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星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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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苍山作为天下第一险峰,这个“险”字的第一层含义是说其地势险峻,第二层含义便是形容其山上的人“险”,这个险是个褒义词,外界的仙书上大多也都题个“三宗主无上之境,众长老法力盖世,一众弟子少年翘楚不可小觑”云云。且不说其丛林掩映,雾气缭绕的绝佳风光,还有远近闻名的一点就是物种繁多,且与观苍一众“共生共存”。
星宿阁阁主司刻悬迈着沉沉的步子走上山来的时候,正侧头与前来迎接的长老们说到这个话题。
“我们观苍山弟子别的不说,但都是极其乖巧听话的。”大长老云悦笑呵呵道,“而且就算是我们山里的这些野鸡野鸭啊,都生活得很好,从来没有过性命之忧。毕竟弟子们善良,何况我们也修了不少年的”
说到这里,前方一片掩映的丛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数十个少年凌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贴着脚底板传过来。
“快点快点!它在那里!”
“哎呀你别踩我!师兄师兄你倒是上手啊!”
“就是啊再不抓要跑啦!”
“行了行了你们都快让开吧让师妹来!几个人逮只鸡都逮不到!”
随即人群后响起一个少女清朗的嗓音:“哇,你们好大出息,我躲在后面都逃不掉。”
“就是就是,你们好大出息!”
“狗李子就你屁话多!有本事你上去逮一个!师妹求求你了,你帮我们这一回我们给你抄书行不行?”
“不是我不帮你们,这已经是我被师叔在晨练上第五次公开点名了。再犯估计会被赶下山去养鸡。”
众弟子一齐拍手:“那好呀!前途无量!”
另一边,司刻悬将目光移回来,冷冷地一挑眉,讥讽道:“乖巧?善良?”
他本就长得极高,又老爱穿一身玄衣,压得人死气沉沉的,这番斜睨下来一眼,让人浑身不舒服,活像被看低了。
云悦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心里已经有一团火快烧到嗓子眼了。他尽量稳住嗓音,继续微笑道:“偶尔,偶尔。弟子们念久了书,难免耐不住性子,并非日日如此。”
这边说完,那边听着阵阵嬉笑声,他不禁怒火中烧,伸手劈了一掌过去,一排掩映的草木顿时被拦腰削平,里面一众年轻子弟暴露无遗。
草削飞舞过后,那边的战况清晰可见。只见一名身着红衣少女正半弯着腰抓着一只野山鸡,腰间别着一把通体雪亮的灵剑,腰间晃荡着一条灵动的红穗子,听闻这一声响立马回头望去,动作堪称别致。其余皆是一席青衣,神采飞扬,朝他们这里看过来的时候甚至收不住雀跃得快要飞出去的神情。
两厢隔着草堆遥遥相望,一时间山门旁静默如冰,谁都没有先说话。直到江南渊手上的的那只野鸡咯咯地叫了两声,扑腾了两下翅膀飞走后,众弟子才面如菜色地回过神来。
云悦已过花甲之年,私下里倒不怎么严厉,但极好面子,特别是关乎观苍山的面子。众弟子都会在他接客的时候格外小心,因为他会不知疲倦地提溜他们的言行举止。这下好了,给逮个正着。
他站在草堆这边,脸上堆满了笑,看得弟子们一阵胆战心惊:“你们在干什么?”
子岚师兄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道:“大长老,我们错了。”
其余弟子也跟着嗡嗡道:“大长老,我们错了。”
云悦:“我们观苍山可从来没有出现过逃课抓山鸡的事情!是谁带的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江南渊的,江南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坏事干多了,成了放羊的小孩,不是她也得是她。于是悄悄弹了弹手里的鸡毛,站出来行了个礼道:“大长老,弟子甘愿领罚。”
子岚惊讶地看着她,连忙上前一步行礼道:“不是南”
“弟子这就下去领罚。”江南渊道,“惊扰了阁主前辈,是弟子的过失。”
她低着头行礼,本也没多看司刻悬一眼,正想就这样退下的时候,司刻悬突然道:“是你。”
江南渊暗暗叹气,回道:“正是小辈。劳阁主前辈记挂了,南渊感激不尽。”
司刻悬没说话,江南渊没有他的应允也不好自己起身,只能一直这么弓着腰行礼。虽然他没说话,但是打量的目光确实丝毫不少。就在她思考自己是会死于他眼神把她盯出来的洞,还是死于腰折的时候,司刻悬突兀地笑了一声:“难怪呢。是你的话,也不奇怪了。毕竟劣性难琢。”
云悦脸色一僵,其余弟子也俱是皱起了眉。江南渊却笑道:“阁主前辈能记得小辈的脾性,也实在是小辈的荣幸。想必前辈是看不惯小辈在这里碍眼的,小辈这就下去领罚,希望能暂缓前辈的怒气。”
一众弟子也默不作声地行了个礼,跟着她一同退下了。子岚急切道:“师妹,你为什么要出来认罪?明明不是你!”
江南渊:“大长老好面子,如若是让外人知道这观苍山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劣性’弟子,脸上定是挂不住的。何况这司老头早就看我不爽了,想找我茬呢,我可不得顺着他意?毕竟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
“凭什么顺着他意!你看他那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一名弟子不忿道,“要不是打不过他,我就一脚把他踹回星宿阁,让他爬不上我们观苍山!”
“就是!还说什么劣性难琢,我呸!他还是好好教育教育自己的弟子吧,跑到我们这儿来平白诬陷人,真够恶心的!”
“谁不知道我们南渊师妹是观苍山天赋最高的弟子?就那个什么、什么司情?那女的叫什么来着?”
“司谦!就她那天赋,还跑来我们师妹面前叫嚣,我特么脑壳儿都给她敲烂!我们师妹不知道比她强了多少倍!”
江南渊忍俊不禁:“差不多得了!我还没生气呢,你们倒义愤填膺起来。放心,我根本没挂在心上,我懒得跟她计较呢。”
一个新入门的小师弟子寻懵懵地抓抓头发:“师兄师姐,我怎么听不明白啊?”
子岚把小师弟抱起来:“这个说来话长,咱们长话短说。”
江南渊十岁的时候,也是拜入苍鹤门下的第五年。其天赋有目共睹,在一众仙门弟子里也是惹了不少红眼,每次随着师父出去时,总能遇到那么几个挑刺儿的。
有一年她随着师父回访星宿阁的时候,师父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她就一个人在星宿阁的花园里闲逛。此时的江南渊在仙门百家小辈弟子里已初有名气,而在她之前有一个叫做司谦的姑娘,是司刻悬最得意的女弟子,据说长得貌美如花,又天资绰约,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受尽万千宠爱。
仙门百家也挺无聊的,毕竟不是出去□□解难就是自己修行自己的,所以总爱编一些话本或是总结个什么榜单出来。这东西民间读者爱看,毕竟凡事比较比较的话,也算是个不错的饭后谈资。于是什么话本啦小说啦都出来了,竟然还出了一个关于“仙门女将才”的排榜和对决,其中独占鳌头的一直是星宿阁大小姐司谦,可谓是毫无悬念地年年摘得桂冠。直到某一天突然有人提名江南渊,硬是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
本来人们稍稍了解了一下,发现江南渊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毛孩,也都一笑了之,不料一年后传来她荣冠观苍山英雄榜的佳讯,民间轰动,硬是把“女将才”这个榜又拿出来琢磨一番。这么一琢磨不得了,民间又开始拿她们押注,加之故事小说渲染,民间的呼声开始倒向江南渊。
为什么会倒向江南渊,还得从一个最出名的话本说起。
这是个人人闻之落泪的励志故事,详细叙述了江南渊如何死里逃生、颠沛流离、最后遇到伯乐的故事。
江南渊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是在来访星宿阁的路途中。星宿阁和观苍山不一样,它不隐匿于偏僻之处,反而置身于最繁华的巷口,所以想听不见这些都不行。江南渊到这个巷口的时候,苍鹤突然一拍脑袋,说忘了带点礼物去,说完匆匆跑去置办假客套的流程物了。她站在原地,正好听见有人说书,就上跟前去听了两耳朵,正好讲到中途最感人的地方。
——“只见刀光闪烁,一道道利落的白光唰地劈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那小孩藏匿于一方猪圈,就躲在母猪的肚子底下,忍受着熏天的臭味,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五岁的小孩,就能隐忍到这种地步,这样的品质,怎么能不让人佩服!”
已经有心软的妇女呜呜地捂着嘴哭了。
江南渊忍不住道:“她要是不忍住就要死了,当然要忍。”
周围顿时哗然起一片不满的声音,让她别插嘴。
“你这个小孩真是的,你又没有经历过,你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的话?”
“你知道躲在母猪肚子底下有多臭吗?啊?你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吗?”
“你这小孩,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就这样妄下评论,真是一点都不善良!”
江南渊犹豫再三还是道:“但是她是为了自己能活命啊,又没有为别人做什么,怎么就谈到品性高洁了?”
“哎呀这小孩!去去去!”
“别理她别理她!先生您继续!”
江南渊讪讪地闭上了嘴。
说书先生一展扇子,继续扬声道:“这小孩在母猪肚子底下躲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就在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支撑她爬了起来,支撑她活了下去!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从猪圈里爬了出来!”
“好!”
“好!太好了!”
周围响起一浪接一浪的掌声,无一不在夸赞着这个闻了三天猪骚味的小孩儿,江南渊心想为什么要躲三天,土匪杀完人还要留下来做法吗?
但是介于前车之鉴,她默默闭上了嘴。
“这小孩爬出来之后,揪着地上被马车扎过无数遍的草根吃,在泔水桶里找残食吃天冷的时候,也就只有一件薄衣蔽体,经常一整夜就缩在一个拐角等着黎明到来。你们是没见过,冻得硬邦邦的,大家都以为死定了,但是她却不认命,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游荡在这世上。”
又有人开始为这个惊天动地的小孩哭泣了,说书人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语气转为激昂:“但是幸好!就在她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她遇到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那就是——观苍山的苍鹤大宗主!大宗主看她可怜,把她带回了观苍山”
后面的江南渊已经听不见了。苍鹤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看她震惊到空白的表情,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江南渊回神,半晌抬头幽幽问道:“风师兄以前睡过猪圈?”
苍鹤一愣,哈哈大笑:“不要想逃避了,说得就是你!”
江南渊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些欢呼雀跃的民众,最后近乎崩溃地对苍鹤道:“你究竟都散布了些什么谣言!?”
苍鹤:“这真不能赖我。流言就是这样,越传越离谱,他们没传成你是我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已经够好的了。”
江南渊面无表情道:“谁不知道你光棍一条,哪来私生一说?”
苍鹤提溜着她的衣领把她揪进了星宿阁。
司刻悬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谈不上友好,江南渊被他盯得难受极了,但也只能默默受着。不友好也是正常的,毕竟人家就住这巷口,天天还得听说书的宣传他徒儿的对家,搁谁也兴奋不起来。
酒过三巡以后,江南渊就去星宿阁的小花园里面晃荡,迎面走来一个妙龄女子的时候,她正侧头去看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江南渊已然长到十来岁,自然有了姑娘家的娇艳动人,这么侧头的一个动作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那妙龄女子径直走来,停在她面前,低头看她。
身前罩了一道影子下来,江南渊连忙转头,果不其然见到一个身着华服的姑娘站在自己身前。她认不得人,也不知这姑娘是什么身份、该怎么称呼,但见对方年长得多,于是便道:“姐姐好,我是观苍山大宗主苍鹤座下”
“这花好看吗?”那姑娘打断道。
江南渊被打断也不恼,笑着回答道:“好看的。”
姑娘朝她明艳地一笑:“你喜欢?”
江南渊诚实地点点头。
姑娘又道:“你既然喜欢,那我就送给你。”
江南渊受宠受惊,连忙道:“不用了姐姐,喜欢归喜欢,但摘下来未免太残忍,我”
话还没说完,那姑娘已经蛮横地一折花枝,咔嚓一声脆响,明艳的红牡丹就握在了她手心里,而后递到江南渊面前:“拿着吧。”
江南渊心中遗憾,但毕竟已经摘下来了,又道这姐姐好生体贴,要好好感谢一番才是,于是伸手要接:“多谢姐”
谁知还没拿到,那姑娘却一扬手,啪地一声将牡丹仍在了她脚边。
江南渊看着脚边的牡丹,连忙想去捡,却不料姑娘缓缓道:“这是红袍牡丹,一般人是欣赏不到的,同样有些人,是接不起的。”
饶是江南渊再粗心,此刻也听得出她的言下之意来。姑娘看她顿住了,笑道:“怎么?不捡了?我说吧,你接不住的。”
江南渊没说话。
“看花和做人是一样的,有些人看不起花,那是一辈子的事情。就和人一样,从乡野里面爬出来的,又怎么能和城里的牡丹比肩呢?”姑娘朝她走进一步,唇畔笑意晏晏,语气却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听说你在猪圈里待了三天?那股猪骚味,你怕是要带到入土了。”
江南渊从没处于过这样的境遇,也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她看了眼被丢在地上的红牡丹,远没有它傲立枝头时那般高贵动人了,宛如即将香消玉损的美人,残败地无病呻吟着。
“还想要这花?”姑娘看她盯着脚下的残花,嗤笑一声,转而再次朝她靠近了一步,微微弯下腰,伏在她耳边阴毒地轻声道,“对了,我听说你爹是砍柴的,你娘读过几个书,却能生出你这样天赋的?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你娘和哪个别的男人的野种?”
江南渊猛地抬起头看她。
姑娘直视着她的目光,娇声笑道:“说不准,你还真是城里的娇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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