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谷会

“金谷二十四友”的聚会实在是太闹了。

        这个时代顶层的文学圈，所谓二十四友，真的是人太杂了。这个圈子有富豪、高官、名将、帅哥、才子。美人在侧，觥筹交错，舞文弄墨，唱歌跳舞，也针砭时局，抒发人生抱负。

        然，他们怎么会只是以文会友呢？这些人都忙得很。

        他们要的是吟诗作赋，暗通款曲，结盟互助，指点江山。

        这种聚会安排的乐队，都是大型交响乐团的规格。排箫、萧、琴、瑟、筝、建鼓、编磬、小鼓，低音打击乐声儿大的在后，管乐弦乐在前。偶尔也想劝劝那唱歌跳舞斟酒的美人们，不用那么用力表现。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来欣赏音乐会的。能在这种环境中攀上高枝的，是人家的剧本需要。真的，越努力，越心酸。我喜欢淹没在乐队里。吹着吹着，就切换肌肉记忆模式，就会思绪飘到很远，眼里观察着，心里面自己跟自己叨叨，解闷解乏。

        这是个什么内核？

        朋党？

        明代的东林党，江南士大夫为主的官僚政治集团。哪个幼时没背过顾宪成的那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死后千年，东林书院门前的那副对联，一直还在。有杨涟、左光斗这样东林六君子的铁骨铮铮，慷慨壮烈。也有钱谦益那样的跳梁小丑。堂堂礼部尚书，清军南下，明弘光朝覆亡，爱妾柳如是拉着他投水殉国，钱说，水太冷，水太冷，择日，择日。拙政园里水不深，真正该担心的是水淹不死。我前一世，那已是旅游景区，提前一天预订，800块，早餐泛舟，带你感受钱的生活。石崇，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亲眼所见，钱的拙政园跟你这金谷园相比，简直是太小家子气了，你这用惯大手笔的，肯定看不上，这局你赢了。哦，还有拙政园，这三个字还出自潘岳《闲居赋》中"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石崇开始教我练字了。

        我猜他觉得我放着他的墨宝不欣赏，竟然当着他的面品评陆机的字，究其原因还是因我才疏学浅眼太浊。人类自我麻痹的能力超强，总是能找到让自己接受的理由，把伤害正当化，自己放过自己。他是决计不会去想，我可能是看不起他的人格。

        “没兴致的话，让柳师傅安排人换你。”石崇问。

        金谷会的种种热闹确实不是我的菜，搞这种应酬，真心觉得有趣吗？

        “荀子讲，不比周，不朋党，才是古之士大夫。我不喜欢。正常。”

        “书不能死读。《论语为政篇》也有一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你可读到？君子不结党营私，然而要合群，小人不合群，才相互勾结。所以合群，于君子，也很重要的。”

        来，我帮你翻译一下，就是想要混的好一点，就多交几个有用的朋友。我不自觉撇撇嘴。

        他扔掉写过的，拿过崭新麻纸，只写了一个字，黨。

        “五族为黨，使之相救。“这个字，还是好认的。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字。黨，本义是晦暗不明。后来，它成为了地方户籍编制单位，五百家为黨，指的是亲族，于是它就又有了要相互关照、要相互守护的意思。于是，这个字的味道就变了。当赋予它新的含义的时候，这个字就彻头彻尾地变了。朋党？结党？都成了需要警惕的词。是不是有意思？其实不是字有意思，是人有意思。

        不管是比周聚集，还是朋党相争，都是血腥之路。轻则贬官流放，重则抄家斩首。哪个读书人最初的心愿不是兴国□□，而最终，谁人又不是这个帝国权利游戏中的棋子。”

        我很认真地听他讲，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既然这么明白，为什么还迷恋组这种局？凑这个高调的热闹。

        “石崇，牛羊成群，猛兽独行。”

        他不赞同，“太孤独了，成不了大事。”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你看这人来人往，有重情，有重义，有重名，有重利，好不热闹。可哪有单纯的情投意合或执着的政见不合？都是抱着目的而来，结成的小圈子。这圈子是动态链接的，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手握实权的人啊，畏惧结党？实则畏惧独立思想，畏惧争论，内核唯一怕的是权利被觊觎被染指！放眼望望天下，民不聊生，外敌环伺，对这些却视而不见。这才是帝国的悲哀！”

        他撕碎了这个字，“我喝多了。醉话。”把纸团丢入炉火。

        那你，想过你的结局吗？

        眼见，纸团，燃着，熄灭。

        你的结局，也不可能跳出这个棋盘。你该猜到了吧？

        我给你写个字吧。

        “这是？”

        “党。”看着他疑惑的表情，慢慢解释与他，一本正经胡诌八扯，“有位高人，知道山里人读书识字太难，就把一些字，做了简化。你看，这个字去掉了黑心，是不是好看好记很多？”

        “尚与兄，同堂议事，意气相投者聚。不褒不贬。改得漂亮！”他赞叹，“哪位高人？择日，带我，会会他。”

        这个字在两千年后就长这个样子。

        金谷会，跟所有朋友圈一样，有人有钱有作，才活跃。

        群主石崇，赞助且组织，实际控制人权臣贾谧，撑场面的潘岳，这个时代的顶流，官配第一丑男左思，才思丰沛很不要脸的陆机。

        还有刘琨，前半生，也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才子，竟然在金谷园里流连忘返、书写所谓人生志向。我有点好奇，在后半生枕戈待旦、金戈铁马的日子里，他会怎样想起跟石崇、潘岳鬼混在一起的现在？

        他们聚集在金谷园里，写西晋文坛盛歌。他们死于非命的多，寿终正寝的少。人各有命，哪轮得到我为他们感怀。

        刘琨善吹胡笳。一曲《胡笳十八拍》，诉说着蔡文姬思念故乡又不忍骨肉分离的痛苦，凄婉悲伤，肝肠寸断。这不应该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意气风发的恣意少年该有的衷肠。

        “假如能像晋文齐桓兴王室襄夷狄建功业，谁还会计较是同党还是仇敌？我常常半夜里拍着枕头感慨叹息，希望我辈能像上述诸人一样建功立业。”他喝醉了，搂着石崇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潘岳、陆机们还在品评着刘琨的那首“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爱上女孩儿胡姬，写得一首好诗。虽有巧笑，却不轻薄。越石，你到底追上她了没有？

        他摇头，她不肯跟我走，我终日想着怎么才能拐她走。

        看着刘琨年少轻狂的模样，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台前表演，是本分。曲中心怀，藏不住的，是家仇国恨为国立命的一生抱负，那个，才是真实的内心吧。

        他胡茄，我古琴。天衣无缝。

        我当然是他的知音。

        很多年以后，数万匈奴兵围困晋阳。将少兵稀，援军迟迟不到，城内粮草所剩无几。刘琨苦苦支撑。他给匈奴兵唱了一出"四面楚歌"的大戏。踏月光，登城楼，把所有会吹卷叶胡笳的军士组织到一起，庞大的胡笳乐队，朝着敌营吹起了《胡笳五弄》。撕破长空，清幽空灵，摄人心魂。历史书上说，他们吹得哀伤凄婉，匈奴兵听了军心骚动。半夜时分，再次吹起这支乐曲，匈奴兵怀念家乡，皆泣泪而回。

        我不那么相信，一首胡茄可以退兵，故事结局过于简单了。但我知道，眼前这位是真英雄。望向刘琨，他也望向我。曲来达意，酣畅淋漓，我们算是惺惺相惜吧，不，是我高攀了。敬你。

        潘岳发现了我的秘密，“嘿，绿珠，我发现你待越石与他人不同。”

        那我还发现你待贾谧与他人不同咧。我低头不语。

        潘岳摇扇，爽朗大笑，“洛中奕奕，庆孙越石。你这土妞儿吧，眼神虽不大好，眼光还可以。当然，这说明我家季伦眼光更不错。”

        刘琨说江湖传言绿珠姑娘擅长棋艺，择日，上门讨教切磋。

        你从哪里听说的？我江湖闻名，明明只是因为绿珠本是出名的笛手。

        “姑娘，好手段啊！连我都没看出破绽。”夜深人静，小研神神秘秘，对我竖起大拇指，“话说当日就跟刘大哥走，多好。看你们今天合奏，真是此曲本该天上有。才子佳人。你当初，何必呢？”

        啥？你说啥？你说的刘大哥，是他？苍天！我白痴啊，我若早知道是他，我为啥不逃出去跟他走啊？反正都是个死，陪着大漠孤烟血卧沙场，总比这莺莺燕燕脂粉堆里等死强吧？！掐死小研得了。我忍住，没有变脸。

        难怪乐队中他一眼相中我。

        那不是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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