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枷锁

魏晋流行的棋局与后世不同，下惯了十九道棋盘的，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来调整。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棋盘之上，黑白之间，它有没有军事价值，以我之心性，主要还是打发时间，娱乐消遣，跟斗地主打双升打个王者荣耀，效果一样。

        跟刘琨对弈，是耗心力的对局。从午饭之后到天色将黑。

        刚柔并济，能攻善守，运筹帷幄。“是不错，但比我还是差一点点。”我客观评价。

        他道，“棋风这么凌冽，煞气很重啊。如不是亲眼所见，我哪敢想这是从前的你。”

        从前？我不管从前。

        用金庸的话说，我这招叫做“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无招胜有招”。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炉火纯青。

        我有丰富的实操经验。我是跟多少楼下老大爷、公园老大爷、马路边老大爷，一路看棋下棋磨炼过来。我有丰富的理论基础。你知道我研究过多少棋谱？武功秘籍？

        《当湖十局》是范西屏和施定庵留下的唯一古代对局记录。吴清源在1933年下出了惊世骇俗的「三三·星·天元」，全新开局。不一而足。我苦读这些苦哈哈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我难道不应该是一人对你、对潘岳、对石崇，同时开三盘，随便一溜达就把你们轻松拿下的水平吗？

        有一世，棋艺是那个时代必修才艺。可你知道围棋是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这个世界胜负很残酷。如果不是有天赋或者沉浸于此有乐趣，这种专门训练你缜密精准的思维的游戏，对小孩来说就是摧残。我备受折磨。

        我是百年来的勤能补拙。我表面这么优秀，你知道背后我有多努力吗？！

        所以，你也看出来了，下得这么焦灼，让我脸上多么没光。

        对，我从小就是这种性格，争强好胜，输不起。修炼了这么多年，好胜心总是一不留神就流露出来。

        棋下到这个份上，技术因素影响已经很小，人的性格和其他盘外的一切才是决定性的。克制，忍让，果断，平衡，计算。

        意料之中，我赢了。

        意料之外，我赢得这么艰难。

        “要不？拜我为师，我教教你。”吴清源陪段祺瑞下棋，一次100块大洋。前一世，兴趣班老师一对一，一节课300块。

        “我就不信了！我一七尺男儿，还能输给你一个弱小女子！这传出去，我哪里还有脸面！”刘琨大喊，“季伦，你把绿珠给我吧！我不服！”

        “想下棋，随时来。人是我的人，不能给你。”

        “呀，什么时候我财大气粗的大哥这么小气的？”

        “别的，你随便挑，随便拿。这个，不行。”

        他假装不经意瞥了一眼不远处抹茶泡茶的石崇，悄声说，“绿珠，看你有笑容，我很高兴。你要幸福。”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块小玉佩，“信物。哪天，想走，找我。承诺永远有效。”

        “杨骏凭着皇太后之父名义，始封便以临晋为侯名，临于晋室之上，这将是大乱的征兆。”石崇送刘琨时反复叮嘱，“越石，这个时候，在皇上身边，万事小心。”

        “兄知我志不在此，这个尚书令，不做也罢。”刘琨正色，拱手，道别。

        “保重。”

        石崇伏案看书。

        我抚琴。

        他突然放下书，“跟越石，是旧相识？”

        应该是吧。我也不置可否。

        这个家是天罗地网，发生的一切，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哪有他不能知道的。要给我上思想政治课？还是准备职场pua我？不会是吃醋吧？

        这也激不起我太多的兴趣。没关系，想怎样，你尽管放马过来。

        看着桌上的残局，拿起刚刚未喝完的茶。复盘，这局刘琨最后怎么就下死了呢？

        “贪凉茶伤身。来，喝热的。”他将新茶递给我。嗯，侯爷给我递茶，我得好好喝。情，我得承着。我还不至于不识好歹。

        “别辜负了好茶。”他转身，“别动心思。动心思也没用。我不可能放你走。”

        辜负？你是有多怕被辜负？

        手一抖，茶水溢出，滚烫。

        “跟你说了，别动小心思。”

        王子，骑白马，斩恶龙，救被你囚于高塔的公主。

        我干嘛不走？

        因为，他是王子。

        可我不是公主啊。

        “最近手头紧？月银不够花？”他坐稳，接着看书。

        不至于吧？杀人越货的，你不管，你管我。这个时代，人的三观，真的是玄学。

        “别那么看着我。”他翻着书，“你那个法子，虽然不错，但就是一笔买卖，不能管长远。坐吃山空。不过，你能想到这个法子，还是挺让我惊喜的。但你怎么说也是我石崇的女人，这传出去，赚这点儿小钱，对我名声不好。”

        小钱？不少啊。

        “愣着干嘛？给我倒茶。”他递我个眼色，“教你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谁会跟钱过不去？赶紧跟上去，茶递过去，人也扶着案几凑过去，赚钱方面，您是大佬，赐教。

        “平日里真没看出来，是这么爱财的主儿啊？”他打趣我，“把那谄媚的表情稍微收一收，收一收。”

        我尽量挤出个笑容。

        “最简单的办法是你跟我要。”

        “不行。性价比太低。色衰爱弛后，就坐吃山空了。”我第一反应就直接否定了这个建议。“我想要的是稳定的现金流。庭院深深，实在不好施展。”对我现阶段来说，做好做的还是期货。“稻谷还是猪牛，做多还是做空？我想过马，可马是军用物资，不敢碰。”

        “你少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他敲打我脑壳，“还嫌这世道不够乱，祸国殃民的钱，不能赚。”

        你自己是怎么发家的？在荆州打家劫舍强取豪夺，可别跟我说你是杀富济贫荆州佐罗哈。洗白上岸了，居然还批评我，好歹我这逐条都符合反洗钱相关规定。

        “整日里瞎忙活。你开眼看看，看看大势。我朝自武帝三大经济政策，占田、课田和户调式。一般百姓，男子70亩，女子40亩。官员，几品的官，就有多少田，缴多少税，会给一些特权但也会有一定限制。初心是好的，耕者有其田。可以合法的拥有土地，普通百姓再也不用给门阀当长工了。与此同时，政府通过清理户籍，让这些拥有合法土地的百姓，重新缴税并服兵役。听上去是不是很好？”

        他竟有耐心向我徐徐道来，拆解分析。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结果你看到了。佃户不想隶属于国家，因为虽分得田产，但自由民意味着服兵役，甚至缴纳更多的税。士族不想放弃特权，司马家的政权是禅让而来，无论是哪个上位，都得对士族妥协。官定，一品官五千亩，九品官都有一千亩。免税。官员的三代亲属都免税。还有隐瞒土地，隐瞒户口，养多少家丁不一而足。多少大族，养的家丁，拿起武器就是一支小军队，你信不信？士族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武帝大肆分封司马诸侯王，更加削弱了中央财政。”

        经济从来都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么说来，还是要屯金子。硬通货。”

        “你这身板能扛几根黄金？”他鄙视我，“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土地，才是最值钱的硬通货。”

        “士族你拼我抢，诸侯自己都不够分……”

        “对，从前呢，开疆拓土，靠征战疆场，现在呢，动辄牵扯各方利益。在既得利益上的重新分配，管仲商鞅谁落得好下场？那是我要琢磨的事情，你就安心赚你的小利吧。你从广西到洛阳，一路看见寺庙了吧？道教佛教，刚刚兴起。说明什么？百姓日子太苦了，他们需要信仰熬过眼下的苦日子。帝国体系要站稳脚跟，需要围绕半神的统治者建立，需要支持这个信仰。听明白了吗？”

        “没明白。”

        “这些寺庙谁来建？靠什么支撑运转？香火钱？不，是靠寺庙周边的地来占补平衡，甚至是反哺。”

        “寺庙多建在山上，无主之地颇多，即便有主也因偏远而闲置，便宜，我先收了，返租给寺庙……”或者建个寺庙，也可bot，ppp，这行政审批，路条可以找潘岳，未来妥妥现金流，稳定，靠谱。

        “有多少本金就干多少事。一不要贪大，树大招风。二不要走远，就在洛阳附近，不能离我太远，我得看着你。三动作要快，商机转瞬即逝，成本高了不划算。四切忌行事低调找好白手套。”

        “问个问题啊，买卖土地，在这犯法的吧？”他白了我一眼，“哦，我租我租。”

        “别太感动。我有私心的。有恒产者有恒心。身家太丰厚了，心里牵挂的人多了，指望着跟你吃饭的人多了，你就不是抬腿就能走得了的了。”

        啊？

        “得空的时候，陪你寺庙拜拜。”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至少可以保你后半生，有尊严的生活。”

        一个国家经济走到这一步，已经是风雨飘摇，山雨欲来了。

        “石崇，赚钱嘛，总是件开心的事情，不要搞的这么伤感。”我很认真的，“如果有一天，你们都不在了，我也没有后半生。我注定要跟你们生死与共的。”

        他动容地看着我。受不了这个人，我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他出事，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罪同诛。

        山雨欲来。

        当红权臣杨济来的时候，我在书房埋头练琴。

        “季伦，你再帮我劝劝我哥。”

        “劝不动。几日前，傅咸都差点被逐出。”

        “我听说了的。我给傅咸写了封信，我跟他讲，生个儿子是白痴，就以为可以一辈子不吃官司，其实，不吃官司谈何容易？我怕他头破血流，提前通知他。”

        “老兄，你这是在威胁他吧？”

        杨济也不回避，“傅咸回信说，醇酒美女，杀人之多，远超过言行正直。可死于醇酒美女，虽死也不后悔，却一味担心言行正直招来灾祸，只因为自己只想苟且偷生，明哲保身。岂有一片赤诚，反而受到仇视之理？这老倔老头。”

        杨济忧心忡忡，“一家出两个皇后，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还请季伦坦诚相告，现在的人心所向？”

        “皇族和外戚，和平共存，互相牵制，大家都平安。你兄长杨骏执政，理应大家一起合作，却疏远宗室。”石崇请他喝茶，“这些诸侯王，各个手握重兵。司马亮就是皇室的一面旗帜。杨骏把司马亮赶回了自己的封地许昌，是会犯众怒的。”石崇深深叹息。

        “石兄，我跟你想到一起了。我兄长如果现在征召司马亮回京，然后自己辞职回老家，我们杨家也许还有一线保全的生机。”

        “杨兄想听实话吗？杨骏器宇太小，目光如豆。知道自己没有声望，居然给所有官吏晋升。给所有参加先帝葬礼的都晋升。二千石的官员都加爵位为关内侯。给百官加官进爵，这笼络人心的手段，拙劣之极！我曾上书与他讲明，没有先王刚死，臣子就论功行赏的。赏赐幅度之广，比司马炎上台、比平吴统一天下还丰厚。王朝，要永世不衰，现在开此先例，势将作为后世的法则。特别是给并州的刘渊加封建威将军，刘渊正式成为官方认可的匈奴人领袖，手中有了政治资本，日后早晚会跟大晋公开叫板，简直愚蠢之极！”

        “我兄长已经听不进去规劝了。亲近小人，独揽大权，兴之所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能舍，我能舍！不然，要一起灭族吗？！”他愤然拳头砸向案几。

        我的滑音，练得还是不好。

        我其实不喜欢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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