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安是个无论快乐与愤怒都极端到忘乎所以的人，我了解这点，她的喜欢太过浓烈，犹如夏日盛极一时的烈阳，永远都让人不敢直视，也永远让人捉摸不准。
　　所以当她说程绪长得超级好看的时候，我知道她只是一贯地从美学角度纯粹欣赏那张脸和那具人体的艺术构造。
　　可是别人会很容易误会安安是看上了程绪。
　　例如当时跟在程绪后面的陶行萱。
　　安安的话音刚落，陶行萱就从程绪背后探出头来，一脸不善地盯着我们。
　　在看到陶行萱后，我用尽全力也压制不住的安安突然安静下来，头都不敢抬。
　　我在看清陶行萱后一愣，看着安安小心翼翼得近乎不敢呼吸的样子，心里泛起如针扎般细密绵长的疼。
　　——安安以前不姓安，姓陶。
　　在我七岁那年，我们家旁边一直闲置着的空房忽然搬进了一家人——其实说是一家人也不准确，这家只有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和一个跟我年龄仿佛的女孩。
　　女人和女孩都长得极其漂亮，却不讨人喜欢。
　　因为伴随着她们一起搬来的，还有无数的风言风语。
　　身为广大家庭妇女代表的我妈在她们搬来不到一个下午，就从各阶层的关系网中得知了她们的遭遇，拼凑出个大概后又绘声绘色乐此不疲地将情报再反馈给人民大众。
　　于是这样一句话几乎伴随了安安的整个童年：“你看！那个小姑娘她妈就是陶远卓的小三！”
　　陶远卓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房地产大亨，他的风流韵事早已被百姓和媒体扒了个遍，其实他养在外的女人不仅是安安的母亲，但他们亲眼见到的只有安安的母亲——安馨一个。
　　人类能够践行的恶永远都是近在眼前的。
　　这样带有屈辱性的关注让安安变得格外叛逆，她一听到有人捕风捉影，马上就恶狠狠地扑上去咬人，活像个张牙舞爪的小母狮。
　　我经常看到她把社区里的小孩咬哭，她却一次没哭过——哪怕她被那些孩子拳打脚踢得伤痕累累。
　　家里的大人都会告诉孩子，遇到打架的事躲远点，就装作没看见，免得惹祸上身。
　　所以我只是看着安安，从来没搭过话，也没有表示出什么情绪。
　　真的就只是……看着而已。
　　我真正跟安安有交集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学的时候。
　　那天我妈送我去学校，一开家门就碰到了同样要送安安去上学的安馨。
　　“我家安安刚来，能不能麻烦您家孩子在学校带着她逛一逛？”
　　安馨对我妈说这话时，低眉顺眼，恳求的姿态几乎低微到尘埃里。
　　大概是母亲的共情心理让我妈感动于安馨为安安的付出，又大概是我妈在安馨身上看到了值得让她放下芥蒂的什么人性闪光，她很干脆地同意了。
　　“傅浔！你以后跟安安一起上学，照顾点人家，知道没有？”
　　我点点头，看着安安从家里低着头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安馨却皱起好看的细眉，训斥安安道：“不许这么没礼貌！看到阿姨也不打招呼！妈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安安一动不动。
　　反倒是我妈一反在家里因鸡毛蒜皮跟我怒发冲冠的脾气，十分温柔且宽容地对安安笑着说：“没事，小孩子都怕生。安安以后经常来阿姨家玩吧，你跟浔浔同岁，正好也是个伴。”
　　我看着我妈慈眉善目的样子，登时毛骨悚然，仿佛大白天见了鬼——这真是我妈？
　　安安对此毫无表示，只是闷声往外走。
　　后来她跟我混熟之后，才痛心疾首地明白，那天我妈温柔的假面是多么的珍奇且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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