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选择

山涛请嵇康出山，接替自己的吏部郎。

        嵇康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两人是好朋友，以两人私交没必要这么做。这么做，就是公开表明态度。吏部郎，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部长一类，是要职。

        先生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人。幼年聪颖，博览群书。娶了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纯正曹党嫡系。当初，算是在政治上站错队了。作为当代一等一的大名士，嵇康先生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要么死。

        如今，公然拒绝司马递过来的橄榄枝，等小人呈上一个理由，不管多荒谬，他也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故事开头是一桩□□案。嵇康先生的好朋友吕安，“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两人就是这样好的交情。吕安妻子被大哥吕巽酒后□□。如果走当时的司法途径，吕巽应该先被阉掉再流放，吕安妻子不得善终。嵇康先生劝说吕安，吕巽知错就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嵇康先生和稀泥，吕安同意放手。

        然，这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吕巽参了吕安一本，告吕安不孝，在家殴打母亲。不孝是重罪。孔融都可以因此罪名被灭族，可想而知，这招狠决。嵇康先生愤而给好友吕安出庭作证，结果“坐事诛”。

        没人在乎吕安是不是真的殴打了母亲。事情的真相真的是微不足道。

        案件主审是钟会。判决书写“嵇康、吕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圣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衅除之，以淳风俗。”钟会在非常合适的时机向上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

        “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先生在《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这一句，才是真的逆了某些人的鳞，非得搭上性命。

        石崇说，“这个时代，读书人寒窗苦读，有志之士，哪个是从一开始就为了升官发财的，谁还不曾心怀济世安民的鸿鹄之志。可能始终如一的，有几人？”

        自249年高平陵事变那场大屠杀，司马懿杀了曹爽之后，清理了何宴、桓范等等曹氏支持者。此番大清理后，先生彻底心灰意冷。

        出世和入世，都是一种选择。可，是选择，就要付出代价。

        《与山巨源绝交书》，列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坚决拒绝出仕。“离事自全，以保余年。”这是嵇康先生的日后打算，可司马家会让您保余年吗？

        绝不臣服。

        绝不转弯。

        挥洒自如，光明磊落、自然坦荡，笑骂由人。

        从前，读此文，只觉得无比痛快。这官不当，就因为我不快活！读书人的风骨气节！

        如今，在他身边读来，心中有痛。这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书上的一个名字，一个符号，要背诵要理解的那段后人解读的他为这个时代呼号的伟大历史意义。他是敢于发出政治宣言，并要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这个人是教我弹琴的人，跟我下棋到黄昏的人，一起痛快喝酒的人，是不讲假大空，用他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我，如不能有骨气活着吾宁死的人。

        可，我们活着，好不好？我们活着，好不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看，《易经》上不是也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不就是说，最可贵的是生命吗？！我们先活着，好不好？

        理想非得用死来成全，人格非要用死来诠释吗？！

        可，脖子梗惯了的人，怎么会低头呢？

        “先生说，不悔，也不惧。”

        非汤武而薄周孔。白纸黑字。这句是嵇康的送命句。

        “先生临走前把嵇绍托付给了山涛。”

        石崇点点头，“有山涛在，嵇绍不会成为孤儿的。”

        “先生也是这么说。”

        他握紧的拳头也不知道可以砸向哪里。

        他呆坐良久，悲伤地说，“堂堂帝国，居然容不下独立的人格和主张。”

        “明日，你替我，送先生。”

        日影西斜，几千人，送他，最后一程。

        临刑，嵇康神色自若，与往常无二，“取琴来。”

        抚琴，一曲广陵散。

        “过去要跟我学这支曲子，我说你们功力不够。这一次，可听好记好？”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我和他的朋友。

        先生，对不起。此曲太复杂，我平日练琴不用功，自身天赋也不够。

        “随心。广陵散，成为绝响，也不必遗憾。”

        说完，从容就戮。

        向着嵇康的方向，鞠躬，先生，走好。

        向秀，他在嵇康死后立刻投靠了司马。

        做怎样的选择，过完此生？

        如山涛向秀识时务？如王戎整天蝇营狗苟？还是如嵇康宁死不跪而守志向？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不去找死，既然圈子设定了，规划好了，虽是看门狗，但在游戏规则里做到最好；一种人是不怕找死，看不惯的，就要试试，把天捅破，也要试试。前者，我佩服，与强权周旋，如走钢丝，需大智慧；后者，我钦佩，以卵击石，为心中理想，向死而生，需大勇气。”石崇说，“我选前者。我想在这乱世，做点事情。”

        对，我也选前者。

        夕阳下，看着嵇康先生身首异处，我突然开始不那么坚定了。

        石崇，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的这番选择，也许只是给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嵇康先生的四弄。

        “我不想再弹了。”摸到琴弦，悲从中来。

        “好，不弹了。”石崇道。

        从此以后，我再不碰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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