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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为鬼


谷底风雨晦暝漆黑一团,滚滚激流汹涌澎湃,不断泛着花白的浪。惊雷宛如游龙一般在天际裂开,短暂地照亮黑不见底的深潭,紧接着轰隆雷声随踵而至,将整个山谷震得颤动不休。

        雨点又大又急,似乎急着把人淹没在涨高的水潮里。一个狼狈的身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逼仄险峻的山谷里闷头乱转,嗓音已经喊得嘶哑。

        黑云山后山的断崖下边有一条溪流,恰逢破天大雨,这条溪流硬生生涨成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江。风泽杳适才从悬崖跳下之后就落入了这条激流涌进的江潮里,在水里辗转呼唤多时却一无所获。

        方才在水里摸索的时候被大大小小的礁石划了一身,割得血肉模糊,此时身上又是雨水又是血水,狼狈得人不人鬼不鬼。他瘫坐在大江边上,后靠着冰冷坚硬的石壁,胸口像被一团厚重的棉花堵住了。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腰上被划了一处大裂痕,汩汩地往外冒血,估计是方才找得太急被利枝石壁划到了。他捂住伤口,也不包扎,一路走一路喊,喊得嗓子都快哑了。雷声混合着潮水声,把脑子震得晃晃荡荡,冷风一吹,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冻得嘴唇青污浑身战栗,在水里游走多时的双腿僵得麻痹。

        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什么事都是迟一步。当初得知她成婚的消息时是,不远千里满身是伤地闯进黑云殿妄图劝服她时是,先下她身陷囹圄凄身一人跌入悬崖时,也是。

        他与她分别三年,第一次会面是在星宿阁被毁、一众仙门于飞雪宗暂作休整之时。他躲在拐角处想偷偷看她一眼,不料她就这样撞了上来。

        他心跳如擂鼓,话都讲不连贯,第一反应就是逃走,不料却被她误以为是不待见她。

        他不过是太紧张,又或是太自卑了而已。

        没有人会将他这样一个孤傲出尘的人与自卑联系在一起,又或者不知他的自卑来源于何处。

        江南渊救世那三年,有一回修真界闹鬼,致使有一部分修士被迫加入江南渊救世的行列中去,是他有意为之。

        那两只在江南渊身边跟了两年的小鬼,也是他派遣去的。

        弑神台启动天网时,偏偏他一人能进阵,不是因为他法力高深,是因为他本就是一只厉鬼。

        一只不归谷的厉鬼,一只作为鬼王的厉鬼。

        他不愿做鬼,这些年一直妄想从其中逃离出来,却一次次为她破戒。

        苍鹤说若想不重新被拉进鬼域,御鬼的术法不可常用,紧急之时稍施小法尚可挽回,可一旦大规模地召鬼,伤了人性命,就无力回天了。

        不眠峰那次,众仙门将她伤得奄奄一息,他不顾阻拦召集群鬼乱燎索人性命,不眠峰上乱得如坠鬼域,他也彻底堕落成鬼。

        自那之后,一双眼睛就成了浓郁的紫色。

        紫色是鬼界最高贵的颜色,他还是没有摆脱宿命。就这样回到不归谷,成为了叫所有厉鬼闻风丧胆的鬼王。

        苍鹤当年将他从不归谷谷口捡回来,尽力遮去他满身的鬼气,希望将他从暗无天日的不归谷中解救出来。不料还是有那么一天。

        她是名门正派最厉害的修士,对害人的邪魔嗤之以鼻,而他是伤人害命的一只凶鬼,把她倾力相护的人拉入死境。还真是应了那句正邪不两立,只不过二人颠倒了立场罢了。因此他不敢用这样一双眼睛看她,不知在她面前如何自处,他就像永远只能在黑暗里苟活的长虫,他自卑得要命。

        他失神地走在冷水里,一望无际的大江在眼前晃晃荡荡,要找一个如此瘦弱的人无非是大海捞针。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步未歇,从大雨滂沱找到大雨停歇,找得四肢冻到麻痹失去知觉,一身的伤口都无心包扎。就这样找了一夜,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瞥见一抹艳丽的红色。

        整座山谷都是灰蒙蒙的,唯有这一处红得格外扎眼,红得胜似晚霞胜似鲜血,既无力,又死寂,又张扬。

        江南渊不知何时被浪冲到岸边,一身红嫁衣在水里晃悠着,脸色惨白双眸紧闭,像一张单薄的纸。

        风泽杳心脏狂跳,疯了一样地朝这处红奔去,用力摇晃着她僵冷的身体,嗓音嘶哑:“江南渊,你醒醒!”

        这人面容安详,没有一点痛苦的神情。妆容很艳丽,就是被雨水冲得有点糊弄,嘴唇上的胭脂也掉了不少,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形容落魄无比。

        风泽杳将她抱在怀里,努力暖着她冰凉的身体。哽咽着又喊了一声:“你醒醒啊。”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送着灵力,手背青筋直暴,颤抖不止,他感觉身上的灵力一点一点地被抽走,这人却一点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她只有一丝丝气息,这一丝气息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就快要消散。他心急如焚地想要挽留住这口气,但是仅凭这样是万万不够的。

        他盯着她苍白脆弱的脸,再也顾忌不了其他,低头吻在她的双唇上。

        鬼气与灵气通过交互的气息一同传输到她的胸膛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唇齿相依,将灵力从口中滔滔不竭地传递出去,与此同时清晰地感觉到修为从体内一点一点地流逝。

        他从未与旁人有这般近的接触,何况这人又是心上的一泓明月。

        尽管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救人,但还是忍不住地颤抖,整个身子都在细细地颤抖,抖得麻痹的四肢都一点点活过来。他觉得羞愧,又觉得心疼,说到底还是自卑。

        卑微到尘土里的人,如何与悬崖峭壁上高岭之花并肩。

        鲜活的灵力一路流转进胸腔里,她的胸膛起伏起来。风泽杳轻轻贴着她的唇,不敢逾越半分,就这样一路输送着灵力,直到感到她的呼吸顺畅起来。

        他缓缓离开她的唇,用力地喘息起来,手指颤抖着在她娇嫩的唇瓣上轻抚了一下,低低哑声道:“……太好了。”

        太好了。

        他散尽半生修为,捡回她一条命,一点都不亏。

        他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渗出来,把她抱在怀里,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喃喃重复道:“太好了。”

        天渐渐亮起来,下过雨后的空气要比以往清新许多。他背着她一路朝南边走,想先找一个柴屋落脚。背上那人虽然迟迟没有醒来,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趴在他背上均匀地呼吸着。

        他突然感觉这样也很好,等她醒来的时候既不需要和严焰成亲,也不需要再去管仙门的那些破事,她可以就待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小角落里安然度过余生。

        这世上人是死是活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想她活着。

        风泽杳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黑云山,不过什么也没看见。不知这一晚过去之后仙门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严焰最终怎么样了。但这都与他无关。

        他找到一处破旧的小木屋,用里面只有半人高的一堆草垛铺了一个简易的床,但足够温暖厚实。又生了团火帮她烤头发,就这样安静地待到了夜晚。

        受了重伤的人哪有这么容易醒的。他轻轻抚弄了一下她鬓角的发丝,借着火光把她脸上余留的残妆给擦干净了,然后静静地躺到一边,寻思着明日去给她置办一套新衣裳。

        这红嫁衣太过扎眼,他瞧着不开心。

        他不屑于涉足这世上的纷争,先下只愿安然守着这一隅不叫人来打扰,便也未对外透露一点风声,就连对观苍山都没有传信回去。每天清晨在她身边醒来,然后捡柴木生火,再出门寻些吃食,一点一点捣碎了喂进她嘴里。常常守在窗边望着逐渐回暖的早春,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等她醒来。

        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红润,呼吸也比之前通畅许多。天气也逐渐暖和起来。

        直到有一日,他落完锁出去寻吃食。

        只要一外出他就会将门窗锁紧,以防意外发生,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来回。

        可惜千算万算,终究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提着她最爱吃的桂花酥打开门锁,推开门后发现屋里空荡荡一片,唯有一扇窗户大开着。

        如果是她自己走的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是这屋里一片杂乱,脚印狼藉,最少也有十来个人进来过。

        油纸包的桂花酥啪得一声落在地上,他望着一片凌乱的柴屋,顿时喘不上气来。

        跟着春意逐渐复苏的青山脚下,一队黑衣人远远望着太池的方向,其中一人小声询问道:“领头,您要怎么处置这女人?”

        领头沉默了半晌,突然低笑一声,嗓音嘶哑破裂:“怎么处置?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底下人互相望了一眼,试探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太池吗?”

        江禾掀下帽檐,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来,眯眼望着远方群山环绕之中的城池的方向,淡淡启唇:“不劳我们动手。”

        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把他的皮肤映得像透明一样。他转头看向旁边人手里的麻袋,眼珠漆黑冰冷:“如今恨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不过两日,仙门之中传出一件轰动大夏的大事。

        有人朝星宿阁寄了一封密函,附言道找到了仙门的叛徒,如果仙门同意将她拉到弑神台上当众处死,就将此人双手奉上。

        仙门震撼且惊恐,没料到江南渊从万丈高崖上摔下去居然还苟活着,一致认为是被她这招金蝉脱壳耍了,一个个火冒三丈,纷纷叫嚣道一定要让她死得够难看,忙不迭答应了这位神秘人的要求。

        这人倒也守信,第二天夜里就将人用麻袋装好扔在星宿阁门口,吓了起早开门的家仆一大跳。

        仙门各家怒气冲天齐齐响应,不远万里地再一次聚首在太池的弑神台。

        不知大婚那日她跳崖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仙门居然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世家苟活了下来,严焰也不知去向,竟多日不曾出来作乱。

        江南渊被捆在木柱上示众,被一桶凉水泼醒的时候,竟还恍惚地生出一种已经转世投胎的错觉。

        待她瞧清楚的时候,只见自己困囿于弑神高台之上,底下是浩浩荡荡一望无尽的大夏百姓,各个神情愤怒狰狞,叫骂声响彻云霄。

        仙门坐镇与弑神台四方,翘首望着她狼狈的模样,静静等待着去主持一场公平神圣且大快人心的酷刑。

        江南渊懵懵地想她不是已经摔下悬崖了吗,怎么现在又出现在太池。

        底下的人见她醒了,纷纷大叫起来:“她醒了!她醒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醒了!”

        “快砸!快砸!”

        一堆烂菜叶、臭鸡蛋、尖石头一哄而上,不要命地砸在她身上脸上,施暴者还在不断叫骂着:

        “你这坏东西,居然为了活命做出这样的事情!亏我还觉得你是良心发现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竟阴险狡诈至此,你不配为人!”

        “这东西不要也罢,还给你!呸!晦气!”

        江南渊被砸得睁不开眼,不经意瞥了一眼,居然是她的泥人像。

        不知道飞过来个什么东西,在她在脸上划出数道血淋淋的口子。江南渊不觉得疼,就觉得流下来的血挠得脸痒痒的。定睛一瞧居然有人在烂菜叶里混了刀子。

        众人泄愤泄了半天,她身边则堆起成山的垃圾。仙门这才制止住,仁慈道:“诸位莫要动怒,散人南渊再怎么说也或多或少救过你们的命,可不能忘恩呐。”

        “我呸!要不是她,我们至于遭这罪!”

        “她救过又怎样!?她救的人难道有她害的人多?她是罪有应得!”

        “虚伪!恶心!为了贪图荣华富贵嫁给了魔头,怎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

        嘉厝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抚摸着胡须朝江南渊道:“妖女,你可有话说?”

        江南渊无力至极,没有应话。

        嘉厝继续道:“你是不该有话说,你该好好思量思量自己的罪行。不然也不会有人连夜将你从黑云山下打捞起来,看你没死透又送到仙门来,可谓是对你恨之入骨了。”

        江南渊心道竟有这样的人,特意跑下山看她死没死。难怪一睁眼就出现在这里。

        司刻悬冷笑道:“我看她非但没有一丝悔意,还对此十分不屑。嘉老太爷,我看不必与她多说,直接行刑吧。”

        底下人呐喊起来,轰鸣一片:“行刑!行刑!”

        嘉厝朗声道:“江南渊,你可知你要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江南渊没动也没说话。

        底下人又喧闹起来,不耐道:“跟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要我说,不如一人在她身上捅一刀,也算是让我们大家都解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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