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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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是这个府里很不一样的存在。准我进书房,从大家看我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到,这是个恩典。连打扫也是贴身的侍卫。这里没有金,没有玉,没有那些个亮瞎人眼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珍奇。书、画、棋、琴、茶,简简单单,一间书房本该有的样子。
我书房走读的日子其实也不是那么舒展。练琴,还是苦的。一把年纪,还要遭这罪,我也是没有想到。此琴与彼琴,不同。我糟蹋了嵇康大神的指点,琴技提升特别慢。七根琴弦,变化无穷,含天地深情。别说一夜成为古琴界的郎朗,估计要练成前世办公楼下茶馆抚琴妹子的水平,都难。我老板发现我不是天资聪颖之后,就让我苦练,所谓勤能补拙吧。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
他不嫌难听,我就练练吧。毕竟在人屋檐下讨生活的。
他看他的书,写他的字,我练我的琴。有故人来访,他们或下棋,或喝茶,或品画,或读诗,或聊天阔论,或俯身耳语。我们互不打扰。偶有偷懒之时,他必会转向我,错了。偶有闲来,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总之,老师非常尽职尽责。这视唱练耳的功夫,绝对是童子功。佩服。偶尔也想,嘁,这也不知道是醉卧多少美人怀,听了多少顶级乐师的演奏,练出来的好听力。
琴比笛,音域宽广,音色深沉。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黄昏,他一直在写字,也是难得清闲。
“今天忙什么了?”
“上课。”衍月给我专开的思想政治教育课,生动活泼,内容丰富。主题基本围绕各种八卦逗趣,江湖趣闻,闺中秘史。讲真,如可以,很想终日与她粘在一起。我喜欢站在她身后,看她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样子。大宅的主母挺忙的,看她管家、管人、管钱,一大家子老小,维系跟家主的举案齐眉,平衡各姬妾的关系,各种同僚家眷往来应酬,时不时与宫中娘娘们联络感情,还要坚持全身上下保养护理时刻保持美的状态,还要给自己找找乐子,时间管理达人。
“衍月又跟你讲什么了?”
“立德,立功,立言。”边看曲谱,边抚琴,边信口开河。
“那你是需要好好学。”一份一切了然的表情。“上划音,力度不够。说来听听。”
不能讲与你听。
坊间传闻有个土豪,偏爱瘦女人。沉香撒满床,让美人们一个个走上去,没有留下脚印的,就留下,留下脚印的,就轰走。胖瘦这个事情,是看不出来还是称体重称不出来?要搞这么复杂?想出这个主意的男人,是要有多优秀?
更精彩的是,江湖传说那个足智多谋的好色土豪,就是眼前的你啊!是不是很惊喜?一群很无聊的女人。
你为啥喜欢这么个无聊玩法?抬眼看着他,忽然有点好奇,但还是没问出口,嘿,是不是你?
忽然一转念,进门时,小厮说爷今日未出书房门,“你怎么知道是夫人?”
他驻笔,迎上我的目光,沉思了片刻,道,“椒花的味道,浸染力很强的。”
衍月内寝有一面墙,用花椒树的花朵制成粉末来粉刷,味道独特,粉色的,煞是好看。她笑容灿烂,带我长过眼,土包子,看看什么叫椒房之宠。
母亲的沉水香。筠惜的暗夜玫瑰。我的木樨粉。脑子里出现了点小裂缝。闻香识女人。石崇,你对发妻,对母亲,皆如是。一直气氛很融洽,以为是岁月静好,其实都是在水面下暗流涌动。
看着眼前认真写字的男人,嘿,挺风雅的一件事,被你整得这么无趣。
练琴的兴致败了。换一曲自己肌肉记忆的高山流水。“错了,”他放下笔,走到我身边来,“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他把这突然的变调当成了我的示好,“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屁咧,这是我上一世小白领,上班的那个地方,楼下茶馆,常年不换的背景音乐。高山流水早已不是旧时阳春白雪了。
人心与人心之间,真是隔着千山万水。
“不会错的。我用的是广西曲谱。”拜托,纯属误会,我无意讨好你。避开这深情款款。绕过他,走到书几前,坐下,假装欣赏桌上的字。
他悻悻拨弄琴弦,“绿珠,你不投入。”
你是说练琴,还是说感情?
传世中的乐谱,版本多有不同。我俩的高山流水,的确不同。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决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对之惭且惊。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为秋草幷。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迅速通读一遍。平朴中见奇警。他笔下的昭君对故国家邦有多怀念。若帝国真强大,怎么会让一个弱女子去担此重负。
文以载道。这什么意思?为国者始终不可以忘战?
你是石崇,又不是辛弃疾,你就不必了吧。
他的字平和中正,含蓄内敛,线条不一。写字的人,许是不专心。许是本不屑于规矩工整,我笔随我心。
写字,永远心事比技巧重要。
诗如其人,字如其人?
抬眼看看眼前抚琴的人。
有些事,不是只要做到自己信就行了。
假装没看见那洋洋洒洒大篇幅。对着桌角边的一幅麻纸,问,“这是什么?彦先羸察,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辨字很困难。
“陆士衡的信。”他琴声未停,声音转凉。
陆机此帖因第二句“恐难平复”,宋徽宗给它起名叫《平复帖》。这副贴,几世辗转漂泊,最终有一个叫张伯驹的人重金买下,后捐给国家。我的上一世,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见过它。居然在石崇的桌上看到新鲜的,直接上手,瞧个仔细,清晰可见的字内留白。
他开始抚琴,哀怨,悲戚。好听的。我自己弹的不行,但我识货。
“这是什么曲?”我没听过。
“王明君。我编的曲。”
“这个字,是介于章草、今草之间吧?”曾经在哪本书里看过,关于陆机字的评价,“犹存草隶,但无波榤,秃笔枯锋,刚劲质朴。”以为是因历史年代久远,经手把玩欣赏的人太多,模糊了字体。真迹,85个字,鲜活但仍觉难看。“思什么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也是受过完整文化教育的,这字儿压根儿认不出来。“哦,原来其实是因为字内留白,所以字难认啊。”
“当然难辨识,”他不屑,“你当他写的时候,只是为了表情谊?”
我撇撇嘴。石崇,你结交的这哥们,后来被押上刑场砍头前,说了一句千古名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明明是成为文学泰斗的资质,非要上蹿下跳,借权贵之力,为晋升台阶。权贵们借文人之名,为扬名资本。互惠互利,相当丑陋。好好一文人,把腰杆挺直不好吗?
啊对,你不也是他讨好的权贵之一吗?你不也是向上腰杆挺不直吗?你只是死得早一点,退场早了一点,结局没看到,仅此而已。
但,我对文字,天生沉迷。
“绿珠”,音符骤停,“你在堤防我?”
神色变重,“不,你在轻慢我。”
空气凝固了。
被看出来了,心思藏不住。还是吃了演技不好的亏。
“我真心待你,你就这么轻慢我。”他垮着脸,向我逼近。
太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这翻脸比翻书的臭毛病,是长期对别人性命予取予求,俯视人间时间长了的人的通病。他们长期只对上负责。对下一点投入,都是恩赐,都是要及时回应,及时回报的。
“至少我回你以真性情。”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前提是你情我愿。投我木桃,我必须要给琼瑶吗?不给,不行吗?十斛珍珠,可以买玩具,还要买心,真心很贵的,你买得起吗?至少我是表里如一的那一个。
“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我。”
“那会不会是因为你见识的人还不够多。”
“我费尽心思讨好你,你没感觉?”逼近。这是耐心耗尽,准备撕掉面具了?不是所有女人,你勾勾手指,给个眼色,她就来了。他死瞪着我。我是不是应该吓得后退?
“我要你费尽心思讨好我了吗?”命在你手上,我跟那些被随意斩杀的姬妾,本质上没有不同,我心里清楚的。
靠得很近。看得见眼睛里的怒。
僵持不下。
眼睛酸了。伸出双手揽上他的脖颈。突然的亲昵,他有点措手不及。“别拿我和陆机比,你这是在侮辱我。”他态度软了下来。“你居然在欣赏他的字。”
可笑,你以为我在跟你演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以为你跟陆机有多大差别,认知出问题了吧。
我在手腕绑带里藏的小玻璃片,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摔碎了琉璃盏,为你精心挑选的,它很锋利。哥们,伴君如伴虎,你不会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吧。这可不是我第一天来的光景了,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准备点什么呢?我当然知道绿珠的命运,可我不愿意。
眯着眼,笑看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他睫毛真长,“再近一步,我也要你血溅三尺,你信不信?”
他缓缓道,“你不会以为你用这就能要我的命吧?”
“也许是不能。”你说的对,“但我可以弄花你的脸。”
“我不靠脸吃饭。”他居然耻笑我。
“或者我的脸。”好色之人图的不就是这副皮囊。对不起了,绿珠。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绿珠是孤女。无牵无挂。你有什么能拿来威胁我的?
“在你眼里,我就是无耻好色之徒?!”
“不然呢?”
“我这么用心对你,你是看不见还是不领情?!”居然悲愤了。
别演深情款款。我从来不喜欢深情款款的戏码。
“我这么用心培养你,你就用这回报我?!”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全身心仰仗、信任的人,也曾经这么怒不可遏的质问我,然后,也是这么眼底有失望的望着我。他是我的师长,我的领路人。他对我彻底失望的眼神,每每想起,寒意从心底升起。那是我的噩梦。百年来,拜摆脱不了的噩梦。
然,石崇,你就没必要了吧。
敢问你花了多少心?
是不是从来得到太容易,让你对感情有这么大的误会。金玉满堂,锦衣玉食,就是展示你全部的真心?我是你养的狗吗?你的感情是有多廉价,你所谓的给予是多吝啬。好歹上山下山跑两圈出点汗出点力,让我给你叫声好吧。
“你看不出来,我刻意留你在我身边?我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儿。我想让你了解我的全部。我想给你我所能给的一切。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家人。你知,我的真心不多,你别辜负我!”没喝酒啊?这带着愤怒的表白。
上一个跟我说“你别辜负我”的人,最后,把我踩在脚下,把我丢入万丈深渊,于是在无休止的轮回里,我被遗忘。
我对这个强买强卖的辜负,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得到的领悟就有多痛。
但是,石崇,你是谁?你凭什么?你一个政治投机客国家蛀虫,竟在这里写一下午的诗,向世人甚至是后世表白要富国强兵不受外辱,人格是不是分裂,要不要脸?我不能恶心吗?!我不能拒绝吗?我没有权利拒绝吗?!
“我是真心剖出来给你看!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真心?剖出来?来,你剖一个,我看看。”
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剧情就反转了。双手被置于身后。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想要自由!”我讨厌绿珠的人生,讨厌人与人之间的假面,讨厌人对自己的口是心非和自我欺骗。我厌倦自己的人生,厌倦了滚石上山,厌倦了周而复始,厌倦了无望和孤独。我憎恨无能的懦弱的自己,对一切除了接受,几百年过去了,没有能力做出任何改变。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不够?”
“我能离开这里吗?”
“不能。”
“那何来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走到哪里都是在你给我框定的范围里。
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倔强的想,我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任人摆布的可怜女孩儿!!!
等等。
我何尝不是?心底悲戚,我命从来不由我,跟这剧中人动什么气。给我框定范围的人,从来也不是他。
“松手!疼!”
他放开了我。
“靠强力征服一个女人,是耻辱。”
你这思路,我欣赏。
夜未央。倚着门而坐。扯过自己的衣袖,深闻,淡淡桂花甜腻夹杂些许火麻。偷偷的,细细的,绵绵的,暗自回香。
我看着天空深处。有时候,我也在想象,想象这天空镜像之后,镜头拉大后,是不是也有人这么看着此时此刻的我。我一直在思考,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不是打法变了,这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石崇一踏进院子,坐在门槛上的我,就听到了。有脚步声,有窸窸窣窣声,有环佩低语声。他迎着我走来。感觉好像是在赴我的约。
皓月当空,树影横斜。
看着他向我走来。
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一把匕首?刀?剑?
他对跟上来的小研们说,“不用管我们,去休息吧。”
“好好说话,别动手。”在我身边坐下。“就你那些个小玩意,也好意思亮出来。”
“我也可以下药的。”
夜凉如水。
他说,“一听你说话,好心情就败了。”
嗯,因为你听到的好话见到的笑脸太多了。
“绿珠,我低头认错。这天下能让我低头认错的,没几个人,你算一个。当然,你也不用太得意。谁先低头谁就输了?不存在的。”他低声道,“夺门而去。一夜间失去恩宠。这消息从你走进这个院子,就大约已经传遍全府上下。明天以后,你怎么在府里立足。”他满眼写着,女人,弱者,冲动。“不如,你试试讨好一下我?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你。”
他正色道,“我本有得选的,但还是选择不避你。绿珠,这个世界,背叛实在是太多了,信任才稀奇。信任,是以命来托付的。我选择信任你,是把命交付你。”
“绿珠,闻香识人算什么?金凤凰钗,这个家里,不用抬眼,只听环佩声,我就知道是谁到我身边来。这个世界,你看到的和你看不到的,有很大的不同。不信?来,你往那边看,左房第三柱上方,看见了吗?刚那儿有一闪。暗侍,无处不在。”
我望向空旷的院子,望向夜的深处。
他说的,对。
“我父亲原本也就是司马家的暗侍。可当他们无处不在时,你已很难判断是敌是友。我能交付真心的人不多,你是三生有幸。你要好好珍惜。”
“刚刚,我不高兴,是你伤到我自尊了。”他坦承,“但是,我也有点开心。能跟我吵架,说明你开始对我在意了。”
“来,”他摁住我的头于他的胸膛,“给此刻躲在远处,窥视我们的眼睛,展示一下,我对你是无底线的宠。你早晚都是我的鱼,我不该着急,我等你慢慢上钩。我对你是不是太有耐心了?你,别太感动。”
试图挣扎,我的头被摁着不能动。不是啊,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在乎你。我只是触景生情,随便发个火,发泄一下情绪而已。
“绿珠,我是来报恩的。你别怕。我不会伤你。有我在,也没人能伤你。”他耳语。
你叫不醒装睡的人。我不觉得聪明如他会看不透我,说出口的话都是半真半假。总之,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要三宅一生的一生之水,方子我写给你。”主要原料为莲花、樱草、小苍兰、牡丹、康乃馨、百合、琥珀、麝香。复不复杂,我不管。上天入地,你想办法。
“我不喜欢桂花香,太甜腻。”
谁先低头谁就输了?不,从来都是,谁认真谁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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