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穴

人的愿望总是美好的，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何不归的学习计划还没开始就遭受了巨大的挫折，他被健身房的搏击教练给拒收了。大概差不多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次在县城的野球场上打篮球，被不知名的大叔把肩膀扭脱臼了，好一番挣扎才终于自己复位。可是坏就坏在这个‘自己复位’，十来岁的男孩，有点磕碰觉得无甚大碍，最爱捂着不告诉父母，结果家长不知道也不及时去医院，留下了隐患，从此何不归的右肩膀落下了习惯性脱臼的毛病，手臂举过肩关节到达某一个微妙的角度的话，就会脱臼。虽然成年以后他很注意保护，还做了一些针对新的锻炼，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过状况，但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又要中招。他把这个情况如实告诉了健身房的教练，教练果然负责任地拒绝了他，“你这样的话，训练太危险了，而且右手出拳的风险太大，您还是选择游泳或者进行器械练习吧，给您介绍一个私教朋友，一节课只要300……”

        然而，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何不归发现，他有了一个情敌。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男人了，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圆脸长得蛮状，戴个黑框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恨的是比自己高了差不多十五公分，相对看起来唯一的劣势好像是头发比何不归少，估计四十岁左右应该会秃。据线报说这个少年姓蒋，真名不详，总跟王嘉一起吃午饭，席间嬉笑怒骂相谈甚欢。特别是每天都会跟王嘉前后脚进食堂买早餐，然后含着一种特殊的眼神跟她打招呼，这种眼神何不归太熟悉了，那就是一个男生看到喜欢的女孩子的眼神。

        这天早上，部门的刘经理来得早，刚跟何不归说她昨天下班在公交站看到王嘉跟蒋少漫步而来，仿佛一对情侣。不一会儿米姐一进办公室就说，不好了刚才在公交站看到一个带黑框眼镜的男生下了车等王嘉一起来上班，那个feeling不太像普通同事。接连传来的情报让何不归倍感失落，一直以只要有条件比自己好的男生竞争他就秒怂，主要还是对自己的外在太没自信，觉得背离现在舆论上的主流审美太远，一股子乡土气息，既矮且黑，不太会捣腾打扮，换位思考觉得女生看上自己的概率也偏低。并且从和王嘉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她真的很迷一个叫做“get9”韩国男团，韩国欧巴们个个精致帅气，据说喜欢韩星的妹子，择偶标准里外形要求都蛮高。

        凡此种种，都让何不归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长吁短叹，下班以后失魂落魄般上了公交。他住的地方在沙坪坝，租的房子，离磁器口不远，背后是一段几十丈高的陡崖，面前是滔滔嘉陵江水，门前一条沙滨路是愣从嘉陵江河床上建的高架。小区门口，有一个小广场，这片难得的空地成了全小区男女老幼休闲散步最集中的地方，何不归无精打采地坐在花坛边上发呆，认真审视认识王嘉以来自己的表现，总结问题寻找突破的思路。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角落里一位老大爷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大爷，六七十岁身材消瘦，穿一件绸制练功服，像是跟小区里每天打太极的老人们一起买的。但他练的功夫，却很不普通。何不归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身法，从起手开始，左脚出艮，右脚踏兑，这是典型的山泽相继——这段时间他很学了一些八卦易理，就看出了门道——继而左脚收巽，右脚迈震，来个风雷相生；再一步左换雷泽归妹，右迈风山遯，潇洒一个转身……一套走完，竟是处处暗合六十四卦方位。再看第二遍，还有玄机，老人这套功夫，脚步生克相间，手上的动作与脚步像是有着极大的关系，但一时之间又看不完全明白，手法也很独特，非拳非掌，倒像是手指许多变幻。

        “老爷子，”何不归认定是遇到了大隐于市的高人：“您练得这是什么功夫啊？”

        听到有人问自己，老人缓缓收住了动作，看起来连打几趟也有些累，走到何不归面前：“这啊，是我家传的功夫，叫做伏羲点头。”

        “我看您这，也不像拳法啊，难道是掌法？”

        “小伙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老人咧着嘴颇为得意：“这是点穴的功夫。”

        点穴。

        这出乎何不归的意料，现在年纪大的打太极，年纪轻的练散打、拳击，年纪小的练跆拳道，练点穴的，倒真的很少见。

        “那老爷子，我看您这步法，暗合卦象易理，怪不得叫伏羲点头。”

        这回轮到老人吃惊了：“没想到你还知道卦象，现在看得出这个的年轻人可不多咯，”老人倒是不认生，可能也真的是太久没人关注过他的功夫了吧，径自坐到何不归身边，话匣子就打开来了：“这是我们家的祖传功夫，叫伏羲点头，传了多少代不知道，反正到我这里，从没断过。我姓邬，四川广汉人，五岁起跟我爷爷学，到现在已经七十年咯。”

        “据我爷爷说，我们四川人，身材都不高大，北方人那些大开大阖的拳脚用起来不太适合，所以我们这边，古来就练点穴的手段。我们邬家这门功夫，就是以八卦易理为基础，点人穴脉，克敌制胜。我年纪大了，每天下午出来打几趟，就当锻炼下身体好了。”

        既然老人愿意讲，何不归当然愿意问：“这脚步方位我大致都能看明白，可是您这手上的功夫，我看得却有点似是而非，这里面是个什么说法。”

        “哈哈，既然步法看得出门道，手上也好理解。我这伏羲点头，脚下踩的是文王六十四卦，正前为坤，正后为乾，左否右泰，双脚左右各踏一挂，生克变换，哈哈，奇妙无穷。而这手上的变化嘛，其实与步法关系很大。脚下卦象相生，则阴阳平衡，手上便是守招；若脚下卦象相克，必有不谐，脚下不谐，便有劲力生于腰腹，继而传诸双手，以求平衡，这时候手上就是进攻的招数，劲力外放点穴伤敌，只是双手变化又互有阴阳，你没我指点，当然就看不懂咯。”

        老人家虽然一开心讲出了自家功夫的来历和基本原理，但还是故意不解释关键的手上招数。不过何不归大概还是能推测一些端倪，双脚卦象相生，自然左右平衡，马步扎得稳当，手上守招，不必多说；若是这脚下卦象相克，如左脚为蹇卦，右脚鼎卦，蹇为艮坎，鼎为离巽，这样一来，水火相克，山风相阻，下盘不稳，想要平衡，腰腹就要发力，这时上肢往大壮卦或升卦处使劲，这样卦象和谐，内劲传出，自然比普通击打更有威力。不过人有双手，到底左右又有什么讲究，确实推算不出，毕竟是别人的家传武学。

        “果然，今天可让我大开眼见了，”虽然不能完全领会，但礼貌的恭维还是要的：“没想到咱们的传统武术，还藏着这么玄妙的道理，您这功夫，练成了一定威力不小吧。”

        “哎，”听了何不归的赞扬，老人家却并没露出受用的表情，反而发出一声叹息：“要说威力，肯定是有的，要说弱，当然不弱，只可惜啊，我家这手段，并不是一套完整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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