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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登极


登极

        太兴二十二年正月十八,子时初刻,和绰由东宫一路赶到了昭德殿中。正殿里,嫔妃跪了一地,各自啜泣,皇后缠绵锦榻没有到场。皇贵妃神色淡然,身着玄金两色的锦袍站在除上,手中捧着一纸黄绢,是诏书。二人对视片刻,和绰转身就奔到了寝殿,扑倒在龙榻前。她手握住皇帝已经僵冷枯瘦的手,低声轻唤着:“父皇…父皇?”

        皇帝脸色青里透白,嘴角挂着一丝污浊的血迹,榻边的矮柜上,还放置着一盏未饮尽的参汤。

        子时三刻,皇上驾崩的消息不胫而走,王爷皇子,几位文武重臣也齐聚昭德殿,嫔妃们都被请到了偏殿里侯着。

        曲倩扫视周遭,皇子中只有和绰跪在皇帝遗体边坚决不肯挪动,朝臣之中阒无人声。皱了皱眉,南宫风颂,就剩这位最要紧的大员迟迟不来,曲倩叹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诏书,高声道:“陛下驾崩,弥留之际遗此诏书于本宫,命本宫及诸位大人,共同扶立新君即位。”

        “向来后宫不得干政,即便皇帝身体有恙,最多也是皇后辅政。皇贵妃,事关江山社稷大业传承,您不过一介妃妾,只怕,不好置喙吧?”豫王拱手道。

        “大宗伯所言甚是,然而眼下帝后何在?”曲倩冰冷的目光扫过众臣,“诸位皆是陛下身边近臣,应当知晓陛下晚年精力不济,常由本宫垂帘听政。况且如今即立之事并非本宫一面之辞,有先帝手谕在此,明言:立皇七子北裕为新君,其母曲氏听政,内阁辅政。还望诸位大人,莫要辜负先帝寄望才是。”

        殿外一片哗然,立北裕?这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因为这位被提议的新君,如今正站在大殿的一角,玩着用来扎起帘幕的穗子,玩得不亦乐乎,浑然不觉大殿里正发生的一切。

        豫王也是一愣,“即立之事事关重大,臣,可否看一看陛下手谕?”

        曲倩将手谕交到简幸手上,“豫王请便。”简幸毕恭毕敬地捧着这张手谕,绕过一众嫔妃,递到豫王面前。豫王接过这道诏书一看,前面的套话都是门下省预先拟就的,最后一句“朕传位于皇七子北裕,由其母皇贵妃曲氏听政”却是皇帝亲笔。笔迹颤颤巍巍,显然是临终时才写就的。

        豫王徐徐将手谕叠好,没有交还给简幸,“敢问皇贵妃,锦绣姑姑一向是陛下近身伺候的,此时若是能请她出来说一句话,也更好叫众人信服。不知锦绣姑姑,如今在何处?”

        曲倩脸色又凝了凝,略略思量后答道:“陛下写完手谕正欲加盖印信,发现玉玺并不在身旁,便命锦绣到太极殿,去取玉玺。锦绣一去迟迟未归,本宫也不清楚她的去向……”

        “不清楚吗?皇贵妃,你这是打算让奴婢从这宫里消失啊!”殿外一阵高喝打断了曲倩的话,她疾走几步冲进大殿里,正是锦绣!她发髻有些凌乱,衣袍也皱得不像样子。

        见到她来,曲倩显而易见的诧异片刻,而后依旧定了定心神,坦然道:“锦绣姑姑,本宫可万万担不起你这话。”

        锦绣冷笑着,“呵,倘若你派去捆我的人再彪悍些,或是直接杀了我,你再说这话才能瞒天过海。”殿内又是一阵唏嘘,皇贵妃竟然如此肆意,连皇帝身边的人都敢下手。

        曲倩看到跟在她身后来到殿外的人,正是林择善,是大殿下派去的人。好啊,原来锦绣与和绰这两个女人到了一条藤上,一起算计她呢。

        豫王忙将那份手谕递给锦绣,“锦绣姑姑,这是皇贵妃带出来的陛下的手谕,还望你看看,这可否真是陛下的意思?”

        锦绣看都没看,一把推开了这张诏书,“豫王爷,诏书之事不急,奴婢现在要说出一件惊世骇俗的大案,请在场的娘娘、殿下、诸位大人一起听听。”而后,她抬眼瞪视着曲倩,“皇贵妃曲氏,弑君之罪!”

        这下昭德殿内外彻底地炸开了锅,曲倩立于大殿中央,衣袍下的素拳攥得发白。原本对付和绰一人,她们双方算是势均力敌,可和绰拉扯上了锦绣,天平一下就向一头倾倒了。

        锦绣接着说道:“陛下这两年来之所以病痛不断,神思倦怠,皆是因为曲氏一直在御膳中下药,同时调包太医给陛下开的药膳。这些种种鬼蜮伎俩,才导致陛下内里亏空,一病不起。如此一来,好便于她曲氏插手政事,扶七少即位成为皇太后,操控天下便如股掌间的游戏一般!陛下弥留之际,曲氏突然来到,屏退了周围所有下人。后又由曲氏转达圣意,命奴婢去取陛下的玉玺,谁料奴婢竟在途中被歹人绑架,逼问玉玺。故而陛下驾崩时,只有曲氏一人在畔!”

        这一番话的确说到众人心坎上了,这种情况不是没人揣测过,但只有被锦绣说出来,才能有板上钉钉的效果。

        还是豫王发话,“锦绣姑姑,这罪名可不是随便安的,你可有证据?”

        “有!证据就在这!”这一声高喝是由寝殿里传出的,紧接着,和绰提着裙裾走到大殿里来,哽咽地说道:“锦绣姑姑,三大伯,请你们着人查验,父皇最后喝下的这碗参汤。”

        豫王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将妃嫔们请回各宫安置,昭德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唯余和绰低低的啜泣声、曲倩金钏流苏的泠泠作响,以及那位傻七爷的憨笑声。

        太医捧着那玉盏,在大殿中央,放入了银针。当他勉强扶着颤抖的手将那发黑的银针递到豫王跟前的时候,殿内一片死寂。豫王声音也有些颤抖,恶狠狠地盯着曲倩,又对那太医道:“去查验陛下遗体!”曲倩死死地瞪着正伏在锦绣怀里不住哭泣的和绰,精致的面孔有些乱了方寸。

        这回的查验更没花多少时间,太医出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讲,扑通地跪倒,伏在地上痛哭。

        豫王冲进寝殿中,放在矮柜上的三根银针,个个乌黑发紫。“皇贵妃,你最好给个解释。”豫王冷冷地对曲倩说道。

        “本宫并不知情。”曲倩也平静地回答,“今日亥时过后,陛下传本宫过来说话,期间服用了药膳、参汤,而后当着本宫的面写下了这份手谕。本宫刚要叩谢圣上隆恩,陛下便口吐鲜血,龙御归天了。”

        “皇贵妃方才只是说陛下病逝,为何不提口吐鲜血这一节?陛下服用药膳和参汤也是皇贵妃亲自服侍的吧?为何也避而不谈?”豫王逼问道,“希望皇贵妃对你说出的每一句话,慎重考虑。”

        “陛下卧病之时,口吐鲜血也是常有的事情,太医院皆是了解的。若如锦绣所言,本宫有弑君的歹念,多年来何以没有太医诊出?如今空口无凭,豫王爷,不该就这么给本宫定罪吧?”曲倩毫不示弱地答道,“陛下的手谕,王爷也是亲自看过了,并非本宫无中生有。”

        “皇贵妃此言不实!”南宫风颂穿戴着整齐的冠弁朝服,由太极殿的方向走来,手中捧着一只黄缎包裹的匣子。他来到以后绕过诸人,来到和绰面前,一拱手,“老臣来迟了,大殿下恕罪。”

        和绰揩去面上的泪痕,“丞相多礼。”

        南宫风颂又向曲倩道:“老臣方才听得,皇贵妃手中有一张陛下的手谕,果真如此吗?”

        “的确如此!”

        “诏书中所言何事?”

        “自然是即立之事。”曲倩一口咬定了自己的说法。

        南宫风颂一皱眉,“这可就奇了,老臣这里也有一份陛下的遗诏,说的也是即立之事。老臣方才迟来,正是为了从太极殿龙椅之下,取出陛下封藏的这份传位诏书,不知这两份遗诏孰真孰假?”

        豫王赶忙过来,“丞相手中也有诏书?”

        “回王爷,这是元夕之日,陛下亲口告知老臣的,劳王爷当众宣读。”南宫风颂恭恭谨谨地将这密匣双手奉上。

        豫王小心翼翼地撕去黄封,取出卷轴,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朕在位二十余载,实赖天地宗社之默祐,非朕凉德之所至也。今朕年届五旬,深感疲惫倦怠,恐难承天下之重,有负黔首之望。

        皇长女□□公主皇甫和绰,人品贵重,进退有度,宽仁爱民,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于灵前,即皇帝位。

        朕身后之事,务必从简,念兹在兹。钦此。”

        殿内山呼“承诏,万岁”,豫王而后双膝跪倒在和绰面前,两手奉召,一字一顿地道:“陛下,节哀顺变。”

        紧接着,殿中诸人齐向和绰稽首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绣从怀中取出天子玺,庄重地交到新帝手中。和绰仍是满面泪痕斑斑,捧着这份诏书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诸位免礼平身。父皇骤然离世,一时间孤…朕,实在难以主持局面……丞相,豫王,劳您二位先代朕主持先帝丧仪,朕,为父皇持服二十七日,期间实在是…无力应酬……”说到这里,她又已经泣不成声,以袖掩面。

        南宫风颂和豫王齐道:“臣谨遵陛下谕旨。”

        “舅舅,三伯,此后你们见了孤…朕,全免跪礼,朕还要常向您二位请教。”

        南宫风颂拱手道:“谢陛下隆恩,旁的事皆可慢慢接手,只是如今有一桩大案,臣等需要请陛下即刻示下。”

        和绰自然明了他指的这桩大案,她转过身来,哭得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显现出犀利的光芒,极其冷静地下旨道:“皇贵妃曲氏,弑君矫诏,实乃不赦之罪愆,着即刻废去尊位,由廷尉署关押问审。牵涉皇七子北裕,属谋权篡位之罪,一同关进廷尉署,等候处置。隆睦宫封宫,上下宫人皆原处候审。”

        外面林择善一早带了廷尉署的人候着,听她一声令下,立即冲进大殿,拖着人就走。曲倩硬气地一声未吭,只是狠狠地瞪着和绰;傻子北裕被廷尉署的人那么粗鲁地抓着推搡,连声哭喊:“放开我!北裕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抓我?你们是坏人,坏人才欺负北裕!”

        和绰稍稍松了一口气,见着一屋子的人,摆了摆手道:“时候太晚了,诸位请回吧,明日卯时二刻到太极殿来。孤…朕,还想再陪一陪父皇……”

        众臣见新帝如此悲痛,不好打搅这份孝心,齐齐告退了。待到大殿里的人都撤干净了,和绰一把抹去了那一脸的哀痛,“择善,带人把住大殿;锦绣姑姑,快带我去取调兵的令符。”

        锦绣领着和绰来到寝殿,转动书柜上的暗格,取出一个龙纹锦袋。“陛下请看,这一套是调遣阙城内外惊羽卫的金箭牌,这一套是调遣京畿建章都护府兵马的兵符蓝羽令箭,这一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对应的是西凉、辽东、剑南、岭南四处都护府的蕃兵。”

        和绰一把抓过锦袋,几步疾走到殿外,撤出一支金箭牌和蓝羽令箭,“择善,你立即到东宫,这一支交给郑士桐,叫他统领惊羽卫把东宫和阙城都给我看仔细了;这一支交给你兄弟林道敬,命他把建章营兵马部署在睢阳城外十里。要捡山坳的地方待着,动静别闹大,但眼睛给我瞪大了,京外兵马但凡有异动即刻报我。”和绰一番话说的火急火燎,林择善接了两支令箭,忙答了诺,便急急忙忙地往东宫去了。

        把兵马都安排好,和绰这才算松下气来。她缓缓地走到昭德殿中央龙案后坐下,双手摩挲着这金碧辉煌的一张桌子,轻笑着感慨了一句:“天子气象。”今夜这一场闹剧,着实让和绰及一干近臣筹谋许久。他们一早料到曲氏那样好胜的人,一定会再三怂恿着皇帝写下遗诏,传位给她儿子。皇帝身体本就虚弱,即便没有那一碗毒参汤,也会在气火攻心下呜呼哀哉。曲氏捧着那张皇帝临终写下的传位诏书,断然不会有人奉召而行,侍奉一个独断专行的太后和一个摔坏了脑袋任人摆布的傻子皇帝的。这出戏主要是和绰与锦绣策划的,然而也少不了南宫风颂和豫王钊给和绰透露的风声。最精妙的在于他们四方的配合,一步步把曲氏引入死局,才叫和绰堂堂正正地继承皇位。

        虽然早已知道皇帝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自己,和绰仍不敢掉以轻心,提防着曲氏负隅顽抗鱼死网破,于是将自己身边的亲信纠结东宫,商榷定了所有预案。她在皇帝晏驾以后才赶来昭德殿,可算是把自己澄得干干净净,豫王拖延住曲氏,南宫风颂去取遗诏,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和绰都只是在皇帝龙榻边痛哭,也没有任何动手脚的机会,完全是由于承祧继祖才被拥上的皇位。

        锦绣给她倒了水,呈上来,“陛下这就要慨叹?太极殿里的那张龙书案,更气派呢。”

        和绰哭了快一个时辰,也顾不得是茶是水便饮下了,缓解了口中焦渴后,和绰抬眼看向锦绣,“锦绣姑姑,辛苦了。”

        锦绣答道:“辛苦这一天不算苦,奴婢只是指望着陛下君临天下,奴婢能少受些苦。”

        和绰笑了笑,“是啊,朕,只要能从此稳坐龙椅,先前二十年的苦,也都不算苦。只要,这一番筹谋不出破绽,朕就算是熬出头了;但凡露出一点马脚,你与朕,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锦绣答道:“陛下放心,奴婢做事都是提着万千个心眼,绝对不会有破绽的。何况,陛下的筹谋只是借力打力,给曲氏的这个罪名也不算冤枉她。只要她再也不能张口,又有谁会质疑先帝之死呢?”

        和绰揉了揉自己哭得酸疼的面颊,望着灯烛花树,“她啊。朕,偏偏还不想让她死。”

        当夜,和绰回到东宫议事,北宁已按事先商议好的来东宫候着。和绰刚步入正殿,几位便齐声作揖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被迎接的这位反而吓了一跳,忙道:“你们几个还跟我来这套。来来来,坐下说。”

        秦勒之先拱手道:“臣恭贺陛下,苦心经营多年,终得正果,自此便高枕无忧了。”秦勒之与谦韫妃秦氏本是一族,虽然皇帝明言谦韫妃之罪无关家族,但到底也是受些牵连。便如秦勒之这样的年轻后辈,在文人政客的清谈会上也是不受人待见的,幸哉大殿下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了这个角落里默默无言的少年。两人扺掌而谈,便将他点为待诏宫门,多年来秦勒之一直是东宫中的锦绣智囊。

        和绰斜歪在引枕上,揉着太阳穴,笑道:“高枕无忧的话,就没必要偷偷召你们几个来商量事了。恭贺的那些话不急,登基大典的时候自然有你们恭贺的时候,现在一切都要小心。头一桩事,便是曲氏和北裕。”

        北宁接话道:“曲氏满腹阴谋,且深以皇姐为恨。在我看来,杀之,以绝后患。”

        和绰点点头,转而又问山岁承,“山卿以为如何?”

        山岁承没有正面作答,而是反问一句:“曲氏生死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外臣们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七少,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左右是个傻子,留他是多张嘴吃饭,不留对江山社稷也无影响。父皇子嗣众多,不差他这一个,山先生多虑了吧。”北宁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捧着手炉随意地答道。

        山岁承不再多言。

        “秦卿,你说。”和绰又问秦勒之,顺手一把抢过北宁的手炉,自己焐着暖手。

        秦勒之笑得狡黠,“如山大人和大少所言,这七少是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可殿…陛下不妨想想,这笑话若是留着,谁的脸会疼?”

        和绰思忖片刻,随机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笑道:“秦卿啊秦卿,你这心眼可太毒了。”

        五日之后,太极殿大朝会,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大行皇帝宫车晏驾,和绰以众臣再三劝进为由,暂捺悲恸,勉如所请即皇帝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先帝之治照临四海,谮诉不行,着以明字,美谥为太宗明皇帝。

        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惟我皇考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朕躬更名凰玖,凰之承天命,玖之会地华,期以殷国富民。改元太安,以太兴二十二年为太安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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