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乌鸡四物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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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垂首立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小瓶药。
孙喜来迎上去,“姑娘怎么来了?”
迎春将药瓶往前递,抬眸看了看屋里的张荦,又迅速埋下脸来。
她进宫三年了,年纪也比两个小太监大一岁,可与他们说话,仍旧恇怯得很。
孙喜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是给张哥哥治额头的伤药?”
“嗯。”迎春点点头,不愿多留,急着转身就走。
“谢谢啊。”孙喜来在月光下,朝着她的背影,挥了下手。
“迎春姐姐是个会心疼人的。”他轻掂药瓶,笑着走近张荦,“赶紧涂点药吧,瞧着比白日里更严重了。”
翌日一早,兰芷才回自己宫中。
这说明什么?说明兰才人昨夜一整晚都歇在皇上宫中。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历来嫔妃侍寝,完事儿都是回自己宫中就寝,哪有赖在龙床上睡懒觉的。
除非皇上愿意让你睡,皇上愿意宠着你。
这还没完,皇上破天荒地召幸了兰才人三晚。连续三天,夜出昼归,每日清晨回来,兰才人一头闷进房间,补觉。
整个永宁宫内,议论纷纷。
张荦正在小厨房,拿刀切菜,为惠妃娘娘准备早膳。
小太监们趁着主子还没醒,声若蚊蝇地七嘴八舌。
有人说,兰才人每日清晨归来,眼下都是一片乌青,又累又没睡好的模样。
还有眼尖的说,今儿早上,兰才人带回一箱子大大小小的书册,上头用锦缎盖得严实,似是皇帝给的神秘赏赐,轻易不让人见。
厨房角落,一身高体宽的中年男子曲腰窝坐,仔细留神盯着炉上的燕窝,嘴里却随意散漫地嚼着一块槟榔,“一群嫩崽子,懂什么呀?”
“呦,王福平,您懂得多。”一白面小太监凑到中年男子身边,贼眼嘻嘻道,“您给我们大伙儿讲讲。”
王福平闭目仰天,啧嘴道:“一个是妙龄初开,一个是春秋正盛,阴阳两合,如鱼得水,自然干柴烈火。”
他边说还边摇头晃脑,颇为享受地眯着眼,“那一箱小册子,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
“嘿,是什么呀?”白面小太监懂了也装不懂,嘴角歪笑地凑上去追问。
“春……”
“哐——”地猛一声,张荦大刀落下,惊得王福平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王福平看着砧板上一条被直直砍下脑袋的大鱼,责骂道:“这鳜鱼被你一刀斩了首,还怎么做型啊?以往做事最是稳当,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王福平是永宁宫小厨房的总管太监,底下人办岔了差事,说叨两句理所应当。
张荦垂头挨训,一副恭顺不回嘴的模样,眼里隐含的凶光却丝毫未退。
他一把摆下手中的大斩刀,另从架子上选了一把锋利的薄刃尖刀,手提尖刀,昂着脑袋,大步流星地朝屋外迈去……
他又一把揪起眼前的活物,毫不犹豫地一刀直抵对方喉管,止不住的鲜血汩汩涌出,溅了他一身。
任对方叫喊挣扎,痉挛抽搐,他狠厉的眼神也未见半分动容,残酷阴鸷得如同一个冷血杀手。
于是傍晚,兰芷刚补觉醒来,桌上便多了一道浓香四溢的乌鸡四物汤。
张荦福身禀道:“惠妃娘娘特意嘱咐给主子补身子的。”
兰芷早上一回来就睡得昏天黑地,连日熬夜的脸蛋红润了不少,正觉胃里空空。
她睖眼打量桌上的汤,心中思量:惠妃让准备的?
这乌鸡四物汤是道补身体的药膳,益气补血,适宜女子食用。看来惠妃是担心她身子弱,连日承宠,要给她补补。
惠妃娘娘神通广大,本来兰芷还以为自己被皇帝召幸,是惠妃的手笔。如今看来,皇帝究竟做了什么,惠妃根本不知情。
惠妃确实有意要自己宫里的兰才人分宠,或许也曾在圣前美言,皇帝正好顺水推舟,既应了惠妃的美意,又成全了自己的心思。
可皇帝的心思究竟是什么?连续三天了,兰芷还是没搞明白。
也许在这宫里,任何人再神通广大,都强不过皇帝神通广大。
张荦上前将砂锅盖子揭开,鸡汤的醇香,混杂了山药的清香和板栗的糯香,轻嗅一口,还隐隐夹杂着当归和黄芪的药香,五味层叠,一下子满室盈香。
角落的迎春忍不住侧目探望,连院子里扫地的孙喜来也循香溜了进来。
张荦望着兰芷放光的双眸,嘴角不动声色地轻扬,正要上前准备拿碗给她盛汤。
“多谢惠妃娘娘体恤。”她说这话时,声音客套而冷淡,继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张荦,似乎客气话讲完在下逐客令。
他探向汤匙的手僵住了,忙缩回袖中。是啊,他已经不是兰芷院子里的人,为她布菜盛汤,似乎也没什么资格。
迎春见两人气氛异样,忙上前和事,“张荦你先去前院忙吧,我来伺候娘娘。”
兰芷欣然接过迎春手里的汤,眯眼喝了一口,好鲜。又招呼迎春坐下一起喝,还不忘喊来流了半天哈喇子的孙喜来。
兰主子真是平易近人,一点不摆架子,说自己也是贫苦宫女出身,大家能分到一个院子是缘分,就跟一家人一样。
她也没什么大本事,没法儿带大家飞黄腾达。往后,人后不必非要拘主仆之礼,有她一块肉,便少不了大家一口汤。
三人围坐一桌,捧着碗喝汤,倒真有些一家人的样子。
张荦再待下去,就真是太碍眼了。
他默默退出去,在窗下立了半晌,觉得心中跟针刺一样。
兰芷的一双眸子从碗沿上方瞟出,打量着外头窗下的人该是离开了,才斟酌着对迎春道:“让你送的东西,送了吗?”
迎春冷不丁被问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当天夜里就送了。”
“嗯。”兰芷嘴上应着话,心思却早就随着那个黯淡离开的背影飘飞。
刚才看着,好像是长合结痂,也基本消肿了。
没隔两日,皇帝又召幸了兰才人。
坠兔隐云,天沉星稀。
兰芷听到外头轿辇来了,准备朝院外走。
靛蓝褂子的小太监提着一盏橘红小灯,紧随其后。
刚行了两步,兰芷顿足,“怎么是你?”
张荦矮身回话:“喜来病了,奴才替他。”
“喜来病了?”兰芷语带怀疑,明明她白天还见这猴崽子活蹦乱跳的。
张荦瞟了兰芷一眼,只见她眼中含光,强硬而持疑地盯着自己。
他只得吞吞吐吐地实话实说,“奴才……奴才使了些银两,让他装病。”
“哪儿来的银两?”
“月例。”
“你倒是大手大脚,就那几钱月例,也不花在该花的地方。”兰芷没好气地转身朝前走,“我用不着你跟着。”
夜晚路黑,张荦忙提灯追上去,“奴才……担心。”
他后两字个没底气地矮了下去,还是被兰芷听到了。
她脚下一滞,没有转身回头,却怎么也走不下去。
张荦也驻足停住,静静站在她身后,橘红色的灯照亮了青石小路,将兰芷整个人笼在温煦的光里。
“胆子越来越大了。”兰芷嘴上嗔怪,却拒绝不了这照亮前路的橘红小灯,由张荦跟着,缓步朝前走。
张荦挨了句骂,心中却莫名其妙觉得暖乎乎的。
大概打是亲骂是爱,主子愿意骂他,是将他当自己人。说他胆子太大,是要提醒他,在宫里小心谨慎地做事。
他又开始自我攻略。他行事鲁莽,给主子招致麻烦,被调去惠妃的厨房,或许主子这段时间对他刻薄色厉,是想要点拨他,保持距离不要惹惠妃怀疑。
主子难道是在保护他?
他总是有种错觉,主子待他,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主子明明是个和善可亲又脾气好的,为什么总对他颐指气使?兰芷是主子,要是真讨厌自己,随便打发了便是,犯不着天天见着惹自己来气。
这么说来不是讨厌?
不是讨厌,那是什么?
张荦心中胡乱琢磨,不知不觉便到了皇帝寝宫。
兰芷由太监宫女迎进偏殿梳洗打扮,不多时,换了一件胭榴色的浴兰长衫,款款走出来。
兰芷平日都是穿些月白淡碧的素色,从未穿过这么艳。
张荦第一次见她穿红,愣站在花坛边,一时间竟忘了要跟上前伺候。
人都走去好远,他眼前还定格着那张被衣裳映红的面颊,玲珑小巧的圆脸,红粉扑扑的,那模样似是灯下的新嫁娘。
左右御前也不缺伺候的人,张荦其实早就可以离开了。
他抬头打量,寝殿四围都立着几个守夜的太监,又见西侧有扇小窗半开,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守在窗下。
殿内起初十分安静,不多时,就传出些说话声,有男有女。
张荦竖起耳朵辨认,那女声是兰芷,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琅琅娓娓,很是动听。
仔细一听,这声音中似还有个稚嫩尖锐之音?
张荦越听越忍不住心下好奇,见东侧窗下守夜的太监似乎走了,便蹑手蹑脚朝东边走。
兰芷就立在东窗边。
他走近一听,“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主子竟然在念书?
她动听的诵书声之后,还咿呀跟着一个稚嫩的男童声,听声音年纪很小,兰芷要放慢吟诵速度,他才能跟上。
张荦谨慎地从窗缝内探看,只见兰芷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童,一身绫罗绸衣,肥嫩的小手指捏举着一册比他脸还大的书,摇头晃脑,正跟兰芷诵读得起劲。
而本该与人春宵一度的皇帝,正端坐在远处的书案旁,凝眉看奏章。
所以主子每日熬夜睡不好,是在皇帝寝宫,教小孩子读书?
事实上,兰芷也是今晚才知道要教六皇子祁澹读书。前三晚,精力旺盛的皇帝陛下跟她问了整整三宿的书。
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额这些当然都没深谈,主要还是四书五经。
皇帝严谨认真地考究了兰才人三晚,最终,兰芷受赏一箱丰厚的藏书,外带喜提一份私教兼职。
往后每三日,皇帝会召幸兰才人一次,到寝宫给六皇子开小灶,每次两个时辰。
兰芷从皇帝和大太监陈锦年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得知六皇子在宫学不受待见,课业修得不顺利,想请个额外的一对一私教。
其实这个事深想下去,还是有不少弯弯绕绕的。
比如谁敢不待见皇子?如果连课业都修不好,说明上到宫学的师傅,下到一起读书的其他皇子世子,恐怕都不待见六皇子。
六皇子为贞嫔所出,贞嫔去后,一直由她身边一个赵姓侍女抚养。此前,不少大臣上奏弹劾,说皇帝沉迷妖道。生母被斥为‘妖道’,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六皇子不受大家待见,似乎也是必然。
而宝贝儿子上不好学,大权在握的皇帝,竟然没有正面硬刚,而是九曲回肠地安排一个后宫妃子给儿子讲学,甚至这事行得隐蔽,连惠妃都瞒着。
看来皇帝不仅希望儿子学习成才,还寄予厚望,悄无声息地憋大招。
张荦一见自家主子是在教小孩念书,觉得这是一件有爱心又有意义的事,心下大慰。
他借着月光,到花坛里精心选了一根小树枝,避着人折下。
然后又立到东窗下,借着窗纱透出的光,在墙边一盆五针松盆景的壤面上,写写画画。
他基本不识字,也是到了兰芷院里后,见她练书法,才偶然习得一两个。
此刻,他听着屋内琅琅动听的诵书声,心中既羡慕又满足。
羡慕六皇子会投胎,不仅能上宫学,还有师傅一对一地教他读书认字。
同时,他也矛盾地感到十分满足。
因为,只要能听兰芷念书,哪怕隔着一扇窗,也足够让他亢奋喜悦,一整宿不睡觉都行。
正当他不得章法地胡写乱画,怡悦地勾织内心深处暗藏的绮梦之时,一个高伟的黑影,从他头顶缓缓罩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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