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誓言最甜,毒药最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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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直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静立不动的高洁。他今日的言行,将会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讲完他该讲的话,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带笑容向众宾客频频颔首致意,诚恳而亲切。
刚才讨论着今晚寿宴上这宗婚事的人们再度嘈嘈切切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有些消息门路的那一位遥遥一指:“新娘不是在那儿吗?”
于直走下舞台以后,高洁仍旧站在大厅走廊中央。这时候舞台上已换了今日来捧场的歌手演唱。激切的音乐响起,热情的光影回笼到正得势的人儿身上,灯光早已从高洁身上移走,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高洁在这个时候看不见于直了,于直已经没入他的家族群中。世间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就像现在,周围分明都是人声围绕着,但她不觉得那是人声,那激切的音乐分明是一浪更胜一浪的潮声,将她推倒,将她淹没。她握紧了双手,才感觉到手心里浮出一层冰凉的汗。
高洁渐渐有了些知觉,身体中有一种钝痛自深处明晰起来。是不久之前,于直在她身体上作用出来的,到现在,钝痛蔓延开来,是她沉入潮声底部唯一的知觉。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须动一下,证明自己还有其他知觉。高洁缓缓移动,移动到一个可以避开人和人声的拐角,将自己藏入拐角的阴影里。
今天是她的结局,她知道。预料中的结局却有一个难堪到极点的局面。高洁在拐角阴影里,抱紧自己的双臂,给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态。
于直就坐在祖母身边,和堂哥一家将祖母众星拱月一样围在正中间。他听到于毅讨好地对祖母讲:“奶奶,这道秋葵做得不错,给您尝尝。”他又听到邻桌的父亲对穆子昀讲:“不舒服的话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听到祖母答:“就你嘴甜,尝过觉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计哄我跟你一起吃对吧?”他又听到穆子昀在答:“我没关系。来来来力总,我再敬您一杯。”
于直的听觉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他的视觉也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他看着高洁一步一步走进了宴会厅左首出口处出菜间的屏风后。
她没有失态,没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战场上。
于直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于毅叫起来:“阿弟,再来一杯。”
他们兄弟二人站立起来碰杯,也向宾客们举杯,又是一阵欢呼。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黄浦江,将落水的人没顶。
高洁抱着手臂,避让着进出送菜的服务员,眼睁睁看着宴会厅中的觥筹交错。
好心的领班上前询问:“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高洁说:“不用了,谢谢。”
话说出口才发现喉咙居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领班也发现了,关怀道:“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洁清了清喉咙,终于将声音逼出来,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不用了。我稍微站会儿。”
领班服务态度专业,不再打搅顾客的自由行动。
于是高洁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没有被打搅,她站到宴会厅内宾主尽欢,宴席散场,人声渐歇。她耳畔的潮声也渐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来,他笑着与宾客拥抱,笑得得意极了,连刚才站在舞台上时眼睛里头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洁的腿脚已经站得僵硬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站下去。她做的戏、她唱的曲,俱为身边人所洞穿。而那个人做的戏、唱的曲,她却一直未明。她身体中的钝痛锥心而难解,全部的痛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高洁迈开了第一步,接着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过离于直最近的那张桌子时,从桌面上抓起一杯剩着半杯红酒的高脚酒杯。
她的耳边有个声音唤了一声“关止”。
关止是谁?高洁有些混乱地想,她的头脑是有点混乱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脚是不听自己话的,直直地朝着于直的方向疾步过去。他送的客已经离去,她要和他一对一照个面。
唤关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洁疾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拿起莫北面前没有动过的红酒,直冲于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洁动作太快了,他来不及伸手,只能提醒离于直最近的关止。
关止同徐斯观察到了同样的不妥,他刚要伸手,就被身边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气,阻止了他去管这件闲事。
他们都眼睁睁看着高洁拿着一杯红酒,旁若无人,甚至有些气势汹汹,疾风一样走到于直跟前,手一扬,红酒像一阵急雨一般朝于直兜头洒下去。
在高洁自暗处走出来,步伐越来越快开始,于直就在等着小白猫挠过来的一爪子—那会是怎样的行动呢?她拿起了还盛着红酒的酒杯。好吧,那就来吧。
于直没有躲开高洁的迎面而来,就像他当初没有躲开小白猫的一爪子,那都是无伤大雅的。
在淋漓的红色液体扑面落下时,于直闭上了双目,任由它们自他的发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衬衫领子上。应该是无伤大雅的,但真的接受这一爪子时,于直心头还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洁看着于直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眼睛里头有隐隐的怒意和冷冷的轻视。然后他的手伸过来,像手铐一样扣住她的手腕:“我们是该谈谈了。”
场内还有零零散散的宾客以及于家众人,他们全部看到了此刻的变故。但于直没有让他们有更多的窥视机会,他几乎是拖着高洁进入刚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间休息室。在关上休息室大门时,他重重地将高洁甩开。
高洁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强立定,却还是被愤怒乱了气息,咬一咬唇,才发觉自己竟然气极到无法发声。
于直锁好门,越过她身边,坐到了沙发主位上,自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将发上脸上的红色酒渍抹去,将纸巾团入掌心,两手十指交叉握拳,轻轻松松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着她。
他慢悠悠地说:“高洁,这不就是你一直计划着的结局吗?你还准备了什么结束陈词吗?”
这一刻的于直,和刚才舞台上的于直是一样的,冷淡而残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洁想起了她在热带雨林里领教过的—雨林里的百兽之王美洲虎,巡视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猎物时,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恐怖,瞬间灭掉了她的愤怒和气恼。
她的双腿又僵直了,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刚才于直的问话,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就像当时见到美洲虎一样,她的血液几乎是在逆流。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害怕,还是有着其他的情绪,复杂到她浑身冰冷得仿似还沉在漩涡中央。
于直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姿态更悠闲一点。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持着倔强而矛盾的态度,露出倔强而矛盾的表情,仿佛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又像害怕与他接近。他有办法让她很快就不矛盾,他会教她立刻气馁。
于直松开手抚了抚脖颈:“穆子昀从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以后,打算卖给启腾集团。”
那个女人倔强的表情陡然松开一丝裂缝,本来就矛盾的心灵堡垒摇摇欲坠。
高洁的心头是被于直这句清清淡淡的话猛地一震。她的混乱原本是一股本能的冲动,让她做出本能的应激反应,于直的一句话就像一记冷枪,让她本能的情绪全部退散,脑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识就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她的身体抖了抖,连声音都附上了害怕:“什么?”
于直缓缓说道:“你的百分之零点五给了启腾以后,他们就是芮华集团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们家卖了。而你,高洁,你和她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在她打算的这笔买卖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吗?”
拼图在高洁的脑海里缓慢又清晰地一块接一块合并在一起,拼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大的漩涡,恐怖,骇人,毫无预料,她早已经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极力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在求证可怕的现实:“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于直又笑了笑,风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将背后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从阿里山就开始了吧。”
高洁好像被冻水冲刷,冰寒劈头淋下,战栗缓缓散开。
于直继续用高洁已经熟悉了几百遍的调情语调,把冷情的话讲出来:“你我双方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就当这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商务合作吧!最后这一场—”他顿了顿,心头那一点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还未消除,这不应当,他的口气重了重,“本来你不就计划着吗?就是被我提前执行了。咱俩是互不亏欠。”
高洁脑中的拼图,已被轰然爆裂,目光渐渐模糊,老式酒店的陈旧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应该被固定的光线跟着摇摇晃晃,交织成一张棋盘—就像她被他们披上的衣裙。
那个男人—那个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盘之外。她内心深藏的阴谋、一路孤身的图谋、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窥透洞穿。她内心深藏的阴谋和欲望,早就被捕捉到这张棋盘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对方假装入戏的姿态无情地调戏着。
可是,这样一个时刻,听完执子之人的陈述,那样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极点的行动,瞬间让她的愤怒连释放的立场都没有。高洁蓦地惶恐起来,面对审判,她无可辩驳。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线中央的高洁,她脸上原本同归于尽一样的倔强尽数消失,而矛盾也渐渐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着的难堪、悲愤、无奈等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泼他一杯红酒以后,他以为她可能会像高潓那样激动到歇斯底里,发作到可能令他无法招架。谁知她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洁开口前,不叙一言,但高洁一直无言地站立在他对面,沉默得他好生难耐,于是他忍不住补了一句:“高洁?你刚才不是还想说些什么吗?”
高洁也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才开一道情绪口子,震惊冤屈羞怒愤慨愧疚自惭种种痛楚叩门一样袭击过来,痛到她又不能正常发声。
自典礼开幕,她一直在失语状态,在整个棋盘上,她也一直失语、盲目,差一点祸及他人,包括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于直眼里的高洁将微张的口闭上,如他所愿地塌陷了堡垒。
高洁的双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了摇头,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滚动,一直到于直的脚下。
于直看着脚边的戒指—以水沫玉装饰的犬眼、以缟玛瑙点缀的犬鼻、以钻石铺镶出的斑斓犬身,都是以最华丽的外表包裹的谎言。
高洁痛苦地动一动山石落根般的双腿。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念及此,她终于积聚出一股力量,让她得以拔腿,继而转身,越走越快,快到几乎是飞奔到门前,扭开门,踉跄扑倒,又挣扎爬起。
这些动作都落到于直眼内,甚至在高洁跌倒在门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也只是站着,没有让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着高洁又扶着门框爬起来,风中弱枝一样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于直俯身捡起戒指。这出折子戏终是落幕。他将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会儿,从容不迫地走出门,顺手将休息室大门关上,就像亲手落下这出戏的帷幕一样。
他在门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张脸和高洁差不多惨白,她离他差不多五米远,并不走近。
于直笑着打了个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于直仍是笑着:“潓潓,你在说什么呢?”
“于直,我今天过来并不是因为认了输,而是不想输掉姿态。但是来了以后,发现这一切简直……简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把我们家都—”高潓问到再也问不下去。
于直说:“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潓猛地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算高洁活该,也算我活该。我不想让我自己更活该。我……我走了。”她转过头,像是怕被真相追赶一样匆匆逃离现场。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经散场的大厅。
于毅得意扬扬地迎过来:“善后善好了?”他拍着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于直摆手,他看到了正在协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务的秘书,把她叫到跟前,嘱咐了一些事宜。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给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补偿太厚道了。”
于直遣走秘书,对于毅说:“穆子昀这员大将,奶奶可是给了你。”
于毅说:“好嘛!烫手山芋嘛!”
于直笑了笑,对于毅耳语道:“也不算烫手,回头你好好把她以前和供应商往来的账务仔细查查。”
于毅心领神会,给于直比了个大拇指:“喝酒去。”
于直还是在偌大的大厅里头立了会儿,走出宴会厅大门前又回望一眼繁华落尽的宴会厅,戏台上每一样残迹都被收拾干净,明天又会重启大门,开始新一轮的繁华大戏。
他跟着于毅走出这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没有了高洁的踪迹。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洁是在五分钟之前,自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破门而出,在风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要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种痛蔓延开来,如尖利针锥刺进心脏深处,如厚重铁锤敲击在脑门之上,痛得轰轰烈烈、沉沉实实、不分南北。她好像依旧处在她的原点,浑浑噩噩地上足发条,既无前路亦无出路地兜转。一直就这样兜转。
高洁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忽地踢到一块硬块,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听得沉沉江水流动和呼呼秋风吹拂。四周暗黑无人,只有江水两岸的民宅闪着冷冷的灯光,一星两点,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戴臂章的夜巡人路过,好心过来搀扶她:“这个姑娘怎么回事?生病了?要去医院吗?”
高洁推拒着:“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来,才觉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现在没有地铁了,前面可以叫到出租车。”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灯照亮的笔直大道,车站停着暖黄色的出租车,她糊里糊涂钻进其中一辆。
司机问她:“小姐,去哪里?”
高洁下意识报了个地址,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她的意识也启动,她慌乱地道:“不对,不是这里。”
司机好脾气地问:“那么是哪里?”
是哪里呢?她去哪里呢?她刚才报出的怎么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盘上的格子,陷她进去的格子。
她小声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司机没了耐心:“小姐啊,你别跟我们这种做通宵生意的开玩笑,不用车就下去吧!”
可是车内温暖,高洁不愿离开,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终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这里离常德公寓并不太远,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很快抵达。高洁付钱下车,一路跌撞走到“水之遥”工作室门前,往衣兜里摸钥匙,才发现这件被别人披上的衣服,一点伪装和庇护都不给她,没有衣兜更没有钥匙。
高洁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里面透出一线光亮,高洁支撑自己的力量已经透支,瘫软乏力地倒头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时不时不安稳地抽搐一下。睡时无梦,醒时也不觉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不得不醒过来。
站在床边的裴霈关心地问:“高姐姐,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
高洁迷迷糊糊地先摇头,然后目光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相触,被一暖,终是再度回归现实。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点粥,端给你吧?”
高洁没有气力让自己说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虚弱地点点头。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温软香甜。高洁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穷尽的局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已滚落下阵,态度糊涂,姿势难堪,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而且—结局和她的预想是一致的。高洁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极点,却落不出一滴泪,也讲不出一句话。难看的创伤,深刻的耻痛,屈辱的懊悔,不可与人言的倔强,她强撑着让自己坐着,积攒着气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么都积攒不了。
就在迷惘时刻,裴霈又来敲门,在外面轻轻唤道:“高姐姐。”随后推门走进来,神情古怪为难,向高洁伸出双手,左手手心里一串钥匙,右手递来一封信笺和高洁昨日遗留在宴会厅现场的手包。她说道,“刚才有位什么新工场的陈小姐来给你送包,留下了这串钥匙和这封信。”
高洁把信和包接过来,打开信笺,信是打印出来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师事务所签署房产过户协议,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多少多少,房产就是静安寺后头的那间公寓—这就是她在这场赌局里唯一的获得凭证了。
于直何尝将她放在眼里过?真是一场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折子戏。但高洁心内的痛麻痹着她的身体,她轻轻合上这页纸,就像放下了折子戏的幕布。
然后,她的声音就能发出来了,她攒了力气对裴霈说:“裴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霈立刻说:“当然可以。”
高洁说:“这张纸上有个地址,这串钥匙就是房门钥匙,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所有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过来?壁橱里有两个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这个季节的衣服和内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个灵透的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抱抱高洁的肩膀:“高姐姐,欢迎你当我的室友,我一个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点害怕。”
高洁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头,放松了自己。没有想过漩涡过后还能得到至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结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间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头顶灌入的、扭紧她血肉的发条,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望见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然后她回到了这里—“水之遥”,是母亲给予她的最初,也是母亲的遗志。
在这里,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遗骨,重新拼凑出一个自己。高洁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她自己。
裴霈将小卧室的窗帘拉开,室外阳光金子一样洒落进来,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着她。裴霈笑着说:“晒晒太阳养养钙,一切都会好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开始。”
裴霈没有问她缘故,却给予她最好的照顾。高洁有一点点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就太对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洁洗漱的时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洁的行李,她动作很快捷,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请了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将两只行李箱和四个大袋子提进门,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来了,还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洁打开行李箱,裴霈手脚灵巧,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装了进来,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给她买的—也没有关系了,她和于直的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实打满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从今往后,于直也再无工夫将她放进眼内,她告诉自己,戏已落幕,盈亏自负。
她将唯属于自己的这些物件一一收拾进“水之遥”,她将自己的心也收拾进“水之遥”。
高洁一直没有和于直的秘书陈品臻联系房产过户的事,令陈品臻颇为为难,她向于直汇报完公事,便将这桩事情一并汇报。
于直正在签署言楷提交的“匠之艺”和“LOOK视频”的合作合同,听完陈品臻的汇报,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即将签下自己名字的最末行签名栏。
阿里山后,几乎高洁全部的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包括最后结算的无所行动。她在想什么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应当继续纠缠在这桩旧事中。
于直对陈品臻说:“事不急,你等她联系你。”
陈品臻对于直的指令从来都会顾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问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联系我呢?”
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说:“到时候再说。”
陈品臻觉出老板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即刻告退。
于直是非常不耐烦,但他不自觉,一直到秘书有点噤若寒蝉地告退,他才恍觉,然后扯了扯领带。那一夜折子戏落幕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包括他和高洁,也包括他和局中众亲。
父亲在宴会次日就拿了行李箱,自大宅外出长期旅行,要他在亲弟亲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毅父子得林雪令,定不会让享福半世的于光华再适意快活而毫无贡献。于是于光华暂时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于他的半世搭档穆子昀,果如于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报到,大半世商界戎马生涯,早练就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他们的仗还没完全结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来合作多年的邱律师,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财产增加注资,将众人的股权稀释。
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无异议,也无立场提出异议。林雪在注资前,已同他俩开会,用长辈劝慰的口吻开诚布公讲道:“这是我最后一点私房本,我连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芮华’融为一体了,肉骨不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打着连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们几年了。就看这一年,你们各自业务同比增长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启动IPO。我老人家绝不食言。”
于毅会后打个响指:“感觉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松了啊,各自业务同比增长,这条没有标准的标准简直太好办了。”
祖母给予的条件指代不明,于直颇有隐虑,但未同于毅直言。林雪私下同他叹息:“阿直,以后做事要缓和,不要逼别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时间了。”
林雪的决定也意味着于家解体,正式进入个人为个人自负盈亏的时代。
于直忽生几分萧索,他把言楷的预算批示完毕,发了一封会议邮件给卫辙、言楷和相关高层,他目前更需要进入他的事业角色,无论如何,祖母嘱咐下的目标,是他务必要达成的。算回报,亦算补偿。
高洁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准时吃饭,其余时间玩命做设计。
拿来工厂打样品给高洁检查的何雯雯又汇报道:“梅先生好几天没有出现了,我昨天去工厂的时候,他们问我要打样费用。他们和我们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资的吗?所以一直不收打样费的吧?”
这一语立刻提醒了高洁,从夜宴之前的某日开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梅先生了。这几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也没有关注到这桩离奇的事情。被何雯雯一提醒,她猛地惊醒,立刻就拨梅先生的电话,奈何对方一直在关机状态。
事态的异常让高洁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去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讲明身份和来意后,接待她的是对方法务部一位姓林的经理。
林经理说:“高小姐,很抱歉,因为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一直没来得及找你沟通这个事情。”
高洁不无担忧地问:“梅先生去哪里了呢?”
林经理说:“是这样的,梅先生现在不太方便出来,他上个礼拜在瑞士滑雪时出了意外,伤势很严重,目前公司运营事务是由他的太太代为管理。”
高洁将手按住心口:“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经理没有回答高洁的问题,却拿出一份协议给她:“高小姐,梅太太在查验和评估各项投资时,对一些业务线做了调整。几间珠宝加工工厂已经作价卖掉了,关于和您这边的合作,我们准备撤回投资,这份协议是按照当初您和梅先生签署的《投资协议》拟好的《撤资协议》,麻烦您签字。”
高洁一时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问:“你们要撤资?”
对方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是的。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们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
高洁只觉得头壳像被斧头劈过,哧哧痛起来,一时无法将通盘的问题考虑,她说:“让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后给您答复好吗?”
回到工作室,高洁站在门前良久,一直看着那一块写着“水之遥”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旧,纹路斑驳曲折,就像她斑驳曲折的现状。她手里捏着那纸协议,紧紧握住。
不过几日,所有她短暂拥有的就像魔法所施,一夕就要离去。有什么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来就是一口鲜血。
高洁抚摸着木牌,呆立好一阵才掏出钥匙开了门,室内传来何雯雯和客户的声音。
“罗太太,两天就要交货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么钱,我就是喜欢你们Jocelyn的设计才把这笔生意放到你们这里来,小姑娘你这个意思是赶客了?”
何雯雯看到走进来的高洁,就像看到救兵:“Jocelyn,罗太太想要定制一条项链,两天就要交货,你看看我们来不来得及?”
罗太太朝高洁倨傲地笑一笑,高洁认出她来。她是由梅先生介绍的一位大客户,家里很有些背景,在影视媒体社交圈很吃得开,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视率极高的古装片的男主角罗风。梅先生介绍她给高洁时就特别嘱咐过:“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娱乐圈宣传资源。”
高洁曾将自己设计里最得意的几件作品推销给她,很受她喜爱,下单十分豪阔。就是这位罗太太傲娇凌人,常提出严苛要求。她看见高洁,便不客气地讲道:“Jocelyn,这是我要送一个快出国的朋友的,她四天后飞,所以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设计,没有对外销售过的。”
罗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岑丽霞则是为难地看着她,都让她突然清醒了,她清醒地明白自己不可为私情而矫情,当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难,是她需要想办法跨越的。
这个清晰的让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洁立刻就有了反应。她对罗太太说:“我最近刚做完一个设计,您看一下。”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坠,坠形是一条小帆船,尾梢上扬,在用金银细工工艺编织出来的浪潮形态中腾跃,似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处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扬帆起航。
罗太太一见倾心:“我就知道你的设计不会让我失望。这个好,立意高远,造型别致。你的设计最难得的就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有中国风,又没有中国风里的烦琐,比普通的设计师高明很多!”
当下她就拍板要下,并支付定金。临走前问高洁:“两天内可以完成?”
高洁保证:“现在只需要制作了,所以没有问题。”
罗太太走后,何雯雯轻叹着问高洁:“这个设计真棒,Jocelyn,你是怎么想到的?”
高洁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设计了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许是在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时有感而发。她看向自己的设计,浪潮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给了她此刻的灵犀。
只要有个立足之处,就有了新的路向。过往种种,爱恨情仇、冤屈愧疚,统统该沉入浪底,绝口不能再提。“水之遥”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须将泪逼回,唯有实干。
高洁带着设计,亲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扬州的珠宝加工厂。果然加工厂已经过户他人,为她打样过几件作品的老厂长老王对她很客气,同她说道:“现在我们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样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实斧实凿地来。”
高洁是听明白了,说:“那么我们就实斧实凿地来,我和你们签供货合同可以吗?由你们全权为我进原料和加工。”
老王没有想到高洁如此当机立断,说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说,“只是梅先生他们家肯定也从你那边撤资了,资金方面你行不行?”
老王提到了高洁面临的一个关键问题,她回到工作室后,将各种开支一一列明,已支项里有工作室现在的人力成本、场地租金,预算项内还有未来要支付的生产成本、销售成本和营销成本。
最后,高洁将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喃喃自语:“妈妈,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底气。”
也就在第二天,高洁将《撤资协议》签好后,亲自登门交还给了那位林经理。林经理大为诧异,不免敬佩高洁作风爽利,不像其他要被撤资的合作者那样死缠烂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做完这桩事后,高洁又奔赴扬州,结算了之前的打样款,也支付了罗太太预订的那件吊坠的货款。
老王的工厂有技术娴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线,当日就将帆船吊坠成品交到了高洁手中。
按时拿到成品的罗太太当然惊喜异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她又问,“听说梅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情,有没有连累到你?”
高洁只是温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现在是‘水之遥’的唯一老板了。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罗太太点点头:“我很喜欢你这样有契约精神的创业者。”她说,“我这里还有桩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做?”
高洁想也不想:“当然。”
罗太太说:“五个月后有个演艺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寿,会办一场很大的寿宴。我想送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老人家很喜欢吴门画派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个特殊的设计。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参加这个寿宴,你多准备一点产品目录带过去。”
高洁仔细听着,听完登时就明白了罗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后一直未曾落泪的高洁,忽地就热泪盈眶,她低头逼回泪,没有让罗太太看到。
上局已败,她已心死,以为自己就此万劫不复。谁知败局之后接连的凄怆淋漓的坎坷不容她有丝毫的颓废,推着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条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对她抱以期待,若不继续向上,另闯一番局面,实在对不起这一番为人所看重的契约精神。
高洁坚强地抬头,对罗太太说道:“罗太太,谢谢您,也麻烦您了。”她将感激落实到行动上,“我三天后给您构思,您满意的话,我会用一个礼拜的时间出设计稿,这样一来制作周期肯定是足够的。”
同罗太太约定后,高洁将裴霈和何雯雯叫到跟前,同她们坦白:“梅先生从我这里撤资了,所以以后我这边的资金流会很紧张。我会先做定制的业务,防止压货压款。这样我们可能不会像之前那样顺利。”
裴霈一点就透,问高洁:“高姐姐,你不会不付我稿费吧?”
高洁说:“不会。”
她笑:“那么哪天你不付我稿费了我再计较。”
何雯雯沉默了一小会儿,也跟着说:“我也一样。”
高洁握了握她们的手,只觉自己历经了沧桑和劫难后,还能感受到这些鼓励,这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和支持。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们。这个品牌是我的开始,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高洁就此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自己仍有资格坐在这间“水之遥”工作室里,仍有资格和愿意陪伴她的合作伙伴共同奋斗未来的事业。
就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争。白天招待客户,傍晚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网店设计开业事宜,晚上做设计,做设计时还不得不应付罗太太时不时突发奇想的刁钻建议。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内完成。
为了不挤占裴霈的睡眠空间,高洁买了一张高低双人床。裴霈贴心地笑称又回到求学时代,十分开心的样子。
高洁的私心里也很满足。夜里她做设计时,有裴霈相伴写剧本,人声气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乱想其他。
此时的高洁,不愿独居,好像不能独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后遗症。她已逐渐真实地害怕孤独,也正式直面着这份害怕。
就像宴会那夜的不能发声,也逐渐变成了后遗症之一,尤其近日发作得越发严峻,咽喉时常被什么堵住而忽然失声,有一回发作在同网店代运营公司做网店设计确认的关键当口。
这次洽谈结束后,裴霈关心地问她:“高姐姐,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高洁还在强自支撑:“我没事。”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高洁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体质,不会经常生病令母亲操心,一年中间绝少往医院报到。这是她回上海后头一回去医院就诊,很是找不到北。经过预检,去了咽喉科候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轮到她时,主诊医生先是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喉咙有些炎症,开药前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性生活?”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医生也许发觉高洁的难堪,便好意解释:“有些早孕的病人因为反应会并发咽喉炎,如果不说明白,我们糊里糊涂开了消炎药就不好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会问问年轻女病人的。”
高洁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于是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高洁瞬间好像看见夜宴里那个冰凉的漩涡又在向她缓缓移近,裹挟着另一个审判。
一个小时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妇产科医生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闭抗体阴性,尽快找—”医生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高洁医疗卡上的个人资料,谨慎用词,“孩子的爸爸一起过来治疗。”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你的验血结果不太乐观,封闭抗体阴性,很容易造成胎停。如果想保胎,必须找孩子的爸爸一起做白细胞免疫治疗。知道吗?”
这宗命运的审判果然轰烈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捶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中心。
高洁在浪里忽上忽下,无法组织好思路和语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点的提示,糊涂地问:“医生,这病应该怎么治?”
医师看眼前的女病人脸色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便耐心地一次性讲完整:“这种疗法要从孩子的爸爸体内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进行离心沉淀机淋巴细胞分离培养,再输入女方前臂皮内,增加女方体内封闭抗体的水平。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但是你已经怀孕了,时间真的不多了。一般治疗要在受孕前就开始的。”
从妇产科门诊室出来时,高洁无力地靠着医院的长廊站了好一阵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来又涌去,在她眼前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谁晓得一个浪头又被击下。
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自她身边行过,孕妇的手爱怜地放在腹上,满脸,应该也有满心的对新生命的期待。
高洁抬起右手,右手冰凉,她放在腹上。这时候才有了真切的联想,那里面孕育了一个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为孤独无依的时候。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高洁走在太阳底下,心头凉得彻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许想了很多,但是千头万绪最后化作一头云雾,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来医院的目的,只是径自回到了妇产科。她听到诊疗室里的医生问病人:“真的决定流产了?”她看到双肩瘦削的女人缓缓地点着头。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担,是把自己的失责强加在一个新生命上,剥夺掉别人的权利。你的境况艰难,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是谋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巍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这样一行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儿时听母亲念过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高洁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能站立在原处,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
直到身边拥来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高洁心中茫茫地在问“为什么”,现实里也有人在问:“为什么?”
“因缘和合,缘起缘灭,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责任,只有在当下好好活着,好好对自己,好好对别人,好好承担自己,好好承担你必须要承担的人。这是谁都有的权利和义务,过好此刻,就是过好一生。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吗?高洁想。
在香烟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里牵连进了另一条新的生命,在她的当下,也在过去让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过去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唯一拥有的。高洁再度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没有生命的动静,但分明已存在。
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水之遥”的决定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而比保住“水之遥”更艰难的是,决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张棋盘内,寻找她暂时的位置,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于直,或者穆子昀,或者于氏家族。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她备战的时间并不多了,唯一的安慰则是,这一次不是孤身奋战。
高洁想了好多天办法,最终选择的方式是先将电话拨给了林雪。电话拨通那刻,她斟酌着称呼:“于奶奶,我是高洁。”
高洁将林雪约至她们常去看画展的上海美术馆附近的本帮菜餐厅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在偌大却无几桌的大厅内,将一壶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准时走进餐厅大门。
高洁站起身恭迎。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洁垂着头:“于奶奶,对不起。”
林雪坐下来,高洁仍站着,林雪没有让她立刻坐下,而是唤来服务员点了一碟千层糕和一壶碧螺春。她说:“我老人家喜欢吃些绵软的甜点。”
高洁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动容。她笑:“这么万不得已的‘对不起’,你还能这么真诚地说出来。”她握一握高洁的手,“坐下来说吧。”
高洁被老人家点破动机,无比羞惭,依言落座。
“于直把话和你说开了吧?”林雪问。
这是高洁在夜宴后头一回听到第三人提到这个名字,心中一阵痹痛。她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呢?”林雪问,定定地看着高洁,“或者你有什么忙想让我帮你的呢?”
第二次被点穿动机的高洁埋下首来,无颜抬头,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错,虽然有我的原因,当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点做了对不住您家的事情,这是我的罪过。”
林雪点头,面色和煦,但是岿然不动。
高洁惴惴的,服务员稳稳地将茶壶端上,她伸手接过来,亲自给林雪斟上这杯碧螺春。清澈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她在心头坚定了勇气。
高洁放下茶壶时,轻声轻气却又掷地有声地告诉林雪:“于奶奶,我怀孕了。”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闻言毫无异色,也不开口,只稍顿一顿手上动作,随后继续端起茶杯,优雅地吹开热气,抿上一口。
难堪的是高洁,面对世界上唯一会让她惭愧的人,说出她感到惭愧的话,但也是不得不说,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是面临着许许多多的“不得不”,而这次,同以往不太一样,是她所必须担当的责任。
高洁随着林雪一起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甚至忘记为自己倒茶,她忙着整理措辞,想将复杂的事情说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点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误解由此产生,影响面前她所尊重的长辈的判断。
她是鼓了一阵勇气后,又再度开口:“于奶奶,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要于直来救我的孩子。”
林雪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她的目光移到高洁身上,缓缓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挡住,她问道:“几个月了?”
高洁面上一红:“一个月。”又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般,“幸好也只有一个月,发现得早。”她抚住小腹,她最近时常拢着双掌,做成堡垒的形状,用这个保护的姿势抚摸小腹。
林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关切,问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高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有封闭抗体阴性,需要于直用他的血配合治疗,不然我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她急迫地追述着,期望能够表明自己的清白心意,“我可以签一些必要的合同,保证不会再让您和您家族的利益受到任何损害,我只想求您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林雪又问:“为什么呢?年轻的女孩应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高洁轻轻说道:“他是我的责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没有办法放弃他。”
林雪推开面前的茶杯:“你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出世后你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
高洁点头:“我想过了。我就要做妈妈了,要担负一条生命未来几十年的养育责任,这不是游戏,是我和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会竭尽我所能给他我能给的一切,和他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其实—”她顿了顿,又将那个名字说出来,“我并不期望也没有资格再从于直那边得到什么,事实上—”她略微羞愧地垂下眼帘,但还是一鼓作气将全部想法叙述完整,“我和他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个孩子出现了,我就必须面对。我并不想用这个孩子再从您的家族或者于直那里获得什么,要确保这一点,该签怎样的法律文件,我都会签。”
林雪微笑着摇头:“你太急迫了,孩子,一股脑讲了这么多。”
高洁再度低下头:“这事情很荒唐。”
林雪说:“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是的。”
“孩子生下来没有合法的身份,这样真的好吗?”
高洁苦笑:“我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补偿他。”
林雪和蔼地问道:“高洁,你知道于直父母的情况吗?”
高洁一愕:“一点点,我的表姨,和他的爸爸—”她再度难堪咬唇,“那样的关系。”
而林雪问道:“于直一定没有和你谈起过他的妈妈吧?”
高洁点头。
林雪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妈妈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他混了很长一段日子。”
高洁颇为困惑地看向林雪,林雪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热闹熙攘背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霜。林雪很少向外人聊起自己家里的风霜,揭开家庭的疮疤,心头不免隐隐作痛,口气不免轻微颤抖,但因渺渺的直觉和希望,她平平静静地娓娓道来。
高洁安静坐着,听着林雪口中那个有一点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亲后自暴自弃的少年,让她感同身受的孤雏在泥淖里的挣扎成长,孤雏的孤愤和孤勇、偏执和执拗,她的心好像被一双熟悉而冰凉的手包裹着,有所感知,又无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种酸涩的感触茁壮而生,又有一种苦涩的怨怼悄然逝去。脑海里浮现的是“潮湿的心”里那个笑容,在黑暗里明灭着、吸引着,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现夜宴舞台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锋一样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欲望。
半刻钟后,林雪把于直的年少往事已经全部交代给高洁,她的声调平稳下来:“于直对他的爸爸有意见,对穆子昀有怨恨,都是这个因,这个因才有了这个果。”
高洁的情思是被打动的,但是心情是无托的,半晌无话,良久,理清全部思绪,才对着林雪有几分期许的眼睛,诚恳地讲:“不瞒您说,我—有点害怕于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对面的晚辈和盘托出的心意和决意,她听明白了,其中有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目标,还有不容再度相劝的坚决回避,但是想要回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对。她的直觉得到印证,她也尽出全力,决定并非由她决定。林雪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说:“高洁,做任何事情不是不求任何回报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她看着高洁惶惑的脸,“你为什么会先来找我呢?”
高洁坦诚地说:“我觉得您是一个不会不管自己家的孩子的老人家。”
林雪又笑了,说:“是啊。所以呢,你吃准了我会帮你对吧?”
高洁默然,等于默认。
林雪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胁迫于直帮你的助力。”在高洁的脸上现出一点点欣喜时,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有个要求,我希望这个孩子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须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高洁的欣喜化为乌有:“于奶奶,这很……难办。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除了这件事情,也不会再有其他牵扯。”
林雪站起身,已是想要离去的意思,她要留给年轻人思考的时间:“高洁啊,你也要当母亲了,将来会面对更加艰难百倍的事情,就先把这一件当试炼吧!如果不能处理好和孩子父亲的关系,在未来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都会给孩子带去深远的影响。你瞧,你和于直,就是最好的例子。”
林雪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枚透骨钉一样把高洁钉在原位,击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动弹。这是最大的软肋、最大的困难,也是不得不面对的艰难,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高洁目送着林雪离去,不能言语。他们于家,总是能令她不能言语。她又将手拢上小腹,喃喃地道:“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难办。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视线,落在窗外。窗外划过两条电线,上面停留着一只麻雀,细细的脚肢紧抓着细细的电线,扑棱着翅膀,斜首望向夕阳。夕阳的光笼在麻雀的头顶,它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只鸟。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无脚的鸟,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靠不停歇的飞翔维系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温柔抚摸,真切感受到脚踏在结实的地上的那种感觉。就像窗外这只踏在纤细电线上的小小鸟,她知道自己生出了双脚,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来向,现在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个个困难,去完成她越来越明确的人生任务。
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只无脚的鸟儿,那是她不择手段过而又被事实证明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将来也不该有任何的期望,才能就此真正两清。
高洁生出沮丧来,她唤来服务员,叫了一杯白水,将林雪没有用过的千层糕全部吃完,将空虚的胃填满,勉励自己填满缺失的气量。
也就在次日的这个钟点,高洁给林雪拨去了电话,说:“于奶奶,我想好了,我会按照您的建议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个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关系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边。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请您相信我,请您帮助我。”
电话那头林雪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我晓得你的需要了,我会让我的秘书Vivian联系你具体怎么办。高洁,作为这个孩子的曾祖母,我很感谢你的选择。”
高洁嗫嚅着,也感动着:“于奶奶,您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
林雪说:“一个人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时,难免伤及无辜。人活在世上,难免被人伤害或伤害别人,但只要把事情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无憾了。”
高洁握紧了手机,也下好了一个新的决心。她看到了麻雀迎着希望重新振翅,她知道她也需要开始一段真正长久地面向光明的旅途。这不是命运的别无选择,而是命运的重新选择,她需要勇往直前,而第一件事情,是将于直约出来正正经经地沟通。
这很难办,高洁思忖。夜宴之时,于直立意已决,她被一击即中,也再无翻身余地。她在惊骇、恐惧、愧疚、怨恨之余,也知道同于直的一切情谊已算完全了断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陈述后,她的怨恨就像那一只滑翔离去的麻雀,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但是余留的惊骇、恐惧和愧疚仍旧捉着她。
这种情绪在她给于直打了四通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起来而得到印证。
于直任由手机振动,在秘书陈品臻一脸“您是不是先接个电话”的疑问里,示意陈品臻将该汇报的事情汇报完毕。
陈品臻除了汇报公事,还汇报了一宗事情:“您奶奶的秘书Vivian亲自接手办理了静安寺公寓过户到高洁名下的事宜,而高洁没有拒绝。”
于直看着振动的手机,心头腾起一团火,又莫名地熊熊燃烧起来。等手机不再振动后,他的火仍未灭。
陈品臻正巧汇报完毕,请求指示:“要不要问问Vivian细节?”
于直说:“不用了。”
陈品臻领命,她了解上司最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又恢复到创业阶段时每日工作到凌晨,各个会议连轴开,三餐不能正常顾及,最后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强度。她又汇报了另外几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后,整理好手边的文件退出,正巧卫辙推门进来,她为他们将门关上。
卫辙带着很大的诧异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要约我谈谈,请我叫上你一块儿。”
于直正在审核言楷提交的又一版广告片宣传方案,头也不抬:“说人话。”
卫辙说:“高洁。”
于直将手里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动静很大,在卫辙的意料之中,他笑得无奈:“看看,我就知道你这态度。她五分钟前刚给我电话,要我和你一块儿,在明天下午给她一点时间,她要和我们谈谈。”他笑着笑着挠挠发鬓,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谈就行啊,干吗要拖着我?”
于直同高洁的这点恩怨,在芮华夜宴上,让亲朋好友们有了个大概的心领神会。卫辙没有追问于直,但他所闻所知的也足够探到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洁突如其来的来电,带给他的惊讶不在于直之下。
于直果然是生气了,绷紧了表情,盯着自己手机上面的四个未接来电,问卫辙:“你们以前认识?”
卫辙赶紧竖起双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远远看过她一眼,这通电话是我和她头一回说话。”
“她说什么?”
“问我是不是‘匠之艺’的卫总,我说是啊。又问我最近有没有空,我说时间有点儿紧。她说急事,我说那就必须有空了—”
“说重点。”于直站起来,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节影响被照顾得一如往常的绿茵草地,都无法阻止他内心的烦躁。
夜宴之后,诸事落幕,各归其位。他大刀阔斧的事业已经扫除最大的障碍,一切顺利,他得偿所愿,力争的领域更上层楼,生活的状态回到原点,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然则,有些东西还是被改变了,决定亲手落幕时的坚决被莫名的心绪日渐瓦解,不知何时滋生出的一股烦躁开始日积月累,越来越强硬地占据他的内心。他用忙碌的工作挤压掉这段烦躁,他强令自己回到创业初期的忙碌状态,这样他就无暇顾及任何闲杂情绪。
试验过后,于直自认效果尚算不错,但是被高洁的第一个电话击溃。他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高洁的名字,随着手机跳跃着,再度跃入他的眼帘,轻轻巧巧地就让他烦躁起来。
于直从裤兜里掏出烟,还没来得及再掏出猎犬打火机,就被卫辙一把抢走:“办公室里禁止吸烟的规矩可是你定的。”
卫辙看着于直重重坐回办公椅内,说:“你的这位……”他根据于直的反应调整了用词,“前女友,看起来不太简单。能叫我一起谈的,显然不只是你们的私事。”
于直又将双手握到颈后,为卫辙所不见的,他的双手在颈后紧握成拳。
他布下的网、掌握的局,和网住的她、局中的她,都不应该发生类似眼前这种意外。高洁为什么会来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一个念头。高洁怎么会允许自己给他打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二个念头。
与高洁了结这段戏以后,他考虑过他们可能会产生的后遗症,这些后遗症需不需要他再动个手去扫除呢?一思考到这个问题,他立刻就把问题推翻了,一种直觉让他知道高洁不会做无谓的行动,夜宴之辱一击即中,他了断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杂念,还有高洁任何翻身的可能,高洁也不会给予自己这种可能了。这样他们才能真正两清,他期望有这种两清,两清之后,再无影响他的牵挂—他不想要的牵挂。那之后,他就真的再不打听关于她的种种。
高洁却打来电话。四个他未接起,最后一个,她耍了手段,让他迎战。
好得很。于直松开双手,对卫辙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谈呗!”
在同于直进行这番至关重要、决定自己腹中生命命运的谈话前,高洁先做好了几重准备。
她先找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拟了一份声明,内容是她承诺在有生之年,放弃以任何方式继承于氏家族及芮华金饰财产,并且带齐资料去公证处办理了放弃继承财产公证。
除了这份声明,她还请律师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根据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条款,然后她在上面签好了名。
之后高洁便准时去医院报到,并且挂号挂上了治疗封闭抗体阴性最有经验的妇产科的主任医生。
主任医生姓徐,很快就给高洁制定了治疗方案:“目前检查下来,胚胎各方面指标还算比较正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不能再拖了,最好下个礼拜就开始。你自己安排一下。”
高洁想也没有想地说:“好的。”
“那就给你定下周一,带孩子的爸爸一起来检查,没问题吧?”
高洁再次想也没想地说:“好的。”
但是林雪的秘书Vivian找她签房产过户协议时,她犹豫了一下,她拿出公证过的声明递给Vivian:“其实这个文件我复印了两份,这份原件想要请您带给于奶奶。”
Vivian拿起文件,仔细浏览一遍,特别惊异地问高洁:“高小姐,董事长没有特别交代过要您签这些文件。”她自觉事情难办,便当即给了林雪一个电话,讲了两句话,将电话递给高洁。
林雪在电话那头,对高洁语重心长地说:“高洁,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来,就当我这个做曾祖母的给曾孙一个见面礼。”在高洁想要开口拒绝前,她又说道,“你该签的声明都签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没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没有权利代替孩子拒绝他父亲家的亲情馈赠,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高洁没有说话,林雪继续说道:“还是要为孩子争取他应得的,他生下来就是于直的法定继承人,他有他的权利,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剥夺。你要先学会接受合情合理的馈赠,就当安慰一个老人家的心,而且你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合适的家,你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你和别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不对?”
高洁沉默着,想着林雪的话。林雪的话确实提点了她,她认识到她的身体最需要什么样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将腹中的胎儿安置好,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实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处物色合适的居住地,要离工作室和医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她刚来上海租住的老石库门已经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实,林雪建议她住在原处,是让她心动了一下的。有一种羁绊隐隐约约地让她留恋着这个小屋,她一点点收拾出来、比她二十年来住过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变,也不会动摇,这是她给自己立的操守。
高洁在片刻的感激和感怀后,十分歉疚地对林雪说:“谢谢您,您已经很照顾我了。这个房子太贵重,高于我所能承受的,您就当租给我住。我住在这里的期间,这里就是我的家。”
或许没有预计到高洁过分的执拗,林雪怔了半天,最后只得一叹:“行吧,我不强人所难。”
挂上电话,高洁依旧歉疚,对林雪,也对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争取留下这个孩子,但是对于孩子的未来,已经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亏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剥夺了许多他原本在法律上应当获得的权益。高洁苦笑,没有关系,她会拼尽全力补偿她的孩子,给予他的未来最有力的保障。
隔几日,林雪又亲自给高洁一个电话:“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强你,你想租就租吧!但我作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找了一个保姆,有产妇护理和育儿经验,你现在没人照顾是不行的。”
高洁这一回没有拒绝林雪的好意,老人家一片心意诚诚,她再过分坚持己见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雪的秘书Vivian再次来拜访高洁时,就把这位赵姓保姆一起带了来,同时还找来了搬家公司。高洁顺从地接受他们的帮助,将自己的行李再度搬回住了一年的公寓。
这里恢复到于直第一次带她进来时的空空荡荡,在她将行李搬走后,于直应该也派人将属于他的行李和杂物都处理了。但雁过留痕,她买来装饰房间的零碎小物件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于直的懒人沙发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细薄的灰尘,好像被遗弃在无人收拾的战场上一样。
在公寓里,赵阿姨帮她整理安置好行李,在打扫前问她:“这些摆放物件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吗?”
高洁点点头,再环顾四周。这里已非她的戏台,也非冰冷的客栈,而是她双脚踏地后的起点和归宿。终于停驻下来,她几乎涌出一阵莫名的感激,她抚摸着小腹,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地成长起来,妈妈期待着你的降临。”
在将公寓重新整理成一个新家后,高洁根据这栋公寓在附近房产公司挂牌的租金,计算了一年的房租,准备了一份租房合同,签好合同后,交给Vivian,并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Vivian给的银行账户。然后她才安心地将Vivian受林雪委托交给她的文件一一仔细浏览。慷慨的林雪交给她一沓重重的砝码,足以支持她同于直再博弈一次。
又同于直站在战场的两端,这一次她是坦荡而且坦然的,只是有点胆怯,但属于未来的希望给予她勇往直前的勇气。她在于直四次未接电话后,凝神想了想于直的个性,想了想手上的筹码,想了想夜宴之前于直所追求的一切。然后,将电话拨给Vivian,没有费力就打听到于直有个合伙人,在给卫辙去电话前,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么难缠。
于直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再见到高洁,会让他更加烦躁。
高洁将他们约去他们办公室附近绿地中央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叫“灰烬的光”,装修也是一片灰色。
他在一片灰色的尽头看到了高洁。
在夜宴当晚离去时,高洁留给他最后的印象是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弱似风中柳枝,一吹即败。这时的高洁却不是当初的样子,从表情到状态,都很安定,也很镇定。
她又穿回了宽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长裙,低调的大地色,缀着低调的碎花,长裙外披着褐得很朴素的针织开衫,衬出脸上肌肤的洁白柔腻。她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样简单,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张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于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才发现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绿地,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夕阳下踢球。她看得很专注,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从于直的角度看过去,像是闪着熠然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藏在灰烬深处的宝石,被拨开灰烬后,重焕光彩。
这样的高洁,于直像是见过,也像是没有见过。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这个认知让他在原地停驻,累积的情绪不断翻涌。
卫辙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高洁已经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她竟然还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
卫辙起头走到了高洁跟前,于直跟在后面。高洁站了起来,在他们开口前,对着卫辙打了个招呼:“您是卫总吧?”
卫辙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脸色又绷紧的于直,朝高洁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高洁颔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想找于直一个人,把您一起叫出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卫辙闻言略为诧异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便在临走前打个圆场:“没事儿没事儿,我和于直老熟人不见外,你们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顿饭。”讲完将于直一按,压他落座到座椅上。
等卫辙离开后,服务员过来问于直有什么需要,于直口气不善地说:“白开水。”
说完摸出衣兜里的烟盒,堪堪打开,高洁清了清喉咙:“你不要吸烟,好吗?”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态挟带隐隐的怒,高洁看出来了,正因为看出来,才更忐忑,她想让自己尽量再平静一些。一个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摊牌的于直,都未曾让她这么惧怕,那时候她对他有些恨、怒和怨,升腾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难解的勇气,化解了她的怕,当恨、怒和怨消解后,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时至今时今刻,高洁才恍然觉悟,孤雏和孤雏也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足够气力与对面这一只试比高低,更不用说比翼双飞。遑论面前的于直和当日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时常微扬的嘴角抿得这样紧,绷起来的愤怒毫不客气地熊熊燃烧。但她还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心里在说,孩子给我一点力量。
于直收起烟盒:“说吧。”
他看着高洁低下头,从身边的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放到桌面上。这时候,他的白开水也被送了上来。
“这是什么?”他蹙起眉头。
高洁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于直,我要麻烦你一件事—和我结婚吧。”
好像听到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洁落下的话音一动,挑起的角度几乎就是在表达嘲讽和不可思议。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洁,自昨日始,今次见面,高洁可能会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忖度过,根据她的性格,根据他和她各自的情势。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按照高洁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势,她应该绝无可能和立场提这种要求。
高洁的下一句话又像一道惊雷,劈停了于直差一点要开口的嘲讽。
“不会麻烦你太长时间,一年就可以了。我怀孕了,我准备把孩子生下来。”
灰蒙蒙的咖啡馆灰暗至极,临窗的亮光晃动在高洁的面孔上,明暗参半。于直瞪着将背挺得笔直的高洁,她微抬着下巴,以前不曾明晰过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净以及固执地迎视着他。有一点乞求,更多的是较量,已经没有了矛盾,也丝毫没有退让,甚至在逼视着他。
这无疑在宣告高洁所叙述的是事实,不是虚假的借口。于直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他过人的思维在这瞬间停滞了,他嘲讽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他灼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高洁坚定的小脸上往下移动,在她的身体上估量。
于直第一次面对一个意外不能给出及时的反应。他有一点糊涂,有一点惊异,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而高洁连珠炮一样继续着她的话题,好像本来也不准备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这里是几份文件。一份是我放弃于氏家族和芮华任何财产的公证书,我签名了,也有公证处的公章;一份是离婚协议,就财产分割问题写得很清楚,我也签名了。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是封闭抗体阴性,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医院,用你的血救这个孩子。除此以外我不会麻烦你其他事。这是医院的诊断书,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和流程。第一次治疗是下周一早上十点,预约了市一医院妇产科徐志华主任。”
高洁讲完以后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气只能支撑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来,就像飞刀一样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现在的无奈。她自觉无颜也无言再相见,却又不得不再相见。这个后果,是她必须拖着他一起承担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气:“我想在治疗前和你注册,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早上九点,我会在你户口所在的民政局门口等你。这些文件—就放在你这里,这是我的保证。我会遵守这些合同和声明里的一切规定,请你放心。你就当—”高洁紧紧咬住唇,再松开,张开带着齿印的唇,说道,“和我用合同约定彼此的权益,最后合作一次,这次你不会有什么损失。”
听完高洁所说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动的于直,在心头酝出的火团,终于烧起来,他冷笑着说:“高洁,你做事就是这么想当然,就算—”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终于能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癫狂后的疏忽,酿出的后果正在请他自己判断,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这个后果的形状。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讥诮的眼风往上扬,“就算有了孩子,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把孩子给你?”
而他眼里的高洁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觉地将头一仰,就像那只找到主人有了底气的小白猫一样。但其实高洁是避开了他射来的眼风,将她最大的王牌亮出来,也不得不亮出来:“我和你奶奶有个协议,结婚一年后离婚时,如果孩子的抚养权给你,那么芮华在‘匠之艺’的全部股份转到我名下。这份协议也在这里面,公证过,我和于奶奶都签字了。”
在于直脸色急剧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齿前,高洁迅速拿起身边的包,将头低下,像是躲洪水猛兽一般推开椅子:“我先走了,明天—我会准时到的。”
她急惊风般走出咖啡馆,才迎着温暖的阳光,长长舒口气。最难办的事情,她已经办了,最难说的话,她也说出口了,可做完以后,仍无信心。但是这个困难,她跨越了。然而,这个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个月前瘦了整整一圈的于直,让她对自己做的一切丧失信心。
他们的每一段开始,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高洁走下台阶,走入陌生人中间,融入人海中。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视的是什么,并以此为武器,同他正面交锋。这是必然的果,因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选择,就该承受。她不应当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骇异的服务员走过来,踌躇着一页页捡起来,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个反应、每句话都被洞悉、被计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来抵挡、在最准确的位置送上长矛。他的气急,虽未到败坏,但也相差无几。
高洁,这个高洁,在相处的一年里,精确地计算着他的每个喜好来投其所好。又是这个高洁,在幕毕后,依然可以做到对他的精确计算。不,这不是精确的计算,这是准确的挟制。积累了一年经验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诉、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这晚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想到这个孩子,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烟,又抽一支新的。
一个孩子,他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因而更加怼怒,只不清楚是对自己,还是对高洁。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带来一条生命,并且—他拿起手边高洁的诊断书,这条生命目前还生死未卜。虽然他还看不太明白这个病的情况,但这就是高洁的动机。他的愤怒淡了些,皱着眉头把诊断书看了几遍。
她正竭尽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脉脉的温流,莫名地瓦解着他的愤怒。
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场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和他自己诞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于直未作声。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要给我保住。”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林雪的声音又掺了点冷:“就当这是一桩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给了高洁很多谈判优势。”
于直闻言“呵”一声轻笑,握紧了话筒。不管怎么说,那日夜宴形同对祖母的逼宫,事情过后必有回响。他有一丝愧疚泛起微澜,仍是未作声。
接着,林雪的口气就松动了些:“高洁目前的情况,比你更适合带孩子。我把你的户口本给高洁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但林雪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说:“阿直,孩子虽然是意外,但也是责任。”
次日清晨,于直准时抵达区民政局,高洁已经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入口处等着他。
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悟,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
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今日的高洁细意地装扮过,将长发的发尾稍稍卷了卷,披散下来,描了眉毛,画了眼线,涂了口红,朴素之中不掩明艳。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洁时,说:“你还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
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的啊?”
高洁未语。
在登记处,为他们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异常严格地审核着高洁带来的证件时,于直轻飘飘地瞟了高洁几眼,高洁一直垂首静立,既认认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
“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们现场拍。”高洁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监视着他,时时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来,揽住高洁的肩膀,在她耳畔说:“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们还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他们一起站到摄影机前,于直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高洁今日穿红裙,应当就是为了这张照片,能让证书看上去更得体些。做戏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贯风格。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高洁,你都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我不去履行合约。”
高洁说:“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高洁说:“不用了。”
难得的柔和被抹杀开去,教于直清楚对方根本不耐烦再与他虚与委蛇,她的全部企图都表明得很清楚。现在,坚决要同他划清壁垒分明的界限—一开始就有的壁垒,从未被推翻。是他一时意乱,自讨无趣,于是不免就生出一点气,径自先行走了。
看着于直离去的背影,高洁的双肩松动下来—一场战役的第一场仗终告结束,她再次翻开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义的保护证书,上面的两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两人的气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说明文字的陪衬下,变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书。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证书放入包内,接下来的一场战役,又是艰难异常的,须靠天意。她抚摸着小腹:“妈妈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来。”
在高洁周一准时抵达医院时,并没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徐医生通知她说:“你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疗程了,于先生已经做过身体检查,他会提前来抽血。”
高洁疑惑着问:“他来过了?”
徐医生笑道:“是啊,没想到那么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我们就沟通过治疗方案了,你放心吧。”
高洁还想追问又觉不便追问,虽然惴惴,但总算拿到于直给她的这重保障了。于直选择不露面,于她未必是坏事,至少没有了面对他时的心理压力。
高洁对徐医生说:“那一切都拜托您了!”
待为高洁再度检查好身体后,徐医生给于直拨去电话:“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长都很稳定,预计用两周的间隔疗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儿三个月,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于直说:“麻烦你了。”
“什么话,这都是医生应该做的。”徐医生补充道,“一般这种治疗要在孕前就开始,孕后治疗得看胎儿情况,没想到你们的孩子情况挺稳定。”
与徐医生通话完毕,于直回到会议室。晨会已经结束,里头只剩卫辙。他笑道:“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把各部门骂得灰头土脸影响士气啊!”
于直扯开领口的扣子,重重地坐下。
卫辙走到会议室内的饮水机前倒了杯水,放到于直面前。
于直说:“我领证了。”
卫辙一怔,琢磨于直话里的意思,判断了一下,谨慎询问:“和那个高洁?”见于直默认,想了想,又想了想,说,“前一阵一创业公司CEO的太太提出离婚,要求停止他们在纽交所的上市程序。”
于直斜睨一眼卫辙:“这你就放心吧。在商务上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
卫辙把手搭在于直的肩上:“那你为什么肝火这么旺?”
“你弱视了。”于直把桌上的水杯还给卫辙,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
就在昨日,他在关止的安排下和高洁的主治大夫徐志华主任进行了一次面谈,徐医生把高洁的检查报告一一解释给他听。
“封闭抗体阴性这个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比较折腾,能保住孩子就积极治疗尽量保住,要不然以后要孩子更折腾,很容易变成习惯性流产。我们很体谅高小姐保孩子的心情,一定会尽力的。”
于直走出医院时走得极快,走出三个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库,再慢慢折回去。
高洁的动机总是这么单纯,攻击也总是这么直接。她所有精确的计算,费尽心机的争取,不过是从最初傻乎乎的报复,变成后来莽莽撞撞的保护。这一切,全部不是因为他,他会在事后被撇清关系。
于直在停车库里转了两圈,好像又变回八岁时的自己,因为无人肯顾他,只能寻找隐藏自己的一平方米,躲进去,就好了。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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