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是光啊

“我想去江边吹吹风。”

        听到袁昭雪的话，顾煊把车停好，两人一起下了车，走到了黄浦江边。江水微皱，斑驳了光影，周围悄然静谧，唯有两人而已。

        袁昭雪此次从南城回来，觉得心里好似起了一层雾，有种莫名的烦闷和压抑。王倩嘴里说出的“对不起”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她几乎可以从这简单的三个字中，窥探出当年的一些真相。

        2010年的10月30日，黎阳在派出所偶然遇到了王倩事件，之后他开始探查“小月楼”并和王倩取得联系，在这个过程中他掌握了一些证据，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些证据，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

        原本黎阳可以不必被卷入其中，他可以选择漠视，因为本就和他无关，原本黎阳可以有自己的大好青春，他的未来也充满着希望。但是，一切却都在12月31日的那天定格、停滞了。那样一个势单力薄却尽力对处于困境之人伸出援手的少年，为什么命运却给了他这样的“回报”？

        想到这些，袁昭雪感到痛心，同时感到自己的一些价值观正在慢慢被颠覆。随着成长带来的经历越来越多，袁昭雪越来越发现，很多事都早已超出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的范畴。

        “你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吗？”袁昭雪淡淡问道，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顾煊目光幽深地看向对面的高楼大厦，在夜晚闪烁的霓虹灯光中，那些高楼显得不太真切，如同随时会消失不见的海市蜃楼一般。他的鼻腔里微微呼出一股气，思索了很久，却终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答袁昭雪的问题。

        无论是袁昭雪，还是顾煊，亦或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可能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好人有好报”，这样的观念根植于人心。你说这句话它成立吗？成立。但是再想想，又好像并不成立。

        比如：黎阳是好人吗？是。他有好报吗？没有。那这世上仅有黎阳一个“好人没好报”的例子吗？绝对不止。

        所以，你怎么评说这句话呢？无解。“好人有好报”，这句话更像是一种唯心主义的宽慰，又或者说是对人们的行为进行约束的一个道德光环罢了。它不具有指导意义，更不指向任何结果。

        两人无话，静静吹着夏夜晚风，这风从江面吹来，还带着一些水中的腥气，偶尔会有些观光游船从黄浦江上驶过，游船是那么巨型，却依旧“载不动许多愁”。

        “有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袁昭雪看向顾煊，“你第一次和我在浅雪咖啡厅见面的时候，就说黎阳也帮过你，他帮了你什么？”

        这件事之前袁昭雪一直没多问，但她从来没有忘记，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她和黎阳有情感联结，所以她愿意，也有动力去查询黎阳的死因，那么顾煊呢？顾煊当然也是个很好的人，但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素不相干的人跟着她一起反复奔波于南城，大费周章探查这一切。所以黎阳到底帮过他什么，这个帮助到底能有多大，竟然足以支撑他心甘情愿做这一切？

        袁昭雪有过一些猜测，然而终究无法准确把握，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才始终无法对顾煊彻底放下心来。之前她不问，是因为她知道顾煊的性格，他不主动说，那她也不强求。但是此刻，她觉得差不多时机到了吧？两人已经慢慢熟悉起来，那么就应该更坦诚一些，而且想到黎阳竟然会帮助王倩这样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更好奇那么黎阳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帮助了顾煊。

        顾煊也侧过头来看了看袁昭雪，他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并没有想对你隐瞒这件事，只是一直以来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吧。可能即使我说完，你也会觉得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听到顾煊的话，袁昭雪心里更加疑惑了。只见顾煊的眼神越发幽深起来，他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些十足灰暗的、他至今也不太愿意提起的回忆。

        顾煊从小家境就不太好，别说能够得上袁昭雪这种大富大贵之家，就连黎阳那种小康家庭也是远远达不到的。他的父母都没有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完全依靠出卖苦力挣一点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

        雪上加霜的是，在顾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工地干活时意外受伤，看病花了不少钱，最后右腿勉强保住了，但从此也落下了残疾，无法再在建筑工地这样的地方从事重劳力工作，他的父亲常常因此苦闷地借酒浇愁。后来他父亲便只能和他母亲一起摆摊，卖卖水果，他们连个正规店铺都没钱租，就在街头各处打打游击，还时常要躲避城管的围堵。

        可以想见的是，这样一个小水果摊，收入很微薄，顾煊一家人生活过得捉襟见肘。所以对于顾煊而言，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他从不敢奢求除了一日三餐之外的任何东西。他的衣服常有磨损，他在学校食堂不敢点贵价的菜，学校能不买的资料他就不跟家里伸手要钱……如此种种，让他成为了同学们口中那个“穷孩子”。

        孩童的言行举止往往是不加掩饰的，他们在嘲笑别人时也许是无心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甚至意识不到这样造成的伤害能有多大。但是对顾煊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些自小所聆听到的最直接的嘲弄，成为了加诸于他身上最大的恶意，完全击溃了他少年的自尊心。

        顾煊天生性格就偏于内敛，再加上这样的家庭背景，以及从小的生活环境，让他慢慢养成了自卑、孤僻、压抑的性格。他总是远离群体，独自上学放学，独自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独自去食堂吃饭……自记事起，他的生活就充满了单调的灰色。

        而顾煊的父母忙于生计，能给他口饭吃就不错了，根本没空关心他的身体、学习，更别提关心他的内心世界了。所以顾煊习惯了一切靠自己，这也让他拥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生活的苦难到这还没算完，因为没钱，穷人的苦难总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扣着一环，接踵而来。

        顾煊初三那年突然生了病，他的父母一来摆摊早出晚归，没时间怕麻烦，二来也怕去大医院花钱，所以就带着他去了一个无名小诊所，结果遇到了一个只顾卖药赚钱的无良医生，随随便便给顾煊配了些不当的激素药，导致顾煊开始急速发胖。

        上到高一时，正到达了顾煊最胖的时候，虽然后来他停药了，但是激素胖没有那么容易消退，肥胖几乎伴随了他整个高中生涯。而在高中三年里，除了身材上被羞辱以外，顾煊也因为家庭条件而更加自卑起来，毕竟人最怕对比。

        南城中学是南城市里最好的高中，除聚集了一批学业顶尖的优等生之外，还聚集了非常多有钱有势之人的子女，当然还有部分像袁昭雪这样家庭背景和学业都好的人，总归家庭条件越好，也会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子女更容易出成绩。与这些人相比较而言，顾煊就显得更寒酸了。

        于是高一开始，顾煊变得越发独来独往，他只埋头学习，在班上不担任任何职务，他几乎不与同学交流，他永远一个人沉默地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就像是一个存在于班级中的透明人，连老师上课点人回答问题都很少想起他。

        唯有什么时候，大家会注意到有顾煊这么个人呢？就是每次考试之后公布成绩的时候，大家才会默默感叹一句：哇，顾煊数学又是满分，总分又是名列前茅。可是这样被关注到的时刻很短，大家又会很快忘记他的存在。

        不知其他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高中入学后，很快顾煊便成为了班上被孤立的那一个。不过，顾煊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虽然被孤立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总比恶意的嘲笑要好得多。而且，顾煊也并不希望被别人注意到，他只想默默学习，未来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改善家里条件，所以除了学习以外，他本身也很少关注其他的东西。

        可有时候，你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

        顾煊在作业不多的情况下，有时放学后会去找他的父母，帮着一起摆摆摊。结果他们一家人摆摊的样子被班上一个好事的学生给看到了，然后就传到了全班，慢慢开始有人不仅笑话顾煊，还笑话他父亲瘸腿，笑话他家的水果摊简陋等等。总之，在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里，贫穷是原罪。

        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却被“肥胖”、“贫穷”两个标签死死拴住，他的少年时代，要如何才能亮起来呢？所以回想起高中生涯，顾煊的记忆和袁昭雪是完全不同的。黎阳也好、袁昭雪也好，他们是生活在光环之中的人，而顾煊呢？他只在那最阴暗的无人的角落里苟且罢了。

        当然，顾煊的高中生活里不是完全没有光亮和彩色的，其中之一便是来自于黎阳。

        2009年的12月，晚上放学后，顾煊背着书包先上了个洗手间，然后出来准备回家，结果刚刚走到洗手间门口，迎面撞到了人，顾煊原本低着头走路，也是不小心没在意，便赶紧道歉。然而他一抬头发现竟然是班里三个平时最爱上蹿下跳的男生，而三人的其中一个便是最开始传他父母摆摊的好事者。顾煊对他们本就心存芥蒂，不愿多说话，留了句“对不起”之后，便着急走人。

        “哎，撞到人说声对不起就行了？”那个好事者又开始挑事。

        “那你们还想怎么样？”顾煊的语气也有些不悦。

        “哟，你会说话啊，不是个哑巴啊？”三人中最高个子的男生开始用手戳着顾煊的肩膀，指指点点，“你拽什么啊，成绩好了不起？除了死读书，还会干什么？别天真了！你爸妈一个破水果摊，能供得起你上大学吗？哈哈哈……”

        三人的嘲笑声是如此刺耳，但顾煊不想生事，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一声不吭。三人看到顾煊没什么反应，更加变本加厉：“要不然你叫我声爸爸，我家有钱，倒是可以施舍你一点啊。啧啧，你看你这衣服，不是羽绒服吧，里面棉花都跑出来了，哈哈哈……”

        又是一阵人格侮辱加讥讽，顾煊眼睛瞪了瞪三个人，准备强行挤开他们。哪知道三人把洗手间门一关，仗着放学后没什么人，说话越来越过分，最后竟然动起手来，直接将顾煊推倒在地，地上正好有一滩水渍，顾煊着地的半边身子瞬间湿了。当时正值冬季，顾煊立刻感到了浑身一阵寒意。

        看着顾煊摔倒的样子，三人又嘲笑起来：“你这么胖，肉厚得很，摔倒了应该也不疼吧！哈哈哈！”

        顾煊当时的内心无法用“屈辱”两个字表示，面对这样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校园暴力，他想要回击，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击。他们有三个人，他打也打不过，而且他们说的话，句句戳着他的痛点，他的精神已经快要崩溃！

        就在顾煊痛苦无措的时候，洗手间关上的门被用力推开，从外面传来了一个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你们说够了没有！”

        12月晚上那剩余的一抹光映照在门口黎阳的身上，在顾煊眼里，黎阳就犹如拯救世人的神明一般，忽然出现了。三个作恶的男生应声回头，而在他们回头的一瞬间，黎阳立刻举起手机抓拍了照片。

        “你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三人急了，说着就要去抢黎阳的手机。

        黎阳灵活地避开，他依旧站在门口有监控照到的地方，面色凝重、语带警示地说：“你们刚说的话，我都录音了，现在你们的样子，我也拍下来了。别再想动手动脚，我这个位置监控能看到。那么，接下来是想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老师，还是你们现在立刻跟这位同学道歉并离开？”

        看着黎阳的样子，三人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都有些心虚起来。而且他们对黎阳早有耳闻，知道黎阳个性，也知道黎阳就在隔壁班，如果黎阳真的向老师举报，想想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和做的行为，按照南城中学校规处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于是，三人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然后扭头走人了。

        三人离开后，黎阳立即上前扶起顾煊，他低头轻声询问：“同学，你还好吗？”

        那一刻，少年顾煊的心里有些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还问我住哪里，需不需要送我回家。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他家住凌浦区，我才知道的。”顾煊对着袁昭雪将往事说到此处，脸上才终于又泛起了一点笑意，不管多少年过去，想起当年黎阳帮助他的场景，他还是会觉得心里很温暖。

        在那个经受言语与身体双重校园暴力的少年心里，在那个一直被人群孤立、始终被孤独环绕的少年的灰暗世界中，能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并向他伸出援手，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黎阳——是照进顾煊生命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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