在报名表上光明正大的“水之遥”三个大字上约有几秒钟。

        高洁做什么事情都有明刀明枪上阵的勇气,他几乎是激赏着这样的她。他又想起那日在医院看到的她。

        自他与徐医生第一次就高洁的身体情况交流后,徐医生问过他:“检查报告要不要也发你一份?”

        于直主动把自己的邮箱留给了医院。他们在民政局登记了合法的身份以后,高洁如同她所承诺的一样,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当然,他竭力保持着之前的态度,没有去打探高洁的情况,一切情况均由祖母不经意地提起。

        林雪问他:“高洁应该把法律文件都给你了吧?”

        于直咬了咬牙。

        林雪说:“奶奶是个开明的人,一向不管你们私人的事情,更不会干涉你们。这回看在高洁应该会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的分上,多插了一手,她也的确做到了她承诺的事情,很有信用,也很有决心。”

        高洁的确很有信用,也的确很有决心。于直将高洁给他的文件仔细浏览完毕,她用冰冷的法律条规规范了他们俩的关系,坚决地宣告她对他不会再有妄念,现在以及今后,都不会有。

        于直拿着文件,那就是一扇栅栏,分割清楚了他和她的界限,将他们藕断丝连的可能性在法律层面上狠狠抹杀。她对他做的每一件事的决心从来都是无比坚定,目标也无比明确。

        有一种深切的被抛离的感觉是于直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矛盾,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唯一明白的是唯有不牵连,才能不深想;唯有不深想,才能不猜测;唯有不猜测,才能不失落。

        是的,夜宴之后,于直已经抛不开这层深切的失落。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会在每次给高洁输血后看她的体检报告,他知道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安全,自己也会莫名心安起来。无论他们如何在法律范围内分清一切瓜葛,但在血缘上,已经无法切开这层瓜葛。

        在高洁最后一次治疗时,他比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医院,抽完血,有护士进来通知:“高小姐已经到了。”

        于是于直就留在医院走廊上,翻了会儿杂志。其实他想去抽一支烟,但是自从要配合高洁治疗后,他就将烟戒了。这令他感到难耐,这难耐直到看到她时,化为了隐约的愤懑。

        高洁就站在他对面,对着另一个人微笑,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他从未见过的明媚。高洁身边,有个男人,他们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她对他真的别无所求。她的一切行动都在宣告她的心意。于直深想起来,就冷笑起来,他是勒令住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冲动,且用转身离去来狠狠克制。

        所没有想到,也应当想到的是,高洁应付得也很好,她没有选择上来同他打招呼,她真的把他当一个陌生人,陌生到可以坦然地向他的网站交来参赛报名表。

        于直冷淡地对卫辙说:“老卫,报名的事是言楷负责吧?”

        卫辙笑:“好,那就公事公办。”他拿起报名表,在临走前,又对于直说,“我提醒你一下啊,大赛启动发布会可是把所有报名参赛的设计都请上了啊!”

        于直冷冷一眼扫过去:“网上到处投诉我们的网站加载速度慢,技术部最近是不是很闲?”

        卫辙哈哈大笑而去,笑得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往衣兜内掏去,里面没有烟盒,便又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残余的半盒烟下压着几页纸,正是高洁给他的合同。抽屉的一角还有两个红丝绒首饰盒,红得更碍眼。

        于直重重推上抽屉,有一刻,他想起受困在印第安人的部落时,蜷在他跟前的高洁,无畏无惧,那时他就知道她不是个软弱的人。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不软弱,却是他最痛恨的。于直继续埋首于之前中断的工作中,不再多深想。

        “匠之艺”珠宝创意广告大赛在半个多月后的元旦正式启动赛程,发布会就在“匠之艺”的办公大楼内召开,国内媒体邀请来百余家,很有一领行业先河的架势。

        高洁是头一回看到于直办公的地方。这栋钢筋结构的创意“loft”大楼,造型奇异但巧妙,空间宽阔而开放,独占闹市区一角,气势凌人又特立独行,冲击的力量扑面而来。

        和于直本身的气质很像,高洁想。

        司澄吹了声口哨:“中国的互联网企业现在的发展可以和硅谷一战。”

        办公楼门前记者和参赛单位人头攒动,司澄伸手为高洁挡了挡迎面的人群,高洁看到司澄另一侧的Summer似有若无地看过来。

        她将司澄的手推开:“我不会有事的。”

        “Are  you  sure?”司澄问,见高洁点头,他就放下了手臂。

        于直和卫辙站在一楼大厅台阶处搭建的舞台上,他看到了人群里,在司澄护卫下的高洁。

        她和她的团队寻找到他们的名牌,坐了下来,她身边的男子同她谈笑风生。笑着的高洁脸上有淡淡的光晕,她似乎又胖了一点,如同他最初的想象,她的脸型身形丰润一些后,整个人就有了鲜活的光彩,更加生机盎然。

        她应该过得很不错。于直将眉头压低,目光不意外地调到了她的肚子上,她着宽大长裙,掩盖了体形,但他总有她肚子似乎显出来的错觉—那里面有他和她的孩子。这个念头令他心头轻颤,莫名地、本能地无法抑制。

        他现在有个已婚的身份,和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这一切将他臆想中的原来良好的想法都搅乱了。于直发现自己又想多了。

        卫辙提醒他:“要致辞了。”

        如同以往,于直作为“匠之艺”唯一的对外发言人,站在团队前面,面对各方沟通。他简短地发表欢迎辞,说道:“我们希望给全国的珠宝品牌和独立的设计师创造全新的和消费者沟通的渠道,也相信一定会为整个行业带去更多价值。”

        记者问:“您为什么会在贵网站正式运营后和‘LOOK视频’网站一起办一个广告比赛呢?”

        于直答道:“比技术、比设计大家都看得太多了,我们举办这次特别的比赛正是希望提供传统行业新的营销渠道,一切都是新的,大家都在创新里摸着石头过河,这样的新石头总会比以前的老石头给我们带来更多经验,老行业需要新经验。”

        众人都被于直这套讲话逗得笑起来。

        当然还是会有记者表达了质疑:“以往珠宝行业的比赛都是比设计和技术,有行业专家做评委。这一次是比广告,请问比赛是如何保证评选过程绝对公平公正?”

        于直微笑以答:“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是我们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

        众人窃窃私语。高洁想,于直处理公事的风格真圆滑。

        记者紧追着问:“为什么是相对的?”

        于直仍旧保持礼貌的微笑:“艺术作品并不是数理化公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不同的看法和评价。这次大赛的评分制度里,百分之五十取自于网友评分,百分之二十五取自于广告营销专业评委评分,还有百分之二十五取自于珠宝行业协会和知名设计师对参赛单位和个人参赛作品的评分。大赛的原则是在各个评分维度里保证公平公正。”

        高洁又想,他不但圆滑更加狡猾,预后的手腕也从来一流。她不禁摸着小腹,思忖着,如若于直真要同她再次剑对剑、矛对矛,她必定还是毫无招架之力。

        就在高洁抚摸小腹时,于直注意到了。她是不是不舒服了?这个念头冷不防就浮出来,于是皱眉小声对身边做主持的言楷道:“再答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冷餐会。”

        言楷受命朗声宣布:“下面大家可以提最后一个问题。”

        现场有个跑娱乐版的记者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次参赛单位资格有没有什么限制?会不会避开‘匠之艺’的关系单位?”

        高洁心里随之一凛,就见于直又是微微一笑:“所有的参赛作品都放在网友面前,我们相信公众审美,相信大家看了以后会有自己正确的判断。”

        他话音一落,言楷就宣布开始酒会,记者轰然而散,转作和气生财的场面。

        司澄说:“他确实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高洁答:“是啊。”

        Summer问:“你们在说什么?”

        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来人对高洁友好地伸出手来:“高洁,你好。”

        高洁起身同卫辙握手:“卫总您好。”

        卫辙又朝司澄伸出手,问道:“这位是?”

        高洁介绍道:“我们参赛作品的摄像司澄。”她又介绍Summer,“我们的导演,Summer。”

        卫辙分别与司澄和Summer握手:“我已经看过你们的广告片段,非常有意思。”他转向高洁,“要不要去和于直打个招呼。”

        高洁迟疑一下,决定拒绝:“不用了,今天你们要招呼很多人。”

        卫辙也不勉强,寒暄两句,就礼貌道别,同其他参赛单位招呼,招呼一轮后回到招待客户完毕的于直身边,小声问:“我看高洁那样子,好像—”他颇不好意思直问出口。

        但于直并不瞒他:“她怀孕了。”

        卫辙倒不意外:“这就是她要和你结婚的原因?”

        “是的。”

        卫辙看向同司澄二人已往外走去的高洁,没有再说什么。

        前几日他与于直和本次的项目团队一起看网站合作的设计师和工作室报上来参赛作品。

        让她意外的是二十五部参赛作品里,大多数不是对设计师个人历程的介绍,就是对设计作品的设计过程和制作过程介绍,最后最有创意的居然是高洁的“水之遥”团队报上来的二十分钟短片。

        短片的故事性很强:接受祖父遗产回到老宅的迷茫女孩儿,找到一枚水沫玉戒指,从此确立了新的生活目标。她开始为世人打造寻找爱的珠宝设计。

        卫辙当时就对于直说:“你应该早一点把你老婆签下来的。不看她的设计,光看她的广告,就觉得她脑筋灵光,这么有营销创意的设计师现在不多啊。唉,对了,以前你就没考虑过把她挖进芮华?”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老卫,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个技术宅男这么话痨呢?”

        卫辙呵呵笑道:“嘿,看到人才我激动啊!”他一觑于直更加铁青的面色,决定在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之前,把话题结束掉。

        但于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卫辙的话说在了重点上—不管是高洁一手娴熟的金银细工技术和高格调的中国古典设计审美,还是高洁超过同期创业者的营销创意,都证明了她的商业灵感是行业里出类拔萃的。

        这都是他以前刻意忽略掉的。如果—于直想,他和高洁的背景都单纯一些,在经历了亚马孙雨林那一场刻骨铭心之后,他们一定会成为在这个世界上最合拍最有灵犀的一对。

        于直想着,已身不由心地跟着高洁一行人往外走去。他看到高洁在办公大楼门口的绿地前同她同行的人道别。站在高洁对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他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个。

        今日虽然是新年的头一天,天空却阴云密布,空气中充满混沌的湿气,让人平添了许多湿漉漉的烦躁。

        这感觉意外熟悉,于直想到了巴西小镇的夜晚,雨后湿润的热带空气,因为邂逅了高洁而让他生出了男性本能的不自在,最后在行动上终于表现出来。现在的他也不自在,他伸手松了松领口缚紧的领带,最后也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于直跟着高洁走过了两条街口,才觉察出自己失态的行为。

        他停了下来,瞪着走在前头的女人。她的步伐是轻快的,至少在他看来。她甚至在这样的天气有着很好的心情,走路时还会顾盼生辉,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看看树、看看楼、看看人,还对着路过身边的一条拉布拉多犬摇手招呼了一声“Hi”。

        他认识的她,从不曾有这样的轻快。现在的她就像那只寻找到主人的小白猫,有一种摇头摆尾的得意和欢悦。

        这相当神奇,也相当意外。所以他又跟上了她,跟着她走近一条宽敞的老式石库门弄堂,就在弄口的标志坊下,她停了下来。于直往后退了两步,侧身到一棵梧桐树后。

        停在弄堂标志坊下的高洁抬起头,用手拢着眼望望高大牌坊上的刻字,然后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只卡片机,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高大的牌坊拍了几张仰拍照。

        于直简直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的举动,她什么时候养成了走在路上随便拍照的习惯?接下来高洁做出更让他啼笑皆非的行动。她环顾四周,忽然拉住了一位路人,同他说了几句话,将手里的卡片机递给他,转个身便在标志坊下落落大方地摆了个姿势,两只手在小腹前交握,将身体靠在石库门标志坊古老陈旧的石壁上,面对着镜头扬起嘴角。

        高洁这样子的笑容,于直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唇表达喜悦时,可以弯到这样的弧度,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像个没有心事的孩子,笑得他的心事更加深沉。

        于直看着路人将相机还给高洁。高洁拐进弄堂,他就跟着进去,跟着她一路穿出弄堂,走进一间百货大楼,下到地下一层的超市,看着她推出一辆手推车,走到水果柜前,拿起一盒车厘子,似乎觉得不够,又拿了三盒放进车里。

        于直又在想,以前的高洁好像并不怎么热衷于吃水果,对食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高洁看着车里的四盒车厘子,摸着小腹想了想,感觉还是不够,于是又拿了两盒。

        她从小因为生活环境,对食物并不挑剔,除了在巴西的那段日子食物实在不合胃口以外,其他时候都是有什么就能吃什么。可是怀孕以后,她的胃口有了明显的变化,应该说有了更加热忱的喜好,尤其对各类水果。

        这是她的孩子带给她的又一个变化,她从食物中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追求,不止于食物,还包括了对生活的新奇感。从小到大,她从未好好地体验过她所生活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那些城市对她来说,都是来也陌生去也陌生。在爱丁堡时,若不是认识了司澄,恐怕直到离开,她都不可能将爱丁堡的古堡和皇家麦尔大道好好逛逛。

        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好好享受青春”,一直到她已经不剩多少青春,也即将当上母亲时,才真正体会母亲殷切的心意。母亲是多么想让她更留恋生活的美好,从而更好地生活。现在她终于懂了,在她和她孩子的家乡,她期望为她的孩子记录一切美好。

        高洁由此养成了随身携带卡片数码相机的习惯。路过一些可人的景点时,她会为自己留影,并把照片洗出来,回家贴到“萝卜树”的右边。就在刚才,她路过那座有些年份的石库门标志坊,忽然就想到,这里虽然也是她的故乡,但她一定不如于直对这些熟悉,所以很自然地就留了影。

        因为想到了于直,她又想起于直有着固执的食物偏好,他喜欢吃牛肉。高洁温柔地笑了笑,摸摸小腹:“你喜欢吃水果对吗?”

        她抚摸小腹的动作落入于直眼内,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她时常抚摸小腹,动作爱怜、诚挚、关切,她圆溜溜的杏仁眼这时闪烁着无比清晰且温和的光彩,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这般期待他们的孩子,是吗?甚至不顾一切地精确计算着他,只为保住他们的孩子。这是不是仅仅出自于她母性的本能?

        于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看着她。高洁在坚果货架上拿了好几袋坚果,接着又去了肉禽区和蔬菜区。

        她生活得很好,比和他在一起的一年里,更好。这是他那日在医院里看见她时,就已经有的认知。因为察觉出这个认知,于直断然停住脚步,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潮涌过来,隔开他们,再也看不见她,他的心潮好像平复了下来,他勒令自己不要再深想了。

        于直转身,上一次在医院里断然转身是正确的选择,这一次的失态跟踪,是不明智的。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卫辙在那头问:“跑哪儿去了?都等你开会呢!”

        他终于有了转身的正当理由。

        于直的“匠之艺”珠宝创意广告大赛正式开赛后,高洁重新回工作室坐了几天班。在她保胎期间,何雯雯和裴霈的工作进度都没有拖拉,她们按照高洁同代运营公司签订的合同,配合着对方的团队已经搭建好国内几大主要电子商务平台的线上店铺。

        广告大赛开赛的第一天,“水之遥”的多个线上店铺同时开张营业。如高洁和司澄所料,比赛果然带来了大量的网络关注,各网店的流量一直往上涨,运营公司不得不多派两个客服回答客户们的提问。裴霈同何雯雯也主动充当网络客服,来接待新的渠道里的客户。

        两个女孩工作勤力,高洁仿佛看到了在巴西苦干实干的自己,只是那时的自己并不太明确自己到底要什么,盲目又愚蠢,现在的年轻女孩更明确自己的目标。这样很好,自己走过很多曲折的道路,现在的聪明女孩都会避免。

        裴霈顶明确地向高洁申请:“高洁姐姐,我还是想当编剧的,我想把《水之遥》广告剧本当成我的处女作给影视公司的人评估,可以吗?”

        高洁不无遗憾:“当然没有问题,其实我私心很想留你做推广工作的。”

        裴霈笑道:“我会跟完整个赛程和推广期,等你生好宝宝,招到合适的人再走。你说多久就多久。”

        高洁原本对裴霈的才华就十分欣赏,尤其她还干了太多职责外的事务。她只能用为裴霈增加月薪的方式表达她的感谢。

        裴霈笑着说:“在高洁姐姐这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太值了。”

        高洁说:“不不,是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裴霈由衷地说:“高洁姐姐,我觉得你很有勇气。”

        高洁也笑起来:“我以前一直生活得很糟糕。”

        “你以后一定不会生活得很糟糕。”

        裴霈知心解意的目光让高洁的心柔软欣慰,夜宴之后她的种种失态、彷徨、悲戚、苍凉,只落入这个相交未深的女孩眼中,她虽从不过问,但已洞悉一切,只保持缄默,为她奔忙。高洁至真至诚地讲:“裴霈,谢谢你。”

        何雯雯也向高洁提出了一个申请,她希望跟进罗太太的项目,亲自去扬州现场监督产品制作。

        也实在是因为高洁为罗太太的设计动用了机巧的心思,吸引到了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高洁这回的设计完完全全用足了巧妙的心思,她从吴门画派里头选出线条粗犷明晰的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长卷做摹本,截了其中至关重要的十二处兰竹图形,使其可连成一幅完整画面。然后仿了明代玉雕大师陆子冈的“子冈佩”的形制,用金银细工的工艺,将十二处画面设计成一套十二枚既可组合又可独立的古画玉牌,用的石料是透明水沫玉。高洁设计的玉牌并不像寻常“子冈佩”那样四角雕花装饰繁复,而是去掉了牌头,集中体现了画面。

        这套设计不但令罗太太相当满意,也让何雯雯惊叹不已。高洁为了方便匠人雕刻,将画面的线条处理得更加简洁但不失原作韵味,何雯雯对照画面原作,仔细研究着高洁的线条处理,对整个制作过程十分投入。

        那模样也让高洁绝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其实站在她自己的角度考虑,也确实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帮她监督工厂制作。高洁为了确保产品的质量,请工厂的厂长老王到瑞丽寻了最好的毛料,再寻一位扬州城里老资格的玉雕师傅操作。

        但老王告诉高洁:“最近真不巧,城里好几个大牌玉雕师傅都出去讲课了,我只好找一位脾气有点怪的。这位郑老师傅七十年代初出道,一直在玉器厂做玉雕设计和生产制作的工作,对金银细工也很拿手,他拿过交关多的奖状,就是不轻易接活儿。我给他看了你的设计,没想居然有点兴趣接这个活。就是他这个人做工前必须要跟设计师沟通,交流思想。以前在工厂里当工会主席的后遗症吧。你看你有没有空跟他谈谈?”

        高洁闻言不敢怠慢,这份辛苦她得自承,就亲自租车往郑老师傅工作室交设计稿。老师傅的工作室在扬州东关街深处的一处老宅内,车子无法开进东关街,高洁只好一路步行,寻到这位李老师傅的工作室。

        李师傅工作室内石尘漫扬,但是专业横机、锣机、小吊磨、牙机等各种雕石刻玉的工具却放置得错落有序。高洁正要一步跨进去,被横机后头钻出来的小老头儿喝住,小老头儿眼儿很毒:“哎哎,那个孕妇,不要靠近。”

        高洁便站在门口,恭敬地自我介绍:“我是王厂长介绍的设计师,想要请您帮忙做一件产品。”

        郑师傅走到门口来,不过一米六出头的个子,佝偻着背,发已花白,胜在精神矍铄,望人之时,目光炯炯而显得格外严厉。高洁不禁敬畏,往前迎一步,郑师傅让着往后退一步,摇头道:“哎哟喂,原来是个孕妇,真是麻烦。”

        口里虽讲着“麻烦”,但他还是赶紧将高洁请到工作室旁的一间客厅内。此屋比之工作室要洁净许多,但很简朴,家什简单,仅一桌双椅一柜,木面俱已斑驳,好像已经使用了几十年的样子。

        郑师傅未落座,高洁也不坐,待他坐下,高洁才立即将随身带的图纸展开,郑师傅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问她:“如果在翡翠上做这个设计,那价值可不得了。为什么偏偏要做到水沫子上面去?”

        高洁说:“翡翠价值太高了,加上设计和做工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可是水沫玉是普通人也有能力买回家的。”

        郑师傅抬眼深深看高洁一眼,严厉的表情淡了下去,居然笑了起来:“的确是你们新一代的想法新潮。”继又叹气,“现在的人太看重材料,不懂得欣赏艺术。玉本来就不应该分贵贱,它本来就是块石头,只有有了生动的表达,它才会有生命,才有灵魂啊。能看懂它所表达的东西,才算懂玉,玉才能变成人的寄托。”

        一席话讲到高洁心坎正中,将她所悟而未能表达的全数表达出来,她点点头,说:“每块玉都是不完美的,都要靠雕琢才能找到它的价值。这就跟人生一样。”

        郑师傅的表情益加和蔼起来,只是突然整个屋板被人狠狠踩踏一样震动起来,不知哪里传出声音来:“爹爹,我要吃饭,吃中饭,吃饭饭。”声音是把成熟男人的声音,语调却是七八岁孩童的语调。高洁被吓一跳,就见郑师傅脸色骤然变回严厉,竟伸手轰她:“快走快走,我包管你准时收货。”

        高洁惴惴不安地离开扬州,回到家中不顾疲惫,还是给老王打了个电话,讲了讲隐忧,老王却很乐观,说道:“李师傅既然肯接活儿,那就可以打包票啦!”

        她想起郑师傅讲的那句戳中她心事的话,暂且将心放下,在家中好好休养了几日,养回精神。她知道目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转,高洁想。一定会的,毕竟她找到了她的价值。

        其实高洁的生活的确是在慢慢好转,生活也变得有秩序起来。

        她每一次去检查,都会被告知身体的各项指数越来越稳定,而裴霈和何雯雯整理发送给她的工作室营运情况报表也告诉她,她的事业也进入一个很好的局面。尤其《水之遥》以独特的连续剧情吸引了越来越多网友的关注,在“匠之艺”和“LOOK视频”网站的两个平台上都获得网友高度关注,当然在比赛里拿到的票数也一路飙升,最近连续几日登顶。随之带来的好处,自然是每日上扬的成交额。

        高洁看着网店运营公司每日发给她的销售额报表,开心透了。

        这是她初试锋芒,也是背水一战的一次尝试,结果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信心顿时倍增。高洁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工作带给她的喜悦,这更是前所未有的。

        原本以为就此万劫不复,现在看来却是柳暗花明。高洁抚摸着小腹,无尽感激,也无尽感怀:“球球,有你陪着妈妈真好。”

        林雪的祝贺电话也在这天打来,问她:“听说店里销售很好,给我留几样你的得意作,我不像年轻人会上网买东西,大年夜来吃团圆饭的时候给我带来。”

        高洁吃了一惊:“于奶奶,这……恐怕不太方便。”

        林雪笑道:“有什么方便不方便?我不能让你怀着孩子一个人过年。”

        高洁坚持地拒绝着,只是斟酌着礼貌的言辞:“我……我觉得,和于直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我提出的要求,本来就已经有点无理了,所以,应该更加谨守我的操守。”

        林雪叹气:“拿你没有办法,这么坚持原则。有时候啊,不要太坚持原则,会让自己过得很辛苦。”

        林雪话意很暖,高洁心内亦暖,只觉得抱歉。

        林雪说:“我已经通知了家里人,他们都晓得你的情况,我老人家不管你的原则,家里有了新成员,他们都应该晓得。你既然觉得不大方便,那就这样吧,大年夜下午一点半过来陪我喝个下午茶,我让司机去接你。”

        林雪说一是一的性格不容高洁再说出任何拒绝,就如她向各房小辈宣布高洁和于直已经缔结婚姻关系时,也是极其突然,未容小辈们有任何异议和准备。

        当时于直默不作声地坐着,坐在他身边的于毅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于毅的父母,于光耀和金萌二人也是面面相觑。

        林雪扫视众人,又开了口:“高洁已经有了于直的孩子,我希望你们都做好家族里增加一位新成员的准备。”

        于毅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是想把人接回来?”

        林雪望向于直:“看阿直的意思。”

        在饭后茶点时间,她将于直招到跟前,说:“小梅在瑞士滑雪摔了的事你知道吗?”

        于直有点疑惑:“什么?”

        林雪叹气:“你真决定铁了心对高洁不闻不问了?”

        于直不语。

        林雪说:“小梅摔得不轻,在瑞士养伤,这边的业务都让他爱人接手了,前一阵他爱人从高洁的工作室撤了资,高洁现在是一个人单干。我是没有想到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居然也能把这些千头万绪理清爽,而且干得相当不错。”

        于直仍不发一言,为他奶奶斟了一杯热茶,然后离开,半路上被于毅截到他房里。

        于毅说:“你这失手失得也太憋屈了,前脚刚说好自己是单身,后脚立马就要当爹了。穆子昀的外甥女手段够行的啊。”

        于直严厉地扫了于毅一眼:“阿哥。”

        于毅看出他面色不愉,就跟着摇头叹息:“穆子昀在我们集团里根基深得很,我和我爸跟她过了几招了,招架得很吃力,奶奶对她可真没赶尽杀绝,她对我们公司还是有管理权的。现在她外甥女名正言顺变成我们家的人—”他突然灵光一闪,“这是不是奶奶存心在对付我们啊?她不会是不爽我们那事儿做得太快太狠,也没报备她,存心跟我们对着干吧?”

        于直站起身:“不说了,穆子昀的事我会盯着。”

        于毅说:“好好好,我们去外头抽根烟。”

        于直说:“我戒了。”

        于毅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最近。”

        于直是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的,翻一阵抽屉,没能找到烟盒。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戒烟这么彻底,一条退路都没留给自己,竟然就此戒掉了。他想到了戒烟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孩子。

        于直躺倒在床上,有一条经由自己创造的生命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个感知是神奇的,那个未成形、还在高洁腹中的孩子,无疑已经牵制住他了。他最近常常会想到这个孩子,连高洁抚摸小腹时那副爱怜的神情也会跟着浮现在他眼前。

        令人羡慕的神情,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次数越来越多。这样近,那样远。就因为这样,他才不想继续陷入,唯有命令自己远离,不闻不问才能不想。但是祖母刚才那样简短的话就像一条绳索,勒住了他。

        于直猛地坐起身,确实不能再想了,恰好手机响起来,是言楷打来沟通工作。

        言楷说:“‘芙蓉美钻’的任总有点性急,这几天他们的参赛作品一直被‘水之遥’压在第二名,他问我有没有别的办法,我没立刻回复他。今天晚上我发现他们的票数波线图不太对劲。这事儿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这家“芙蓉美钻”正是于直代理的南美钻石在国内最大的客户之一,创始人任总正是当年于直在纽约珠宝店兼职时结识的华人设计师,尤其擅长设计欧式钻石首饰。当年在于直的一番游说下,他先于于直回国创业,创立了自己的钻石品牌“芙蓉美钻”,很快在行业里做出了些名堂。当于直回国,为他创业的第一份军令状找客户时,任总成为他第一个大单客户。

        借由此前合作,在于直创立“匠之艺”后,任总的“芙蓉美钻”也成为第一批入驻支持的独立设计师品牌,他同于直和卫辙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热络。此时言楷来电,自有言下之意。

        于直想了想,吩咐言楷:“再观察几天。”

        待到了第二天,在比赛日榜上一直独占鳌头的《水之遥》被“芙蓉美钻”的《我和我的闺密之旅》压到了第二名。

        高洁打开电脑时,看到票数的起降,拿支笔算了算,就发现了问题。

        同样发现问题的还有Summer,她在当日下午就和司澄以及他们团队的两位合伙人赶到高洁的工作室。

        Summer说:“在国外相同的比赛里,也曾发现过类似的作弊案例,他们一定是找水军刷了投票,或者用了投票机,他们是做IT的,对此道肯定非常精通。”她十分气愤,激动得来回踱步,“我要去主办方公司投诉!抗议这种不公平的行为。”

        高洁为Summer泡了一杯香片,递到她手中,说:“这样吧,容我先写封邮件质询一下,我们再来定夺接下来怎么办,你看好不好?”

        司澄也劝阻Summer:“Jocelyn说得很对,你不要激动。”

        高洁自网站上寻找到客服邮箱,将质询邮件写好,待发送时又想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发短信向林雪的秘书Vivian拿卫辙的邮箱,Vivian很快回复信息。高洁对司澄和Summer说:“我给‘匠之艺’的卫总发邮件。”

        司澄问:“是那位卫辙先生?”

        坐在高洁对面办公桌的裴霈将头抬起来,高洁安抚地朝裴霈笑:“就是他。你们不用担心,我会跟进处理这个事情。”

        裴霈闻言将头低下。

        司澄对高洁说:“你也不要让自己太累。嘿,想点快乐的事情。”Summer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但司澄没有发现,他兴致勃勃地问高洁,“春节准备怎么过呢?尤其是大年夜,你不会准备一个人过吧?”

        高洁摸摸小腹:“我这个情况,只能在家里休息呀。”

        裴霈抬起头建议:“高洁姐姐,反正大年夜我也不回家的。不如到你家去聚餐?菜不用麻烦你,打扫洗洗唰唰的都不用麻烦你,我来做,一起热闹热闹。”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司澄和他的两个伙伴的响应,他们说:“让我们一起加入吧!”

        接着大家就热烈讨论起辞旧迎新的菜单,高洁更加不能够拂逆大家的兴致,答允下来。

        只是邮件发给卫辙后,卫辙只回复了极简单的一句话:“我们会查查这件事。”之后就再无回复了,一直到两周后的大年夜当日,高洁也没有收到卫辙进一步的答复。而“芙蓉美钻”的作品票数虽然有所回落,但已领先《水之遥》。

        高洁不免焦灼,忍不住主动给卫辙打了电话,他的手机已转国际服务台,人似乎已不在国内了。高洁想到自己可以问的第二个人,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还是没有拨出这个电话。

        只是让她想不到的是,在大年夜这一天的下午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她工作室门口接她的会是于直。

        在这之前,她正在为工作室初创团队的员工们发红包。虽然比赛的过程起了点波折,她还是想提前犒劳她的创业团队。

        现在她的工作室员工除了裴霈和何雯雯,还有三位在工作室办公的网店运营公司派遣来的客服。他们收到高洁的丰厚红包都大为意外,其中一位叫小方的说:“这……我们不是‘水之遥’的员工呢,居然也能收到红包,Jocelyn太客气了!我们一定会加油干的!多多促成交易!”

        高洁笑着说:“虽然劳务关系不是我们公司的,可是你们是我们团队的一员呀!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就在大家喜气洋洋地互相祝贺新年时,门铃响起来,开门的裴霈唤出高洁。

        高洁看到门前站的是于直就愣住了。于直看到高洁也愣住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会先停在她的小腹上,孩子应该快四个月了,她腹部隆起的圆润形状是她穿再宽大的长服也遮掩不住的。

        高洁在他的注视下不免有些局促。

        于直并没有进门,只说:“奶奶叫我来接你。”

        高洁说:“我马上就出来。”

        她转身穿上外套,自工作室拿出一只礼盒,放入一只大的储物袋中。自答允林雪至于家喝大年夜下午茶,她在发怵之余也鼓励自己坚定坦然一些,最艰难的决定已经做下,最难堪的局面也已面对,以后的种种都是不值一提的一碟小菜。

        于直见高洁手里拿着大大的储物袋走出来,很自然便伸手过去抓着储物袋想要接过来,高洁迟疑着说:“不重。”

        她没有松手。于直的眼风扫到她的脸上,她的反应无疑是当他陌生人的态度,于是冷冷地说:“高洁,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用不着对我这么防备。”

        他依旧手持着她手上的储物袋,像同她角力一样。

        高洁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一点。夜宴之后,她对于直就生出了不能自已的本能,无法不在面对他时做出防备,她防备时固执的表情就诚实地表现在脸上,让于直心头一股恼恨不上不下,只能冷冷地瞪她。

        终于,高洁还是松开手,于直将储物袋拿过来,瞅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高洁跟着他安静地下了楼,上了车,坐在后座,低垂着头。她的发绾在脑后,有几缕长长的刘海低垂在额首,遮住了她的脸。于直从后视镜里望她几眼,又几眼。

        这几个月他一直很忙,忙到除非特殊安排,不然绝不见她。医院那次是,大赛的开幕典礼也是。两次之后,他一直命令自己刹车,可是昨日祖母勒令他留出接人的时间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于直透过后视镜看到一直垂头的高洁将头抬了起来,目光和他的目光在后视镜内对上,她没有避开,应该是做好了准备,因为她的表情变得慎重了。于直不太想听她在此刻说话,于是准备打开音箱,就在这之前,高洁开了口。

        她的念头在心头盘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他:“于直,我给卫总写过邮件,我们发现‘芙蓉美钻’的票数有点问题。”

        于直的嘴角如高洁意料地扬起讥诮的弧度,高洁果然向他开了这个口。

        就在一周前,卫辙将高洁的邮件转发给了他,问他:“你怎么看?”

        于直将高洁言辞恳切又充满质疑的邮件看完:“和他们的合作合同是你签的字。”

        卫辙好笑地双手抱胸:“嘿!我说你把皮球踢给我了是吧?现在找上门要说法的是你老婆。”

        于直瞥去一眼,卫辙反而走近一步,双手撑在他办公桌上,笑着说:“任总和我们的合作是长期的、有深度的。他们那广告片,说实话,几个评委评价出来和高洁他们的不相上下,就是高洁他们的导演摄影更高明,有点儿电影感。当然啦,任总是做得是太操之过急了,我们这回投票整一个半月,这会儿快过年大家都旅游去了,正是对他们的剧情有共鸣的时候。他们的票数是有赶上去的机会的。”

        于直把卫辙的双手推开:“这不就结了?你已经给我处理方案了。”

        卫辙促狭地笑道:“我明儿飞美国和你那位学弟介绍的美国技术公司谈合作,你不会忘了吧?这邮件我是没空回的。”他又补一句,“对了,高洁那片子的摄影叫司澄吧?他们好像挺熟的啊?”

        于直对卫辙只有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在卫辙离开后,于直指令言楷将“芙蓉美钻”的作品刷票全部清零,但也正如卫辙所说,这部作品也具备吸引眼球的价值,尤其刷票两日独占鳌头,占了头一名作品首页宣传的优势,吸引了很多网友点击,就算票数清零,照样还是排在《水之遥》之前。

        于直没有回复高洁邮件。

        现在,他也不打算给高洁正面的回复:“哦?有直接证据吗?”

        这是她熟悉的口吻,慵懒的、玩笑的,于直是不打算同她好好讲这桩她认为很严重的事了,她很无奈,但没有法子,只能够敛起精神,做起武装,正色说道:“最低限度,能让我们在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下竞争。”

        他却反问她:“你觉得公平的环境是什么?取消对方的参赛资格?”

        高洁未曾想过,一时愕然:“哦不。这用不着。”

        于直说:“高洁,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没有客观的判断,只有主观的判断。”他在后视镜里对着她笑,“你们如果想照着做的话,也可以做一次,做完了再来判断这个事。”

        这还教高洁怎么说才好呢?于直已经切断她所有可以据理力争的条件,就像先前局里切断她所有因失败而怨恨的可能一样。她又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好保持失语状的缄默。

        幸而他们的车已驶进于家大宅,于直将车停好,正待为高洁开门,高洁已经自行下车,下车时,她扶了扶小腹,于直还是没忍住过去托住她的手肘。

        “我没事。”

        但于直没有放开她。

        两人走入大宅,迎面遇上一身旗袍艳妆的金萌。高洁同于家这位长辈照面过几回,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维持着高雅主妇疏淡的礼貌,但这回,金萌主动迎了过来,一双美目在高洁的腹部停住并打量起来。

        高洁一手本能地掩住小腹,向金萌微笑招呼:“阿姨您好。”

        金萌笑着点头,先同于直讲话:“唉,阿直啊,你真是不小心。”又问高洁,“看肚子四个月了吧?”

        不过两句轻描淡写的话,让高洁的手盖住小腹,笑容凝结在嘴角。她将背挺了起来,继续微笑,让自己坦荡自然。她对金萌说:“是啊,多谢您关心。”

        金萌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高洁的微笑被于直看个清楚,他的手自然搭到她的肩头,对金萌说:“我带她去见奶奶。”

        林雪的卧室是一楼走廊尽头朝南的一间,于直敲了敲门,推开大门。林雪临窗而立,正在书桌前提笔作画,闻声抬首,看到高洁,叫道:“孩子,你过来。”又对于直吩咐,“你出去吧。”

        于直望一眼祖母又望一眼高洁,将储物袋放在祖母房内的储物架上。

        “这是什么?”林雪问。

        高洁答:“给您做的玉饰。”

        林雪对于直说道:“你去吧,我和高洁聊聊。”

        于直为她们关上了门。

        高洁将储物袋里的礼盒拿出来,走到林雪跟前,林雪握着毛笔又写了几笔,才放下来,高洁凑过来一看:“您笔力好厉害,摹的《莲花鱼乐图》很有风骨。”

        林雪端详着高洁,伸手摸摸她的肚子:“现在还觉不觉得像八大山人一样有一肚子冲天难申的怨气了?”

        高洁看着林雪的摹本中,高高矗起的荷叶张扬开来,疏阔高远,一尾小鱼游弋叶下,悠然自得。她笑着摇摇头。

        林雪说:“肚量跟着你的肚子一起长了。”她收回手,坐到架在书桌后落地窗下的藤椅上,示意高洁坐到她跟前的沙发上,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礼盒,“让我看看是什么。”

        高洁在她打开礼盒后,才介绍道:“给您做了一件镇纸。”

        礼盒内是一方水沫玉雕成的鱼形镇纸,鱼是仿了八大山人画作中的鱼形,连白眼都活灵活现地镌刻上。林雪十分欢喜,拿出来即刻摆在了桌面的宣纸上:“你做的东西总是很合我胃口。”

        高洁这时才看见林雪的案前放着几座相架,均是于家诸位的家庭合影。林雪见她目光流连,便拿起其中一架照片:“在三十二年前,于直的妈妈也像你这样坐在我面前,我问她,是不是有做一个好母亲的信心。她没有回答我。”她将照片递给高洁。

        这是高洁头一回看到于直的妈妈,照片内的少妇明眸皓齿,梨窝浅笑,美得赏心悦目。她怀里的婴儿和她有一样的唇窝和黝黑的眼仁儿。那是不过丁点大的于直。

        林雪说道:“高洁,我真没想到你去参加了于直他们网站的比赛。你今天能来看奶奶,我很高兴。今天你要来面对几个于家的人,我也有点担心。于家的人,大多性格厉害,有的你也可以当成是势利,你多包涵。”

        高洁只是笑,覆着小腹:“这里的人,都是我孩子的亲属,我会……努力一下,尽量和大家好好相处。”

        林雪长叹一声:“于直的妈妈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气,也不至于有最后那样的结局。”

        高洁一黯,若干月前,林雪所讲述的那个于直,是失恃而误入歧途的孤独少年,对于于直母亲的死因,林雪并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丽少妇,听到林雪缓缓讲道:“我上次没有告诉你,于直的妈妈自杀的时候,于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洁骇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个更为隐秘的于直,她从未靠近,从未了解的于直,他惊涛骇浪一样、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过去冲击着她。

        她喃喃地问:“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茁壮成长,她每日每夜欢欣地记录着孩子的成长,期待着他的到来,她无法想象另一个母亲为何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问高洁:“你知道为什么于直的妈妈会这么狠心吗?”她饱经风霜的眼睛望到高洁的眼底,“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于直的爸爸,应该也没有那么爱于直吧。”

        这是高洁从未了解过的,由于直的长辈层层道出,打开惊涛骇浪一样的世界。这位长辈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达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诚,她不是不感动,然而,让她转折的原因太多。她抚摸着小腹沉默着,孩子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对林雪说:“于奶奶,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向您保证,请您放心。我爱我的孩子,很爱很爱,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她想了想,“我并不怨恨于直,真的,一点儿也不。”

        林雪带着几分期许望向高洁:“那么,你—”

        高洁即刻打断了她:“于奶奶,我跟您保证过,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将来我也不会打搅他的生活。我想这一切事情结束后,对于我,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没有麻烦的结局。只是因为我的固执,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才会让您费心安排了这么多。”

        林雪叹道:“孩子,前面路长,不用这么着急下决定。”

        高洁摇摇头:“我做了一些很可耻的事情,这个结果是应得的惩罚,我不会奢望再获得什么原谅,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林雪抬眼就望到了书桌上的宣纸,墨迹已干,墨荷初绽,才露尖角,荷叶下的尾鱼若隐若现。荷叶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给她的冰清玉洁的决心和决意。她一向不会操之过急,便对高洁说:“好了,你只有陪我一顿下午茶的时间,我们先去喝一碗红豆沙,你肚子里这个也不经饿的。”

        她拨通内线,唤来保姆,在窗下架上一个矮几,上了几碟上海点心,小笼包、核桃酥等样样精致。

        高洁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劝食,将大半的点心用完,让林雪连连赞她“已经懂得养身”,林雪依旧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饭的意思,但高洁说:“我和我的团队伙伴约好了一起过新年。”

        这个最正当的理由让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唤来于直送高洁返家。

        高洁坐上于直的车后座时,发现多了一只丝绒软垫,她将软垫垫在自己腰后,对坐上了驾驶座的于直说:“谢谢你。”

        “这么客气了?”于直口吻一贯轻佻,并且转过头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会儿,又转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机停在了于直的脸上。

        于直脸上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看透,戏谑的、淡漠的、气恼的、有点孩子气的,他表达过很多种情绪,但都不是那个时刻他真正的情绪,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洁想。虽然林雪向她打开了他的往事,但是她还是看不透他。此刻她就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着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却有异样的情绪在波动。高洁忍不住用手遮住腹部,说:“他长得很好,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肯帮我,也肯帮他。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她正视着他的眼睛,“不会再给你们家和你造成任何麻烦,请你放心。”

        她看到了于直那熟悉的冷笑,他说:“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倒说说?”她看到他转回头去,后视镜里的他脸上的神情完全冷了下去,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存在、她孩子的存在,于他,应该就是横生的枝节和意外的麻烦。

        高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时未答他充满嘲讽的问题。她其实在想,她不愿也不应该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尤其是对于直。就在辞旧迎新的这一天,她突然起了个私心的愿望。她把愿望在心底藏好,看着于直的目光也变得温软起来。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突然间沉默后温驯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她应对他时的一些锐利和防备不见了。可她最终用一副诚恳的表情这样说:“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就按照约定签离婚协议,不会拖你很久时间。”

        于直的手悬空停着,一荡,回到方向盘上,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要谢谢你为我想得周全?”

        高洁看着后视镜里他死死盯着她的模样,他的笑意依旧浮在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但是眼神更加寒冷。她抿一抿干涩的唇,道:“于直,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比较……比较和平地相处,为了孩子。”

        镜子内于直的唇一直扬着没有放下:“你一定准备好了将来怎么对孩子解释我们的关系吧?”

        果然高洁说道:“性格不合,所以离婚。”

        于直握紧方向盘,这个高洁,从亚马孙开始,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合作关系一样盘算得样样清楚。他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将脸转向窗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密密的小扇一样遮盖住她的心事。于直抿紧了唇,还是将这句讥诮的话封在喉中,未能讲出。

        他踩下油门,将车启动。一路两人不再讲话,于直并不是很自在,因为车里又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馨香,幼弱的奶香,温暖,亲切,好像比以前更加芳香馥郁了。那是独属高洁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所以更不想开口。

        在高洁看来,他脸上神色变换,喜怒不定。

        念及此,高洁眼中一酸,只得望向车窗外,窗外黑绸一样的天空上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烟花,绚烂地拉开新年的序幕。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她和于直一起参加了他的发小莫北的婚礼。莫北在婚礼上,将他八岁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当时的她对这个情况有诸多猜测,但其实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有每个人面对的苦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透的。

        就如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于直,就算林雪揭开往事之后,她终于知道了他布局的动机、行动的苦衷,但她还是看不透他,也不忍看透他。这或许就是她最软弱之处了,因为理解,所以柔软,还带着不能言明的酸楚。

        就在这百味杂陈难以言喻的纷乱思绪间,极其突然地,高洁感到腹中有一阵异样的颤动蔓延开,细弱得难以辨别,但是就像林雪笔下由水塘深处游出的鱼儿一般,将满塘的荷光荡漾。她捕捉到了这光,突如其来的快乐像清泉般扑簌簌地冒出来。她抚摸着小腹,惊喜而略带颤抖地第一个时间抬起头来望向驾驶座的那个人,那个人岿然不动的冷漠阻止了她差一点脱口而出的激动。

        不,这喜悦她还不能倾诉,有些快乐,她只能自享。她在心内对她的孩子说:“球球,你在和妈妈打招呼吗?妈妈祝你新年快乐!球球,你知道吗?你的爸爸也在这里。”她抱着肚子,又偷偷地看着坐在前方的人,他就坐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到半米距离却那样遥远,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臂却够不到。当她做出她的上半生最愚蠢的决定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些许的愧和憾,是永远抹不掉的错误铸造出来的。

        天空里的烟花一团接着一团绽放,连绵不绝的艳色将黑夜点亮,再铺天盖地地覆向大地。高洁又仰头看向窗外,那星点璀璨得仿佛要洒在她的脸颊和发端,散落的暖意,就在她的心头,亦在她的掌心,这些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高洁想起于直另一个发小婚礼上的烟花,那时她还感叹那一团团烟花易逝易冷,再难捕捉。但其实,珍惜每一刻小小的美好,就是永恒的美好。

        高洁近乎贪婪地贴在窗上,贪望这一刻的美好,她在心里说,妈妈,你放心吧,你担心的东西,那些包袱,那些沉疴,我都抛掉了,我能坚定地走下去了。一个人,不,她摸摸肚子,还有我的孩子。

        安静开车的于直,其实也偶尔仰头看看这座城市夜空中的烟花,蓬乱地散落,无序地消逝,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坐在他身后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女人,再也没有说出任何打搅他的话,或者可以说她不曾努力说些什么,她甚至都不曾软弱、不曾哀求、不曾告白,更不曾怨恨。他忽然就想到一句“狠心的女孩儿”,他想起这句话还是他在巴西小镇时称呼她的,于是又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任何麻烦?没有任何烦恼?他知道自己的某些情绪某些念头已经越来越不可自控,努力抑制了四个月,终究得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逃离不及,慢慢陷落。就像那落到他眼内的璀璨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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