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折梅黑手

柳蘸向来敏锐。

        埋魂之地属于魔气魔毒聚集之处，是六界中最为凶险的地方。三百年前，六位卫道金院的仙佐许是被魔气所侵，直接丧命于此。而三百年前，即便是紫虚，也至少需要一个法力相当之人，彼此支持，才能进入埋魂之地。且不能久留，一炷香之内如果出不来，便永远也难出来了。

        才区区三百年，对于这群习惯了安稳日子的众神来说，不过弹指一挥，睡了两觉的事情。

        可是紫虚，他却经历了什么？独自出入魔境的埋魂之地，他的法力比起当年，更加深不可测！

        天帝喃喃的一句“你说你是一个人，去了埋魂之地？”，实在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四层云阶之上，青袍神尊单膝跪地，潸然落泪，“陛下，六缕仙魂俱全，如今竟然全部收回仙土！陛下与神尊不忘忠魂，实乃我仙界福荫！乃我天界司战的众将士之福！”

        柳蘸叹了口气，青毫呀青毫，我家这实心眼的亲大哥！这个敏感时刻，你跳出来打什么圆场！

        玄臻瞧着六缕仙魂在大殿之上飘了半晌，又回到了紫虚的安魂塔之中，脸上霎时青红一片。

        “可……陛下，即便白火凤辨识出六位忠魂，却总……总不能掩盖紫虚三百年前督战不利之罪。卫道金院掌管追踪魔界踪迹，乃四大神所第一环，责任何其重大！紫虚三百年前若是能够亲临现场，也不至于损失了这么多天将仙佐！”

        金光巨影瞥了瞥紫虚，复向着玄臻，语气中略显迟疑，“三百年前，紫虚神尊有伤在身，彼时在虚昆山中静养。卫道金院一切事宜，当时交给了掌事洛追。此事，朕当年亦是知情的。三百年后再来追责，不妥。”

        玄臻向着金光跪下，正义凛然，声泪俱下，“陛下，即便不追责紫虚，那次天将损失，总是他疏忽不力所致！他也全然没有道理，再霸占着卫道金院！此院本就属于金尊，然上一任金尊金椤上神于九万年前仙魔大战中身灭，自此金尊一位一直空悬。西天诸神也对金椤之死颇为震怒，一直未再指派新的金尊前来我天宫。老天帝这才指派紫虚一人辖管通天紫宫、卫道金院二所。而我父亲与我这三万年来，没少往西天奔走，终于在半年前说服了西天诸神应约派来了新的上神，顶上这金尊之位。就是这位金瞳上神。”

        玄臻说着便朝身下一层云阶望去。

        要不是他提起，柳蘸还不曾注意，今日金尊云阶上站着一满脸乐呵的浅黄袍子青年，他看起来有些……过于年轻。虽说仙界后起之秀常有，不足为怪；但这位金尊如此年轻就已是上神阶品，且他独自一人敢从西天而来，足以见其胆识与法力。但为何他不论是坐是卧都握着一株莲花？举止太怪异了。

        玄臻持续发力，“还望陛下，按照天规，将卫道金院重新划分给新来的金瞳上神，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才是！”

        柳蘸暗暗叹气，他一时紧张，一时舒展，一会忧虑，一会骂娘；背上也是上一刻透凉如冰，下一时便热浪滚滚。没折磨多久，汗水就浸透了衣裳。

        开个仙界朝会，简直就是个要命的煎熬。

        偏偏大堂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一群仙官，恰到好处地俱跪到在地，举着朝笏山呼，“玄臻神尊所言极是，望陛下三思啊！”

        金光巨影俯身向紫虚而来，巨大到无可比拟的身形布满了天幕，金光熠熠。

        此刻俯身离紫虚不过一人之距，声音还是那般威严，“紫虚神尊，三百年前的事情，朕本不欲追究责任，无奈众仙群情激奋，你怎么看？”

        “天规第七条，属下办事出错，上司负有督办不力之责；再者，洛追本就是我弟子，遇事鲁莽不察，致使六人落入魔道诡阵，我这个做师父的亦有教导不严之责；于情于理，都应当受罚，臣绝无怨言。”

        “你疯了！”柳蘸差点喊了出来！他瞧着顶层云阶上跪下颔首的紫虚，气得咬牙切齿兼心痛欲裂，“你这还看不出来么，他们下套子给你钻呢！你还真往里跳呐！”

        金光身影一颤，飘于天际的浑厚声音之中，携了些轻快的笑意，“爱卿不愧是司法之尊，以自身来正法纪，以受罚来护天规。仙界有爱卿秉公相护，朕亦心安。既如此，朕就罚你于四季台受雷霆之刑，一共九道，你可心服？”

        “紫虚甘愿领受！”这家伙竟然垂目俯身，跪地一拜？柳蘸气得差点撕了扇子！

        堂下的众仙喧哗声顿起，“啊？真要罚紫虚神尊？”

        “就是啊，九道雷霆？太重了吧！”

        “众人皆知，神尊三百年前伤重，卫道金院行动之际，他根本不知情，怎能于今日再翻旧账来责罚于他？”

        “就是！他如若不再担任卫道金院统领职责，怎的连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不给他？让他离任之前还要受罚？”

        还有人小声喊，“这是什么天规？不公平！”旁边有人拉着他的袖子，“小点声儿！叫玄尊听见了，有你烂果子吃！”

        金光身影又向下逼了数寸，“那卫道金院之事，按照天规，西天诸神派来的新金尊——金瞳上神已经归位，紫尊你看——”

        紫虚站起身，沉声道，“那是理应的，卫道金院自今日起便交还于金尊之手。”他转头向着再下一层云阶之上的浅黄色袍子，并拈着一朵白莲的青年道，“久闻尊师西天阿缚卢枳低湿伐罗大神慈悲之名，其座下高徒必是不俗之辈！欢迎金瞳上神加入我中土天庭，还望你带领卫道金院不负众望，尽守土除魔之责。”

        那拈着白莲的浅黄袍青年，谨然一拜，“金瞳愿与天宫诸位同袍一起，并肩而战。”

        紫虚向着那金尊点头，露出了期许的笑意。

        柳蘸一把折扇扇得飞起，“笑得那么慈祥干嘛，紫虚你还不曾当爹吧！这什么金尊——是玄尊父子奔走西天招揽来的，保不准和玄臻就是一伙！你个紫虚，眼睛不好就算了，现下头脑也不好了么？送了趟信就送坏了？”

        玄臻果不其然，立时朝下一阶云上的金瞳望去，神色中俱是胜利姿态。

        “陛下，”紫虚略去头顶赫然虚影，他转过身望向眼前云台之上，直视着身穿金袍的年轻帝王真身，“四尊归位，按照天规，各领其所，实是我天宫盛事。过去数万年，紫虚虽尽力勤勉，不敢有一日荒废，却精力有限，并未很好地尽到历任紫尊统领四所之责。且数万年来，由于四所消息各自封锁，彼此不通，政令难行，不免造成行动、指挥上的诸多不便。若是战时，更有可能延误战机。”

        殿内的万千神仙，大气也不敢喘，俱望着天幕上的天帝巨影，那巨影金光竟然微微抖动，想来他心中有一番激烈的计较。

        紫虚继续上前两步，离那金袍帝王又近了一些，“今日，金瞳神尊既已归位，那臣也斗胆，请陛下按照天规，恢复历任紫尊四大神所统揽之权，每九日召开四尊常会，神尊级事别即便各所神尊先前已有决断，然紫尊具有最终裁断权。由此，各大神所机构之中，信道通畅；即便在战时，也能最快速地结合各所之报，做出迅捷反应。当然，臣也会按照天规，每有悬决之事，立奏请于陛下。”

        金光巨影轰然立起了身子，没有回答。

        诸神面面相觑。

        连这九重天上的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吹拂，怕给凝重至极的气氛添扰。

        柳蘸吓得浑身一凛，偷偷去瞟那天幕虚影，虚影仍然一言不发，却微有些不自然的抖动，双手似乎捏成了拳。

        也难怪，如今四尊各自为营，玄臻汲汲营营一直想独揽大权，暗中策动天宫诸仙略过紫虚，直接向他禀报大小事务。再加上他近日又从西天拉来了一个手握莲花的呆小子，他的阵营日渐扩大。玄臻又是天帝陛下的新宠，天帝明里暗里包庇了他不知多少。自然，他也是事事勤请示，最终，只有天帝陛下才是这最后的赢家。

        半晌，金光巨影终于传来一声笑，听起来愉悦却不免刺骨寒凉，“好！自今日起，卫道金院归还金瞳神尊所领。四大神尊各领其所，各司其职！至于紫虚神尊——”金光巨影顿了一顿，恢复笑意道，“自即日起，立刻恢复天规所赋的四所统揽之权！每九日召开四尊常会互通讯闻。任何人，不得阻挠干涉！”

        紫虚再次行礼，垂目恭谨道，“谢陛下，臣，紫虚受领天恩，不胜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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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天紫宫正堂之外，一角梅花傲雪欺霜。

        柳蘸浮了浮茶叶沫子，瞥了一眼房中正堂上一声不吭的紫虚。

        自天宫回来，他已经端坐于他这通天紫宫正堂内，做了一个时辰的闷葫芦。

        门外一青年弟子扶着两位颤颤巍巍的老人穿过梅林行来，老人们一进门便拜道在地，“多谢神尊为我儿直言——否则我儿，忠魂难安，我们做父母的听着也寒心呐！”

        紫虚连忙将二人扶起，抬眼扫过两位老人身侧的青年。

        那青年无辜扁嘴，“师父，不是我偷懒……我已经在前厅转达了师父的意思，但是二老还是坚持……要入内来亲自感谢你老人家。”

        两位老人连连摆手，“神尊莫要怪驰风，他苦口婆心地劝了我们半日，只是我二老听那挨千刀的玄臻屁话，已经怒火中烧，方才在凌霄殿上，我恨不得举着手杖去敲玄臻小儿头壳来着……若不是您为我儿平息了谣言，我二老就是身死，也无面目再与追儿幽冥相见……只是连累了神尊你，要受九道雷霆之刑……”说着，老人落下泪来。

        紫虚亦红了眼眶，“无妨，二老不必忧心，追儿也是我的爱徒，我定当追寻真相，责无旁贷。”

        二老在驰风的搀扶下渐渐远去。

        柳蘸终于摸出扇子，饮了一口茶道，“你这六条魂魄，寻得太及时，直接堵住了玄臻那小子的嘴。”

        紫虚抚着安魂塔，脸色颇为凝重，“虽然是六缕仙魂，我的徒儿我自然认得，但无一缕是洛追。”

        “啊？”柳蘸的眼睛溜圆，茶水差点泼湿衣衫，“那多出来的仙魂却是何人？”

        紫虚摩挲着鼎，若有所思，“我也不知，却要谢谢这位仙魂，今日这一关算是暂且过了。”紫虚将安魂塔收回袖中，“明日我去趟幽冥司，你替我守住秘密。”

        柳蘸很快便恢复了以往风流冷静的模样，点了点头，“此事确实蹊跷，又干系重大，去幽冥司查清也好。”

        柳蘸低头又饮一口，觑着紫虚的脸色，“今日之事，我还以为你必输无疑……六缕魂魄瞒天过海，再加上以退为进取得统领权，你这两招简直自断后路，太过凶险！你向来不在朝堂之事上用心，如今何苦用九道雷霆的刑罚来换四尊统领权？值得么？”

        紫虚抬眼瞥了瞥门外，那一角红梅正绽得清傲，若美人双眸掬出的一捧清辉。

        “你……又想她了……唉，紫虚呀紫虚，九万年了，你就不能放过自己么？”

        “她同我说过，一旦登上紫尊之位，便要誓死护住苍生，我唯有尽力去做罢了。”紫虚隐了眼内的晶莹，低头去饮茶。

        九万年了，他时不时便是这样魂不守舍的发呆，要不就是在前线疯狂击杀；他似乎不知疲倦，不知休息，虽然眼眶微红，眼疾养了九万年都不曾好全。

        柳蘸想起一事来，“你有没有发现，陛下好像……有些不快？似乎——这一任天帝，对你颇为忌惮。紫虚，你是不是要反省一下？平日是否太过招摇？是否有哪次不慎——功高盖主了？”

        紫虚端起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玄臻与陛下一唱一和，我彼时已经起疑。往日虽偶有如此，但从不像今日来得这般昭彰。这一任天帝，年轻气盛，心思深沉，与老天帝完全不同。”

        柳蘸握住扇子猛然一拍手，“如此便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小心着些……哎呀！我早就劝你同我一样闲云野鹤，四处游历，岂不快哉？偏我柳家那榆木脑袋的大哥柳毫，仰慕你这位大大大英雄，便脑袋一热，答应承了青尊之位。我刚在堂上看你、我大哥与玄臻那小子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我的那个心哟，都揪成少女辫子了……”

        柳蘸作势，扇子抵在心口，一副疼痛难熬、心碎欲裂的模样。

        紫虚显然不曾将他这位挚友的心痛放在心上，他已飞快地放下茶盏，立起身欲走。

        “哎？人家的心为你揪成了少女辫，你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要走啦？就当真这么薄情，这么冷漠，这么铁石心肠么？”柳蘸阖起扇子赶紧追了上去。

        “我有事出门去。”紫虚匆匆走了数步，忽地一停转过身来，紧随其后的柳蘸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紫虚叹了一声，抵着他肩膀将他往后推了两步。

        “现在天宫众仙无不对你虎视眈眈，你真要独自出去么？”

        紫虚终于挂了无奈的笑意，点了点头。

        “没有我的保护，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你也能从埋魂之地回来？”

        “好你个紫虚！我说的危险不是法力，四海之内谁不知你法力一等一……但要说女孩子，我可比你有经验！我告诉你啊，你送信的这位姑娘啊……你用错了方法……”

        “你先把桃妃追回来再说罢。”

        “你……”

        一抹白衣负手出尘而去，徒留柳蘸立在院中梅树下气愤地想给他念个杀咒。

        一抬头，仿佛头顶的梅花垂了半条枝下来，随风拂过轻轻颤动，啧啧，梅骨天肌，自是风韵妖娆……难怪是紫虚的挚爱——等等，这梅花枝恐怕也在风韵妖娆地笑话他吧！

        柳蘸正欲掰下这枝条来——

        “不许折我的梅花！十来万岁的人了，别行如此幼稚之举！”即使背着身走远，紫虚依然挥手高声笑道，他这笑里怎么暗含了些嘲讽在内呢？听得柳蘸越想越不舒服。

        最终这郁结化成了一口气叹了出来，“交友不慎。”柳蘸苦笑着摇开扇子，快步走出了通天紫宫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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