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秘密

想把嵇康先生给我的老枞茶，分与衍月。我这土包子，平日受她恩惠多，也没什么她能真看得上的。未见有人，径直走进内堂。心中狐疑，人都去哪了？竟没个丫头婆子在。这不符她规矩。茶放下，正打算走。见潘岳一个人进来。神色凝重，几分杀气。心里一惊，本能躲在了幕帘后。

        一念之差。好奇害死猫。

        他坐下，捏着手里的茶杯，越捏越用力，最后，忽得摔了杯子。琉璃盏，西域来的。使劲儿摔！石崇巨富，他不在乎的。

        我不相信他跟衍月熟络到可以私自跑到衍月内寝来的程度。

        这应该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见面安排。

        完了，等我想到事态的严重，已经出不去了。

        他终于等到了他等的人。

        “檀奴，有没有十年？桃花县令种桃花，你这河阳县令，当得安之若素啊！”是个女人，“你回来终于肯见我了。”叫潘岳小名，想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我一太傅主簿，这个官职，向您请安，不够格。”什么人，让持才傲物的潘岳低头低得这么诚恳。

        “让我仔细看看你。嗯，还是昔日翩翩少年郎。”那女人声音中有种魔力，是威严？“几陋身之不保，而奚拟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你的闲居赋，写得好！每每读来，都觉惊艳。但它也让我害怕。我怕你，彻底心灰意冷，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是一片深情？也不奇怪，人人都爱潘仁安。

        “我来找找，衍月房里一定有好酒，我今天有点儿喝多了。我现在都能想到办法溜出宫来，偷酒喝，我厉害吧？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把酒量练好了。我们两个必须好好喝几杯！”

        潘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孟观抓了一个小吏，他招摇过市，跟他收入相差悬殊，被同僚给告了。还没动手，就招了。他说他穿戴的绫罗绸缎和贵重珠宝，是你给的。他知道是你。他认出是你了。”

        她停下找酒的动作，回过头，看着他，热情在变冷，“你见我，就为这事儿？那怎么办呢？他太帅了，缠绵数日，难免有点感情，下不了手了。”这个女人，认得太痛快了吧。

        “幸亏是孟观抓的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压制的愤怒开始上蹿。

        “不高兴啊？不高兴，就对的。”几分玩世不恭浮上面。“这么久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吼我，好吗？你觉得他不够好？他不配？那换你来。我肯，你肯吗？”

        “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南风，你不是这样的女子，你从来不是这样的女子。”

        “呵！”她霸气地逼近潘岳，“我是什么样的女子？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口气，比较合适妇德？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她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世人不是都在传吗？说我用醋熏，熏得所有的女人不能接近皇上。说我每天敞着衣衫，赤条条来去，无所顾忌。说我终日派人到街上寻找年轻男子，见到美的，抓进竹笼送入宫中，只用一晚，第二天杀掉。所有男人，都是我的药，用过即成渣的药！谁在背后整日导演这种杀人诛心的小把戏？你不需要我告诉你是谁吧？！”

        “那些个酒囊饭袋舔居高位，你一手锦绣文章一身才华抱负，被贬十年，不够吗？够了吧！回到我身边！”

        当年，武帝突然一机灵，搞“向往的生活”版真人秀，下乡体验稻秧。各大媒体各大纸媒头版头条，颂扬泰康盛世。潘岳，一篇《籍田赋》，拔得头筹，名扬天下。该文以华丽辞藻描写了武帝下田劳作的感人场面，歌颂了武帝以人为本的崇高境界，表达了作者誓死追随的耿耿忠心。用笔如神，用意昭然。但可悲的是，这个跪舔，没能成为潘岳平步青云的阶梯，反倒成了他后半生坎坷的开始。

        锋芒太露，遭人嫉恨。

        能干的，比不过能写的，能写的比不过能说的，比不过在领导身边天天说的。自古如此。

        “南风……”

        “这是个什么世道？男人们，嗑药，酗酒，玩女人。可以流量当道卖弄美色，可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可以麻痹自我讲什么狗屁玄学，讲什么及时行乐。争权夺势的时候，心中可有几分道义？哪个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女人呢？女人要三从四德。因为三从四德，才能成为听话的工具。一个王朝的所有危机和动荡，是女人的错吗？不，是你们这些人无能！归罪于女人，商朝的妲己，周朝的褒姒，和现在的我。这个锅我不背！你有什么权利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我告诉你，潘岳，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唯独你，没有资格。我愿意嫁给司马衷吗？可我偏偏生在了贾充家。贾充是谁啊？我大晋国开国元勋！位列三公！我前世干了何等基业，今生投胎是他的女儿，多么荣耀！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我多么幸运啊！”她愤然。

        “你疯了。南风，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向来口若悬河的潘岳，竟也有语塞的时候，是带着几分怜惜吗？

        “绝路？是你们把我送上绝路的呀！我的家人，我的爱人。我要你娶我，你不肯啊。是你们把我送入司马家的。你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干得最狠的，就是他们自己家人，叔叔不像叔叔，弟弟不像弟弟。”

        “现在更是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在授人以柄。”潘岳道。

        “父亲死了，杨骏上位，他能让我好活吗？我怎么都是要遗臭万年的。我还怕什么？如有一天，我完了，家族会弃我如敝履。我委节求全，你说我还害怕失去什么？你瞧，咱俩，一个拥有权力贪恋美色，一个貌美多才巴结权贵。绝配，多好。”

        “南风，你醉了……”

        那女人从背后拥着潘岳，看着身形小小的，弱弱的，姿态确是从容，不扭捏，不兜转，“你一回来，就吼我。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是来规劝我。”她流泪了，示弱，“我想听你说的是，南风，你别来无恙。南风，这些年刀口舔血，辛苦了。”

        “喝醉了好，才敢说想说的话。我不管世人怎么看我。从小，从小，从小，我就倾慕你。你知道，我跟外面那些女人不一样。你明知道的，你们明知道的……”抽泣，“檀奴，我当然明白落子不悔的道理。你已是我今生不可得了。那小吏只是眉眼间有那么一丝丝像你，也不行吗？”

        “檀奴，我就是有时候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我比容姬姐姐早认识你，我们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南风，我一直没有变。有些事是注定的。我一生不负容姬。你是我妹，是我们的小妹，我一生也定不会负你。我任何时候都站在你一边，只要你有需要。”

        “谁要做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妹妹！你能不能骗骗我……骗我很容易的……”

        “你是从小被我们宠坏了。一路坚持，才走到这个时候，再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要再胡闹了！再闹下去，你就回不了头了。”潘岳走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女人软在地，在那个男人走远以后，痛哭。

        我一动不敢动。

        贾南风，历史书上丑得赫赫有名的皇后。晋书形容，“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可那个女子分明是清秀的，也就是个不太高，肤不够白，而已。但她有一种魔力，你绝对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一眼，就不会忘记她。

        衍月从外面进来。是给他俩放风的吗？

        “八次调岗，一次升官，两次撤职，一次除名，三次外放。衍月，你说他这半生颠簸，值不值得。”

        衍月扶起痛哭的女子，轻抚，“娘娘，别太执着，人生辽阔啊。”

        “心之如何，唯有自渡。我只是不服！谁规定的注定如此？！谁给我们做的所谓命定的选择？！明明命是自己的！”她咬着牙，她擦干了眼泪，站起来，整理好妆容。

        “这个世界注定是这样吗？那就来改改吧。”

        爱而不得。也曾经是单纯如水的女孩吧。

        我一直缩着不敢动，脚已经麻了，不敢动。直到衍月送皇后走，悄悄逃命溜走。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是生存本能。怎么越来越做不到谨言慎行。不管是因上帝视角，还是因恃宠而骄，做不到谨言慎行，是非常危险的。我在给自己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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