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风上国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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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廷尉署查办的曲氏弑君的状子已经出来了,请陛下预览。”大行令王宪到昭德殿中,回禀曲氏的案件,“臣等查据了先帝殡天前五日的药膳,皆被动过手脚,与太医院存档的药方大相径庭;隆睦宫搜宫后,抄出了鹤顶红,与先帝最后所饮用的参汤中之毒一模一样,本案已是证据确凿。”
凰玖站在火盆前,伸手烤着火,幽幽地问道:“曲氏自己可认罪吗?”漆黑的风毛领显得她年轻的面孔,剔透到了一个犀利的程度。
王宪有些迟疑地答道:“回陛下,这正是为难之处,臣等未敢擅自用刑,可曲氏,缄口不言。审问隆睦宫上下人等,也皆道毫不知情,七少,更是一问三不知。”
凰玖拢了拢袖口,道:“状子呈上来。”林择善上前接手,递给凰玖。凰玖展开大概浏览过,又看了看躬身而立的王宪,“查得很细致嘛,王大人辛苦。”王宪忙道不敢当。凰玖转身走回除上,“这桩案子可以结了,证据确凿,曲氏不肯认罪也于事无补,卷宗整理出来存入大内御档。至于曲氏如何处置,朕再想想,你退下吧。”
王宪跪安告退后,凰玖招手叫一旁的秦勒之近前来,将这份状子递给他,“研究研究这状子,以后廷尉署的事,朕打算让你来管。”秦勒之先前的官职只是个正六品的五经博士,如今一下子就位列九卿,不可不谓是破天荒的提拔。秦勒之跪接了这张状纸,接过的更是这位高权重的廷尉一职,“臣谢陛下隆恩。”
凰玖坐回了龙椅中,一手撑着额头,“平身平身,依你的才干,早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了,朕拖了你这么久,不怪朕就好。择善,你来,帮朕一起看看后宫里的事。”
林择善来到龙书案旁一看,是内府给后宫娘娘们拟定的尊号:立政殿南宫氏,尊为太兴太后;宸正殿薛氏,尊为德靖贵妃;雍岚殿穆氏,尊为庄穆贵妃;端颐殿夏氏,尊祺乐妃;常虹殿萨仁氏,尊安祜妃;仰昀殿成氏,尊柔绰妃;瑶光殿薛氏,尊熹瑞贵嫔;萦碧堂刘氏,尊永悫贵嫔;怀蔚堂李氏,尊常甯贵嫔;南薰殿樊氏,尊贞忻贵嫔;崇坤殿赵氏,尊淑妍贵嫔。
“老爷子留下这么个庞大的后宫,这些还都是正三品以上的,还有那些遍地的贵人美人,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们了。”凰玖摇着头喟然道,“有儿子的,跟着儿子一起出宫开府,没儿子的可怎么是好?”
林择善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回陛下,这份折子是五位贵嫔娘娘联名写的,请求陛下准他们到濮阳皇陵为先帝守灵。”
凰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开这份折子,“竟有这样的好事?呀,这瑞嫔薛娘娘真是体谅朕,果然这姓薛的美人都是才貌双修……”
“陛下,太中大夫薛轼求见。”凰玖自顾自地说着,忽听门口小太监通传。“呵,正说着薛家人呢,这薛大人就来了。传他进来。”而后拿着御笔,在薛涵茈的折子后写下一个红彤彤的“准”,心想着:这尊大佛,离睢阳越远越好。
“微臣叩见陛下。”
“薛大人免礼平身。”凰玖和颜悦色地说道,“师父来见朕,所谓何事啊?”
薛轼踌躇地瞟了一眼一旁坐着的秦勒之。
凰玖道:“秦大人有他忙着的事,薛大人但说无妨。”
见皇帝无意屏退,薛轼只好开口,“回陛下,臣斗胆,来向陛下求情。曲大人与微臣相识多年,臣愿为曲大人担保,以他的人品,绝对不会参与曲氏矫诏弑君之事,望陛下明察。”
凰玖摆弄着领口的风毛,笑道:“师父亲自开口了,那朕肯定得遵从师父的意思阿。不过,朕也有一言要奉劝师父,圣人云:毋友不如己者。薛大人您教女有方,一位贵妃娘娘,一位贵嫔娘娘,还有当今太后手底下第一得力的女官,都是您的女儿。然而反观曲大人,一个掌上明珠般的爱女,送进宫里来,十多年后竟成了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不仅断送自己,断送孩儿,还连带着家里父兄都有口难辨。当然,薛大人断然是不会出这样的差错的,方才朕还跟大监说呢,后宫五位贵嫔娘娘,以薛娘娘为首,联名上折子,请命给先帝梓宫守灵。这不,朕刚要准奏,师父您就来了。”凰玖刻意没有明言,说的话里有话。
薛轼耳目精明,揣摩到了皇帝的用意,这番话看似左右迂回首尾不相干,其实就是在警示他:离曲家的人远点,这回是看在你曾经做过皇帝的老师,才卖你个面子,以后这张老脸可就说不动话了。薛轼忙道:“贵嫔娘娘对先帝尽忠,也不妄老臣昔年一番养育教诲。”
凰玖收敛了笑意,“薛大人请回吧。曲氏的事情,朕自会秉公处置,更何况,曲氏还是朕的表姨。”
“陛下英明,臣叩谢陛下隆恩。”薛轼跪安告退,走出两仪殿便觉得冷汗从额头上涔涔冒出。昔日就觉得这个女学生心思不一般,如今这大鹏一日乘风起了,七窍玲珑心便成了令人进退维谷的无数陷阱,侍君不易啊。
走了薛轼,凰玖站起身来,在大殿里踱步,“勒之,拟旨:罪妇曲氏矫诏弑君,污蔑朕躬,意在篡权谋国,罪孽深重,实有负先帝隆恩,令朕痛心。依律本应腰斩于市曹,然朕上承天命下应民心,以仁义厚德治天下。念其诞育皇子公主,于社稷绵延略有寸功,不忍诛之,着,”凰玖稍顿了顿,“着贬为奴籍,发配居庸关服役,以观后效。皇七子北裕,虽不解事情,然有母如此,实难再为皇室贵胄,着同往居庸关服役。望曲氏母子改过自新,切勿辜负朕宽仁之心。钦此。”
秦勒之写完后,呈给凰玖,“请陛下御览。”
凰玖看过一遍,又递还给他,“好,拿到大内御档去誊录备案,叫门下省写好诏书,后日朝议当堂宣读,你写的这份直接交给廷尉署。”
“诺。”秦勒之拿着一份罪状一份诏书,退出了两仪殿。
凰玖又问林择善,“山大人在哪呢?”
林择善答道:“回陛下,山大人在前面太极殿,筹办先帝丧仪。”
“你到前头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忙完了,来两仪殿,朕有事与他商量。”凰玖吩咐完,便转身绕到屏风后的后殿。这架屏风的后面,挂着北梁的皇舆全图,这六七位皇弟,该如何安置才好?
“陛下,宁侯求见。”
凰玖翻了翻炭笼里的银炭,“请他进来。”
北宁脸色淡淡地走进了后殿,拱手道:“臣弟参见陛下。”凰玖头一天大朝,就封皇长子为宁侯,北宁为这事一腔子的不痛快,当天就找凰玖讨价还价,说哪有先帝的皇子要封只封个侯?凰玖好言安抚,说等他再多立立威再封王不迟,北宁只得暂时作罢,心里依旧老大的别扭。
凰玖假装没看见他这一脸的不痛快,“什么事?”
北宁冷笑一声讽刺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皇姐吗?臣弟一片孝悌之心,可是怕皇姐,伤心坏了。”他向来衣着都喜好白色,以烫金的麒麟图绘显示身份贵重。如今戴孝期间,不能再着华贵纹饰,便换了一身无纹的白裘氅。
凰玖回敬道:“呵,我可没闲功夫看你。来,我正思忖着该把其他几个兄弟安排到哪去,你若闲着,帮我一起来看看。”
北宁向手里哈着气,走上前来,“你打算分封啊?不怕他们日后拥兵自重割据为王?”
凰玖答道:“之国罢了,把他们放在那,军政大权仍在地方命官手里。”
北宁摇着头咋舌道:“我还是觉得不妥,那几个小子和他们的母妃,个个鬼精明着呢。”
凰玖抬手替他正了正冠,“所以,才要把他们在京里的这些人脉连根拔起。打乱了他们的安分日子,也能叫他们少读几天书。趁着年轻,到外面的花花世界玩玩去,日后做个富贵闲人。朕贵为天子,乐得多养几个闲人。”
北宁抱臂而立,“哼,我才只是个挂虚名的侯爷,他们倒还有了封地,皇姐真是一视同仁。”
凰玖抬手一戳他的脑门,“以后天下都是你的,少抱怨。去,拿纸笔,我口授你笔录。”凰玖一边指着地图,一面说着:“老三,喜欢女人,让他去扬州好好乐一乐。老六,也是个爱玩的,让他到这去。老二,是最为难的,这段时间焉耆那边肯定不老实,早晚在西北闹起事来。北桓也的确有领兵之才,让他守西北。老四……就这样吧,拿去门下省拟出诏书,后日朝议宣读之前,别走漏风声。”
北宁撂下笔,环顾四周,又问道:“锦绣姑姑呢?怎么连她都不在边上?”
凰玖放下了长竿,答道:“锦绣出宫了,她在骊山有处宅子,就在行宫旁边。那山好水好,给她养老。”
北宁一副了然的神情,“果然阿,你还是放心不下她待在睢阳。”
“锦绣她的确对我有恩,但恩情有限。”凰玖自如地答道,“况且,你以为锦绣姑姑她就愿意在宫里待着吗?她在睢阳里的仇家多多阿,现在没了宫规的约束更没了父皇的庇佑,能走还不走?在骊山那铺张奢靡地过个十几二十年,岂不美哉?”
北宁点了点头,“为防变生肘腋,的确是该这样。”
凰玖长出一口气,“制衡之术啊。没你事了,回去吧。”北宁拱手告退,凰玖又道:“择善,山大人那还没完吗?”
林择善方才一直侍立在外殿,听她传唤才敢来到屏风后答话,“回陛下,山大人已候在殿外了。”
“快请。”凰玖一拢外袍,走到胡床边坐下。
山岁承毕恭毕敬地哈着腰进来,一甩广袖跪下稽首,“臣叩见陛下。”
凰玖道:“平身平身,山卿,过来。”
“谢陛下。”山岁承依言走上前。
凰玖单独召见从东宫就追随她的几位近臣时,一般都是免跪的,说起话来有时连陛下微臣都省去了,惟有山岁承一直克己复礼,从不敢乱了尊卑。“山卿,你再近前来,”凰玖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山岁承本是不敢僭越的姿态,被凰玖一拉,只好顺从她的意思。凰玖握着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山卿久侯了。”
山岁承答道:“还好。不知陛下宣臣有何事吩咐?”
自从即位以来,凰玖每次表示亲近,都反而让山岁承更加紧张的样子。为了不让他这么局促,凰玖又放开了他的手,“叫你来聊聊天,这一白天可忙死朕了。早上起来见豫王和丞相,然后大行令来回话,薛轼来求情,又跟宁侯商量了分封。朕只觉得头晕眼花的,嘴里说着一件事,脑袋里得想着三件事。”
“能者劳力,智者劳心,陛下劳心劳力,难免辛苦。”山岁承答道。
凰玖抬起胳膊枕在一侧的软垫上,看着山岁承说道:“朕把老二分到了河朔,地域广大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西北军向来是由他的娘舅穆思行掌管,为此北宁心里可不踏实得很。河朔离睢阳也近,汉武时期就是厉兵秣马之地,老二还曾是议储人选,北宁总怕老二拥兵起势。为了制衡北桓和穆思行,朕特意,把庄穆贵妃留在了宫里,山卿看这样安排可妥当?”
山岁承依旧微微垂着首,恪守臣子礼数地不敢直视龙颜,“陛下,这样的事,您,原本不必与臣下说的这样仔细的。”
凰玖坦然答道:“岁承,你原本不必跟朕如此谨慎小心的。朕在满朝文武面前,要做深不可测的君王,但是,我想要岁承你清楚地知道我的每一项举措。”
山岁承微微动容,抬起头来看着凰玖,她此刻的目光,的确坦诚得毫无保留。“臣,感激陛下异数,但也请陛下准许臣恪守人臣之礼。若是君臣之礼乱了,这份隆恩,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就会断了。”
凰玖道:“既然如此,朕也没有强迫你的道理。宗室之子之国的事你说你不便置喙,那朝中官员委派你总能说话了吧。朕是这样打算的:豫王是朕的三伯,更在先帝临崩之时帮了朕的大忙,朕想封他做太师。没有什么确定的职务,上可教导皇帝,下可直辖群臣,太平时无为而治,该出手时他也有权出手。南宫风颂,朕名义上的舅舅……丞相之职实乃旧时贵族私官之遗蜕,朕躬锐意求新,不欲以天下万民为皇室之奴仆。罢了丞相,封南宫风颂做太傅,领丞相事。这老爷子,朕还得依仗他一阵。南宫华彧,唉,朕真是不愿意叫他们南宫家这样一手遮天……封做太尉,也好制衡穆思行,朕母后娘家的人总比别人家的亲戚要靠得住。京兆尹也要填补空缺,就召元捷回来赴任吧。
然后就是九卿,王宪干得不错,还是任大行令;太仆杨聪,少府席进,一向是南宫风颂麾下之人,也仍任原职;薛轼,封做大司农,他家外孙老五北戎做他手下少司农,他们祖孙俩共事应该也得心应手。南宫思哲,先帝时只是个从四品的尚书仆射,封他做宗正,给他一个明升暗降。郑士桐,跟着朕也有些年头了,封做光禄勋,阙城护卫朕只能信得过他。秦勒之,朕对他的狠毒,是又爱又怕又不得不用,他做廷尉发奸擿伏正合适。卫尉朕尚要考量,姑且空置……然后,就是山卿你,出任奉常,九卿之首。”
山岁承连忙起身,在凰玖面前跪下请辞,“臣身份低微,寸功未立,实在不敢当奉常之位,请陛下再择贤良。”山岁承家境并非书香门第,不过是最平凡的农民。他降生之时正是东齐末年,幽帝治下天灾人祸络绎不绝,普天之下民不聊生。逃荒途中又遇着山中匪寇,父亲被打死,母亲被掳走,唯他一人被扔在了深山老林之中。幸而,一位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路过,看见个半死不活的孩子,起蓍草摇铜钱占了一卦:坎卦,困厄不断。这位术士一时良心发现,把干粮分了他一半,给他起名为山蹇,字岁承,从此收他为弟子一同云游四方。后来这位先生也西去了,山岁承凭着识字写字的本事,在某位大人府上谋了个誊抄书籍的营生。而这位大人便是薛轼,山岁承也因此得以结识公主殿下,往后的十年间少了些坎坷。虽则他以“为谦”为准则,并不受物议干扰,但是跟着算命先生学认字这一项,一直让他的脊梁在一众公卿大夫中挨戳。
凰玖伸手扶他起来,严肃地说道:“向来英雄不问出处,出身低微不是你请辞的借口;朕这些天安排你跟豫王和南宫大人一起操办先帝丧仪,就是为了让你出头,解决寸功未立这个问题。岁承,你若觉得朕是个能保你周全的主子,是个值得你效力的君王,你就踏踏实实地做这个奉常。若是再拿这套空话敷衍朕,就是蔑视朕,朕可以给你个赐金还山。”
凰玖语气显然地生硬了,山岁承不敢再请辞,“陛下息怒,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南宫驸马,比臣更适合奉常这个位置。”
凰玖冷哼一声,朕中意的从来都是你,关那南宫思哲什么事?”
这句话,凰玖是当作一语双关说的。两层意思山岁承都听得懂,心下触动,表面上却只能听懂一层,“臣,领旨谢恩。臣还记得,太兴十二年,陛下曾跟臣许了个十年之约……臣不敢忘本,更不敢背恩,也不曾忘却陛下对臣的…信任。”
凰玖笑了笑,“昔年那些话,昔年与山卿的情意,朕永志不忘。你肯记着,朕心甚慰,你若是不愿提,朕就也不提了,说正事吧。对了,南宫思哲的父亲,如今是个什么官职?”
“南宫谷怀,挂着四品典仪的闲职。”
“这样阿,那就不动他了,他老人家过他虚怀若谷的日子,朝堂政务不用他操心。还有……穆思行,朕还得用他,封做凉州都护,二月就上任。朕还打算,把林道敬,放到西北边疆去,这事不急,回头跟择善商量了再定。哦,还有,薛泓嘉……这薛家真是出人才,放眼前朝后宫,也就姓薛的能跟南宫家分庭抗礼了。薛家长女嫁的□□太守,正二品诰命夫人;熹瑞贵嫔自请去守灵了,薛司药得跟着太后;靖贵妃,北戎没有分封,靖贵妃也得搬进寿康宫。泓嘉,还是先别安排什么要职,做金门待诏吧。能天天跟在朕身边,想必他也能乐得做这个差事。”
薛泓嘉是薛轼远亲家的儿子,笃学好古,博闻强识,因而到京中薛轼的书院里读书肄业。太兴十年,薛轼被先帝安排做和绰与北宁的师父,在书院中与和绰相识,比和绰年长六岁。太兴十三年,薛泓嘉托薛贵妃向先帝求亲,先帝不喜薛家与皇室绞得太紧,加之和绰对他也没什么明显的意思,便婉拒了他的请求,还封他一个从五品的朝议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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