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东海行

“你们还要继续往北走吗？”

        问觞点头。

        约莫晌午时分，四人一马已经来到了几乎最东端的黎城。蓬莱岛还要往北走一点，直接顺着北行的小道就可直达海边，焚临阡却已经到站了。

        道别时，焚临阡多问了一句：“你们的终点在哪儿？”

        问觞：“蓬莱，去找金光步摇。你今后打算如何？”

        焚临阡：“找到故友，然后看看能不能解决身后的麻烦吧。”

        耶步恋恋不舍地道：“阡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焚临阡抿起唇，坚定地一点头。

        四人又恢复成三人，在日落之前，终于看到了海。

        傍晚时分的海面出奇得安稳，昏黄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渔船上的渔民昂着歌儿从天际悠悠驶来，背光的身影个个都镶上了金边。晚风夹杂着海水的咸气环绕在狭长的岸边，把人的袖口、衣襟都浸上了海味。渔民穿得很厚实，戴着一顶大斗笠，按理说这么冷的天气是捕不到鱼的，可他们的筐里都还算丰盛。

        三人在渔民家里暂歇一夜，晚上就尝到了新鲜味美的海鱼。碗里的鱼都是风泽杳挑过刺的，问觞只管咀嚼吞咽。渔民家只有一处偏房，虽然三个人住有些施展不开，但好过在冬天的海边浪里来风里去。于是当晚，耶步和风泽杳在地板上铺了层薄被，就着地睡了。

        问觞躺在床上，半夜里偷偷把棉被拿下去盖在二人身上，躺回来的时候，已经冻得睡不着了。

        她面朝墙壁，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蜷缩成了一团。越夜越凉，越是神志清晰，偏偏赶了一天的路本就形容疲惫，困意连连，却强行被一阵一阵的寒气折磨清醒。问觞蜷得更小，努力地合上眼。

        迷迷糊糊之间，床板突然轻微沉了一下，咯吱一声响，自己就掉进了一个温暖发烫的怀抱里。瞬时间僵硬的皮肤重新活了过来，活像大雪里冻僵的旅人紧紧贴着发光发烫的火炉，千辛万苦地找回了心跳和知觉。

        像萤火虫追寻光一样，问觞本能地往后蹭了几下，紧紧贴住身后滚烫的胸膛。身后的人得到感召一般，毫不含糊地将她整个罩进怀里。

        腰间勒的一条结实温热的胳膊，好像成为联系热度的纽带。那只胳膊环在她腰间，她恍恍惚惚的摩挲到身前的小臂、手指，手指是唯一裸露出来肌肤，微微泛凉，她急不可待地抓着两根手指紧紧握在掌心里，好像要传递温度一样。朦胧的睡意里，她突然觉得这怀抱很熟悉，和她离开临淮城那几天露宿野外遇见的怀抱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滚烫，一模一样的温柔，一模一样的小心翼翼。就像一个同样处在寒冬的人拼尽全力也要把自己最火热的地方贡献出来，那个被温暖的人只能看见他一腔的孤勇和掏心挖肺的笨拙。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风泽杳和耶步都已经不在了，厚厚的棉被裹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睛往外看了一眼，天光大白。

        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又在榻上迷迷糊糊坐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身上竟然盖着棉被。还没来得及细想，小屋就被人推开了。

        耶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早餐进来了，风泽杳紧跟其后，趁冷风还没溜进来立马关上了门。

        问觞坐在榻上，揉着眼睛哼哼道：“早啊。”

        耶步急匆匆地把早点放在木桌上，开始大呼小叫：“问大侠，快点起来，海边好多小摊贩，卖着好多新奇玩意儿！快起来快起来，逛逛去！”

        风泽杳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上前披在她身上，贴着脖颈系紧了：“起来喝姜汤。”

        问觞难受地挣扎了一下。

        “风大。”风泽杳没有理会她的反抗，麻利地系紧了绳儿，“听话。”

        问觞迷迷糊糊地就听了，被迫灌下去一整碗姜汤以后被耶步生拉硬扯着闯进了寒风里。远远地瞧上一眼，只见沿海边上一长串的小摊贩聚集，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售卖，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嬉嬉笑笑好生热闹。三人凑上前看了几眼，兴致就被勾了起来。问觞站在卖贝壳海螺的小摊前张望了一会儿，心里直叹漂亮，转头喊了声耶步的功夫，风泽杳就已经一整个打包走了，她不禁瞪大了眼：“风兄，你大可不必如此豪迈。”

        风泽杳：“买着玩。”

        问觞急忙道：“这太多了我也”

        耶步从胭脂水粉堆里探出头：“好啊好啊！风大侠，问大侠玩不了我可以代劳，我也想玩！”

        风泽杳弯唇道：“好。”

        “风大侠我爱你！我还想要这个！”

        问觞震惊道：“？？你没毛病吧，这是胭脂，不是颜料。”

        “我知道啊，我好奇啊。问大侠，我从来没见过你用这些，你抹上给我看看行不行？”

        “不行，”问觞稳稳当当道，“再给你一炷香时间胡闹，一炷香之后我们启程去蓬莱。”

        耶步哭爹喊娘起来，卖胭脂的大娘听到这句，惊讶地插话道：“你们要去蓬莱？”

        问觞礼貌道：“是。”

        “真的吗？你们知道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在哪儿吗？”刚才卖完贝壳海螺准备收摊回家的大叔凑了过来，惊喜道，“你们是外乡人吧？你们去蓬莱干什么呀？”

        问觞道：“听闻蓬莱风光甚佳，我们云游至此，想去一睹仙容。”

        “哦哦，”听到云游二字，大叔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人，面露羡慕之色，“你们是修行之人吧，一个个都这么漂亮。你们不知道，蓬莱可是我们这儿的仙岛呢，我们这儿的生活全仰仗仙岛降下的福泽，才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耶步好奇道：“真有这么神奇？”

        大叔慷锵有力扬起嗓音，自豪道：“那当然！年轻人，我跟你们说，别看天这么冷，可海水的温度呀，都是一年四季的暖和，从来不怕有捕不着鱼、吃不上饭的时候。你看这海螺、这贝壳，就是拿到中原最繁华的地方去，也都是一抢而空的。还有那些书、那些果子，可是时时开花、时时结果的！这些都是蓬莱仙人的杰作呀！”

        问觞委婉地提问：“蓬莱仙人真是福泽绵长！只是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是蓬莱仙人做的呢？”

        “你们不相信是不是？来来来，到这边来我跟你们细细说道说道。”大赚一笔横财，大叔心情格外好，一张起嘴就停不下来，走到一块僻静的大礁石旁坐下，侃侃而来，“以前我们这里呀，人人都是穷困潦倒的，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什么东西都种不出来不说，一到淡季的时候，都捕不着鱼吃。这里原来是一个小渔村，直到几十年前一个仙人路过此处，境况才渐渐好了起来。”

        “蓬莱仙人看到这里民不聊生的样子，施展出通天法力为这里降了一场雨。这雨一下，我们脚下的土立马肥沃起来，无论什么东西都能种起来，收成格外丰富。后来仙人要走了，大家都泛起愁来，仙人就说，大家可以在村心建一座庙，里面摆一尊他的仙塑，每每祈愿的时候，请就来焚香一支，让家中小儿来磕个头，愿望就能成了。”

        问觞：“成了吗？”

        大叔一拍手：“当然成了！仙人说能成，一定就能成！但是仙人临走前也说，每年只能完成三桩祈愿，需要我们村子里协商好了再来祈愿，且一定要心怀虔诚。我们知道仙人法力有限，于是每一次祈愿都浩大无比，一整个村都来朝拜。第一次，是村里的一个名叫兰花的姑娘老大不小了还没嫁人，这姑娘出了名的心善，就是面相不太好，村里人都为她着急，于是我们集体祈愿，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这左等右等，都不见良婿来，就在我们快灰心时，竟真来了个像模像样的贵公子！

        “这公子乃是黎城父母官成岳的长子，因为不满家中安排的婚事半路出逃，体力不支倒在海边。好巧不巧正是兰花救了他，悉心照顾他几日后，成公子对她一见倾心，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去当大夫人了。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成公子在一次闲谈中透露出三个月前曾有人给他托梦，说的正是这村子里能遇见倾心之人，他才会一路逃亡来到这里。众人一细想，祈愿正是三个月前的事！是仙人显灵了！

        “自从这件事后，大家都对蓬莱仙人深信不疑。后来无论是我们祈求甘霖，还是祈求收成，仙人都会帮我们一一实现，我们也更加地敬重仙人，想好好地回报仙人。可是我们终究是凡人呀，只能一味地索取却无法回报，实在是惭愧，惭愧。”

        问觞：“仙人能得到你们的香火和信仰，法力会越变越强，其实你们在无形中已经回报过他们了。”

        大叔一听这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十分舒心地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就太好了。”

        风泽杳突然道：“那这个兰花，后来回来过吗？”

        大叔一愣，想了想道：“没有吧。她在黎城做她的大夫人，日子过得很恣意，后来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风泽杳：“你们是不是还许过类似高中状元、升官发财的愿望？”

        “许过！还许过不少呢！你别说，状元啊、探花啊这么难考，竟然还就都给这群小兔崽子考上了！听说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还有的呀，跟你们一样，被修仙世家看上拉去修行了。你看看我们这村子，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了，年轻人都发达咯！”

        风泽杳道：“大叔，蓬莱仙人在何处？”

        大叔道：“你们呀，不是第一批来找蓬莱仙人的咯。蓬莱仙人就在蓬莱岛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能到达蓬莱岛，你们看那边，看远一点，是不是有个地方在冒金光？那就是蓬莱岛。这个岛神得很，你能看见，可你去寻它的时候，它又总是在你的前方，永远那么遥不可及的样子。你们要是想去看看，我倒是愿意借船给你们，只不过啊，你们不要抱太大期望，八成是到不了的。”

        问觞：“多谢大叔！”

        大叔一吐为快，把蓬莱仙人狠狠夸赞一番后乐呵呵地去给他们找船了。船开动前，风泽杳留了一锭银子给大叔，耶步一划浆，船就动了。

        大叔在岸上急切地喊道：“不要钱！不要钱！借你们使的！”

        船已经跑远了，三人对着热心的大叔一抱手表示感谢，转头轮换着划桨了。

        “还是还不上了，”问觞遗憾道，“还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能不能找着船呢。”

        耶步坐在船上卖力划着，往闪着金光的岛屿奋力驶去。蓬莱岛果然和大叔所说一致，划了半天都是遥遥不可及的样子。几个人和望梅止渴一样巴巴地望着，望到脖子酸了，突然发现虽然没到达蓬莱岛，但不知何时竟已身处仙境中了。说是仙境，也不知是不是仙境，只是周围一片都雾蒙蒙起来，半人高的云雾水汽环绕周围，把他们衬得像腾云驾雾的仙人。

        风泽杳伫立船头，衣袍微浮，清新隽雅，活像画中仙。问觞看腻了金光小岛，换起看风泽杳来，看了半晌也没觉得腻，倒是耶步忍不住了，气喘吁吁道：“问大侠，我搁这儿划得快累死了你都看不到，光顾着看风大侠背影了。”

        问觞本来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耶步一说好像就跟她在偷看一样，不禁一阵羞赧。见风泽杳远望的身影微微一僵，问觞连忙道：“你不要瞎说，我在看蓬莱的，只是风兄太高了，把我遮住了。”

        耶步还想再说，风泽杳已经转过身来，对他道：“我来划吧。”

        风泽杳肩宽腰窄，挺拔俊美，从背影看就已经足够人肖想一阵了，这一转过身来更是不得了，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留意一番。为了以示清白，问觞直白地盯住他的脸，心一横道：“风兄，你真是好看极了，转过身来更是不得了。实在是难以想象，怎样伟大的母亲才能孕育出你这样的绝色！”

        说完这一句，船上突然沉默了，不仅是风泽杳，连耶步都接不上话，一脸嫌弃的表情盯着她。

        问觞顿时想死。

        气氛正趋向古怪期间，耶步突然道：“问大侠，你不要老是动来动去的，船晃得好厉害。”

        问觞心想，我尴尬都快尴尬死了，恨不得直接变成一座雕像，哪有闲工夫动？正欲回答，耶步突然脸色凝重起来，全身僵直地盯着问觞和风泽杳，张了张嘴，声音一哑。

        见他这样，问觞脸色也凝重起来，抛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耶步瞪大了双眼，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喘息起来，一骨碌爬过来抱住了问觞的腿：“问大侠！问大侠！救我！有东西有东西摸我！”

        问觞一把把他提溜起：“别紧张，好好说！”

        “有不干净的东西在我后面！就刚刚，我坐得好好的，突然身后有手在拽我啊！”耶步怕得快要哭出来，“这鬼地方，怎么有鬼啊！？”

        鬼地方自然是有鬼的，问觞忍住吐槽他的冲动，稳稳地站在船沿往雾蒙蒙的海里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异动，又拔出惊鸿在海水里搅动了几圈，还是没有发现异常。她沉下眉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谨慎地观察着水势，突然脚底一颤，小船剧烈地晃动起来！

        耶步猛地抱紧了问觞的腿，欲哭无泪道：“这会不会翻啊！？”

        话未落音，一阵狂风就从白雾里呼啸而来，掀起一股滔天巨浪，直冲小船而来！

        风泽杳迅速往前一步，海浪扑过来时率先拔出渊鱼，用力砍了一记剑光出去，海浪瞬间被劈成两半，滔天大雨般零零散散地落下来，淋了三人一身。

        耶步惊悚地抹了把脸，正想松口气时，突然窒住了呼吸。

        窄窄的船边上，不知何时有几只惨白的手抓了上来，长长的指甲抠进木头缝里，巍巍颤颤地朝问觞的脚踝够着。瘦骨嶙峋的手一下一下地挠着甲板，一点一点接近，耶步眼睛越睁越大，就在鬼手要抓上来时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飞起一脚把爪子踹了回去，闭着眼睛壮胆一般哇哇大叫着：“我靠我去你妈的！！给老子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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