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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更添波浪向人间


这姐俩话里套话,坑中有坑,他要是许的期限短,逾期未完便是欺君;许的久,便是目无先皇大不敬。有了陈经甫的先例在前,更有何人敢触皇帝逆鳞?萧氏与今上的仇怨是宫闱中的陈年旧事,可曲氏与今上势如水火则是满朝皆知。曲毅的好友如薛轼、从俨等人在御前根本说不上话,若是此刻贸然开口,帮不了他人反害了自己。

        这时,有一人替他解围道:“陛下,王爷,祭祀礼器本该是臣负责,有此疏漏也非是太祝一人之错。臣引咎自责,愿与太祝一同监督赶制,望陛下允准。”敢公然庇护皇帝针对之人的,朝野上下大约也只有山岁承一个了。

        凰玖睱了睱双目,太祝确实是奉常的属官,她投鼠也忌器。不过,山岁承也着实是不懂事,看不出来她这是刻意刁难吗?背什么黑锅,唱什么红脸?“好,奉常大人的话朕可记下了,若是仍不尽人意,朕可要一并惩治你。”山岁承拱手答了诺,此事不了了之,凰玖并不是很痛快地应付完了后面繁琐的礼节。

        来到行辕,皇帝先送太后往徽音苑中安置。凰玖将院落打量一番,出来便传宗正问话,“太后苑中烧地炕,用的是什么炭?”

        “回陛下,用的都是兽炭。”

        凰玖道:“也算是好炭,可朕进去这一会就起了烟。太后本就有咳疾,一点烟也见不得,立即都换成最上乘的银霜炭。”

        南宫思哲为难地道:“陛下,顺天府每年进献的银霜炭数额有限……陛下又刚推行了山林川泽令,西山里的林子都划规了官府管辖,西山窑去年产的银霜炭较之往年,减了有三成。臣已吩咐太后的熏炉皆用银霜炭,地炕实在是烧不得如此名贵的炭火……”

        “呵,宗正大人是说朕难为你了?”凰玖森然地反问,“山林川泽令是为了打压地方豪强势力,乃为百姓牟福之令。太后乃是天下万民之母,朕竭尽所有孝敬太后,天下臣民又如何不能尽己所有供养太后?宗正大人此等不忠不孝之论,往后还是三思而后言吧。朕今日不追究你,立即将太后所用炭火全部换做银霜炭,若是太后凤体有恙,你担待不起。”

        “可……地炕每日所耗炭火分量庞然,臣一时间如何凑够这许多银霜炭呢?”南宫思哲素来也不是才干出众,颇具主见的人,当年和绰殿下有意拉拢南宫一族,向鳏夫的他频频示好。南宫思哲被迷得神魂颠倒,便向先帝求娶。他是怀揣着花好月圆的憧憬成了亲,然而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察觉了殿下的冷淡,随后一点点明白了局面。南宫思哲很清楚,纵然他们有夫妻之实,但他在凰玖心里根本算不上个。原以为此生便如陌路人地过去了,谁料到,今时今日凰玖会这般翻脸不认人。

        “你倒来问朕,朕若是事事洞明,还要你们这些臣工做什么?”凰玖道,“更何况,生意场上的事情,你们家该最清楚才是。”好家伙,这不就是敲着竹杠逼人毁家纾难吗?更何况,这所谓的“难”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无法,南宫思哲只得连夜给他父亲修书一封,掏自家腰包将民间的银霜炭全部买下。太后也是南宫氏,怎么说,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次日,凰玖悠悠然地起身,继续琢磨着该如何继续刁难这些人,忽然通传说奉常大人求见。好啊,她也正想跟他好好聊聊,“请山大人进来吧。”凰玖身着晏居的常服,倚在胡床中,拿一席羊绒毯盖着。

        山岁承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担心冲撞了陛下而不敢上前,“微臣参见陛下。”

        “山卿上前来,赐座,看茶。”凰玖笑着往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一指,“承绍有事要跟我讲?”

        “回陛下,确是有事。”山岁承敛衣落座,尽量不让自己带来的凉气扑到她身上。

        “哦?什么事情让山大人都拿不得主意呢?”

        山岁承低着头,笑答:“陛下莫要取笑臣了。臣只知唯皇命是从,不敢拿主意。今日晨起,太祝大人便将这份辞呈交给了臣……太祝毕竟是朝廷命官,何况陛下还刚派了差事给他,臣只得带来上呈陛下。”

        凰玖眼下脸色不比刚才了,她接过这封辞呈,看都没看就放在了一边,依旧凝视着山岁承道:“岁承,你跟曲毅有什么交情吗?”当然,这个问题早在凰玖还是惠仪公主的时候就查得一清二楚了,可如今山岁承一而再地护着曲毅,着实让她有点预料不到。

        山岁承忙答:“臣与太祝并无私交。”

        “那你是觉得朕此举过分了?”

        山岁承答得略有犹豫,“臣清楚陛下这是事出有因……曲毅大人是曲氏之父没错,可他也并未参与汇毓党夺嫡……为陛下名声着想,臣认为,不必把事做得太绝。”

        凰玖显然有些不悦,“夺嫡之时你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是不是来日朕倒台了,别人也会对你网开一面?”这一向是山岁承的生存之道,凰玖捅破这层纸也不冤他。

        山岁承赶紧起身跪倒,“陛下息怒。”

        凰玖皱了皱眉,“只是息怒?你连罪都不肯认吗?”山岁承还没能答话,凰玖又接着道:“也罢,你就算说一句知罪,也改不了这爱当和事佬的臭毛病。”她抬手把曲毅的辞呈扔进火盆里,它在银霜炭烧的火里连丝烟都没起,就化为了灰烬。“曲毅不具才干,忝居要职,令朕孝心难昭,先帝英灵难安,实为国之痈疽。着裁去太祝一职,发配朝天观。你看行吗?”

        山岁承不敢抬头,“臣敬从圣裁。”

        “得了,你明知道朕不会降罪于你,还跪着干什么?”凰玖又道,“明日就要摆驾回宫了,曲毅的未竞之业就作罢吧。”她总是对山岁承给予格外的宽容,凰玖也想过这事要是换成秦勒之,她少说也得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到了山岁承这,好像忍不住地去迁就他,真真是中了他的邪了。

        回銮以后,皇帝冷了他小半个月,勉强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就把这一页翻过了。不比凰玖忘性大,这次狠狠地吃了一堑的南宫思哲勤快地长了智,在这位皇帝手下能安安稳稳吃空饷就是莫大的幸事,什么差事,都不敢再接。

        三年国丧已满,凰玖安排将作令洪丰开始修建自己的万年吉禳,这是一贯的规矩。成例之外,凰玖又透露给他,准备在金陵设立陪都,交代他草拟一份陪都行宫的图纸,无比要是古今所未有之规模,空前绝后之堂皇。凰玖早就厌倦了这个枯燥乏味的睢阳,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座涵盖了她前半生苦厄屈辱的阙城。她要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座象征着她的时代的殿宇,她已经想好了,金陵的皇宫就叫旸城,日之升兮,临照四方。

        旧岁颁布的政令在三月一一落实,终于解了凰玖一个心结。人祸刚刚解除,天灾不甘寂寞似地就降临了。月底,黄河桃汛不由分说地冲垮了大半个河套和青州多处,麦苗刚刚栽下就被大水无情地淹没。

        “灾患如此,皆因人事不休,人事不休,上天方降下灾祸。一国同体,若灾情难以妥善处置,这水今天淹的是百姓,明天淹的就是朕脚下的阙城。”凰玖颇为气馁地道。

        “陛下,可否容臣一言?”朝班之中,秦勒之持笏开口。凰玖点头,“秦卿有话请讲。”

        秦勒之出班道:“一条黄河千古为患,历朝历代圣主也好昏君也罢,哪朝百姓没受过黄灾?故臣以为,此次黄患突发无关人事,纯属天灾,陛下怀忧民之心则可,自责之意则不必。”

        嗯,花言巧语抚慰人心这方面,秦勒之从来也没落下过。“好,姑且当是天灾。可朕身为人世之主,大灾当前,如何解救身受倒悬之苦的灾民呢?”凰玖又道。

        “臣以为,应立即疏通沟渠,排水泄洪以解燃眉之急;同时加紧抢修被冲毁的河堤,以防伏汛到来再次受灾。”

        泄洪与修堤两件都是大事,一直要确保到八月,乃至来年都不再泛滥,这须得派皇帝信得过的能臣前往。提出方案的,秦勒之,他出出主意还行,真到了灾区去看那无边无涯的大水和浮着的泡肿了的尸首,只怕他看都不愿多看,遑论救灾?“其言然也,那,哪位大人愿意前往灾区治理黄患呢?”

        这时,秦勒之也很清楚自己能力所在地退回了班中,出班请命的,是薛泓嘉。“启奏陛下,微臣不才,愿赴并州治黄,为陛下分忧。”

        凰玖没有答言,只是不争气地把目光落在了奉常身上,后者始终垂首于班中,既不应声,也不抬头迎上凰玖的目光。“薛卿气魄可嘉,只是爱卿从前并未接触过治水事务。不如这样,你先去大内御档,调出太康太兴年间地方官员治水的卷宗,看看有何可以借鉴的。”

        薛泓嘉倒是个稳妥的人,可总不是她最想提拔的人。于是派遣钦差的事被她拖了两三天还没有定论,皇帝的意味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他人请命的声势减弱,甚至转而迎合圣意,开始举荐山岁承。一时间,局面悬停在了一个近乎对峙般的僵局。

        这天宵禁之后,山府后门悄悄地走出一主一从两个身影,绕着小路来到了豫王府门前,小心地叩门。

        叩过三次,府内门童吱呀呀地把大门开开一个小缝,“什么人啊?来干什么的。”

        来人答道:“鄙人冒昧拜谒豫王爷,劳驾代为通传。”

        那门童没好气地道:“来王府拜谒还不自报家门?什么无礼之徒?王爷奉旨养老,不见客,要来见王爷,先拿出圣旨来!”

        来人全然不恼,平心静气地道:“鄙人来因不便明讲,无法请陛下的圣旨,还望通融。”

        门口须臾纠缠,王府的管家也被惊动了,“这位老爷何方高就,可方便透露一二?”

        管家显然远比门童老成,来人便答道:“鄙人姓山。”

        管家神色先是一惊,而后打开了大门,“大人请,小的这就去向王爷通禀。”将山岁承让进来之后,管家照着门童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糊涂的毛崽子,怠慢了大人,明天就去领二十板子!”

        山岁承忙拦了一下,“无妨,不必追究了吧。”

        管家笑着引领他来到花厅,“山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请王爷。”

        豫王一向守拙示弱,对外称自己老病缠身,其实是三分真七分假,不过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的毛病。眼下还不到戌时,豫王大约是还没将歇,不过两炷香的时辰也就来到了花厅。

        山岁承赶紧起身拱手:“卑职冒昧叨扰王爷,望王爷恕罪。”

        豫王上前搀扶,“哎呀,不知山大人光临寒舍,老夫让山大人久等了,罪过罪过。”

        “王爷言重,卑职明白王爷如今处境,若非不得已,卑职也不会唐突前来。卑职着实是身处困局,求王爷指点破解之道。”

        豫王笑道:“老夫生性愚鲁,虽痴长山大人些年齿,但见事糊涂,不敢当指点二字。何况山大人如今烈火烹油如日中天,连老夫这等与世隔绝的病翁亦有所闻,岂能讲是困局呢?”

        山岁承叹道:“如王爷所言,这烈火烹油,真真是燎着的是卑职的肝肠。山某不才,一未从名师,二未中进士,如今忝居九卿高位,过蒙圣上青眼,着实寝食难安。眼下黄患又起……这以山某绵力不过保全一县百姓温饱,黄河一淹就是大半个郡。百十万黎民百姓水深火热,山某无能,承了这桩差事,不是耽误了救灾,受苦的还是百姓吗?”

        豫王悠悠地点了点头,从这个年轻人过往的作风来看,倒是言行如一,的确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大人何必与老夫讲这些事呢?老夫辞官养老,并非不愿为朝廷效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人又提及百姓惨状,不是让我这养尊处优的病翁于心不忍吗?可老夫还是那句话,老夫向来是个糊涂人,既不知事,亦不明事。老夫纵然在朝中供职数十年,不过是武帝先帝和今上,念及着骨肉亲情赏赐个一官半职,过得一向是半官半隐的日子。不在我份内的事,我是一点不敢插手;是我份内的事,我生怕出错,也就管个三四分,其余的,只好辛苦能者多劳了。从前先帝便因此,时时责备我不上心国事,不过的确是冤枉我的一片苦心了;当今陛下总算是不再为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人家了,恩准我闭门养病,老夫真是感恩不尽。”

        豫王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乍听是将近画甲之人的牢骚,可山岁承听出他的意思了。想要避世,光称自己无能是不行的,得有令君王无法忽视的说辞才行。山岁承忙起身,深施一礼,“卑职谢过王爷赐教。”

        “诶,山大人何出此言?老夫不过是讲了些陈年旧事,见仁见智,山大人若是觉得有些许可取之处,也是山大人自己的了悟,可不敢说是从老夫这里听来的。”世上有些人是看起来聪明伶俐,处处争锋,这种人实则心里最糊涂。然而也有些人是看起来糊涂万分,屡称无能,实则心里最是聪明通透,豫王就属于这后者。他经历了太康和太兴两次兄弟倪墙之祸,又在新帝整肃朝纲之际全身而退,这样一位三朝老臣,又怎么可能真如表象一般是个无能之辈呢?

        第三天廷议上,山奉常抱病在家未能列席。无法,灾情在那边急得很,不少跃跃欲试的朝臣在这边也急得很,凰玖任命薛泓嘉为钦差大臣,前往并州救灾;青州的水患交给了杨聪去办理。然而无论是疏通沟渠还是修葺堤坝,其实都是海样的银两流水般地泼出去。钦差离京十日左右各自抵达灾区,请求拨款的折子就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睢阳;大司农一清点国库的存银,竟然还不过两百万两。眼下灾情要紧,皇帝只得先给并州拨了四十万两,给青州拨了二十五万两应急。

        旧岁平定侯三丁匪患之时,国库便隐隐有入不敷出的迹象,又经历了濮阳祭奠熙陵这一宗开支,自然不会有多么殷实。可国家囊中羞涩的原因又不能直接了当地扯到陛下身上,于是深究缘由,查出了数笔陈年旧账:不少官员曾以借贷之名挪用过国库的银两,数万至十数万不等。凰玖传来了廷尉秦勒之,命他向朝廷官员追比国库欠款。他近来清闲得很,广纳门客,结交朝臣,凰玖感觉再不给他派点活干,他便逍遥得无法无天了。从前秦勒之跟她是挺贴心的,怎么如今做了大官,君臣离心之感越来越明显呢?凰玖觉得有必要抽空跟他促膝长谈一番,为免他背着自己搞小动作,凰玖又把专廉派给他做副手,名为叫专廉学习,实为用专廉来监督着他。因为在敲打秦勒之之前,她还要去提点一位不太明好歹的人,便是已经借故风寒称病在家了大半个月的安阳县侯山奉常。凰玖礼貌地提前透露消息给他,让他在圣上驾临当天,病得憔悴支离。

        “臣区区小恙,不过是换季的毛病,不劳陛下担心。”山岁承卧在榻上,夹杂着两三咳嗽说道。他这时候倒体察圣意,凰玖准备前来探望的消息,是通过林泽善吩咐金马门外的内侍,内侍下了班在茶馆中与朋友闲聊,恰好被路过的山府的管家听到,才传到了山岁承这里。山岁承登时了然,皇帝这是不愿人尽皆知,却要让他提前知道,以免穿了帮,两下里都不好收场。

        凰玖着常服而来,坐在他床头握着他的手,笑道:“你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叫朕很难不担心呐。是岁承你不遵医嘱,未能好生休养呢,还是大夫诊治不尽力,拖延了安阳县侯的病情呢?”

        山岁承道:“与大夫无关,实在是臣自己的过失。臣起先怠慢了,以为不过是小小风寒,不日便过去了,因而未曾按医嘱用药将养,以致病情恶化。如今再小心服药修养,倒不容易好了。”

        “是吗?朕怎么记得你刚刚病下就告了假?这与山卿所言的——起先怠慢了——好像自相矛盾啊。”凰玖拍了拍他的手,拆穿了他并不周密的托辞,“山卿要再这么拖着不痊愈,朕可就遣关太医亲自来为你诊治了。朕有两样东西,向来不与他人共用,一是朕读过的书,二是朕看过的大夫。山卿,你可别逼朕破这个例。”

        得,这病无论是真是假,都得赶快着好了。否则他竭力避功反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就是弄巧成拙了吗。山岁承装糊涂装到底,连声应着诺,谢着陛下关怀,可算是恭送了圣驾。

        另一厢秦勒之这里,长期赋闲之后工作效率的确可观:不到十日,秦勒之便追回了两三百万两,而且,还掌握了一个要紧的把柄。这两三百万两中,有足足七十五万两,是挂着南宫这个姓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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