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章

子务和慕容珏从相府出来，乘坐的马车在婆娑大雨中晃晃悠悠好一会儿才行至宫门，两人刚下马车就见陆廷照楚彦一行人从宫门另一边缓缓走来，双方脸上都闪过一丝惊疑。

        陆廷照是楚彦和沈时去请的，原以为天下大雨，慕容首辅应该还会耽搁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陆廷照抚着花白的胡子，抬头看向慕容珏，当年那个还与他目光平视的孩子已经长得如此修长了，他不由感慨：“几年不见，珏儿真是长大了。”

        慕容珏闻声微微扬唇，温声雅气道：“叔父才是威仪不减当年。”

        话落，陆廷照朗声大笑起来，冲着身侧的沈时高声：“慕容贤弟若知道他的好儿子如此这般出息，也能含笑九泉了。”

        沈时见状立即大声附和起来：“那可不，连皇上都说，慕容氏历代出能臣，尤以慕容成之子为最。”

        听他们提到父亲，慕容珏原本平淡无波的脸瞬间冷了下去，眼神叫人莫名打颤。

        陆廷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亲力亲为固然好，但别像你父亲那样积劳成疾，凡事量力而行。”

        他说完，一旁的子务不由侧头看去，只见慕容珏神色未动，不以为意地说了句：“叔父的话珏儿谨记于心，只是太后应该等久了，寒暄的话等日后闲时再与叔父坐下慢慢说。”

        陆廷照闻言笑了笑，布着苍老皱纹的手抚了抚胡子，“走吧。”

        除了他们几个，太后还召来了另外几个朝中要臣，主要是商量另立新皇之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因为生母关系，各皇子之间也分出了高低贵贱，但因着“太后”身份，她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偏心之事。

        更何况她也知道，虽然立了太子，但若真让太子即位，这羲和国迟早会落到姬云那丫头手上，可若给大皇子想必又有人不服。

        所以她干脆撒手不管，找了理由留下子务陪着，撵了其他人去议事堂商量选出个众人满意的方法来。

        雨渐渐停了，青灰色的天空渐渐转明，因为临近傍晚，远处已经晕开了橘黄。

        江离坐在议事堂门前没有落雨的台阶上发呆，目光落在不远处低飞的蜻蜓上，只见它们时不时落在积了水的洼地里，稍一有动静，立即扑簌着翅膀逃也似地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议事堂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的人鱼贯而出，一个个与江离擦身而过，有眼力的人看见她还会行个礼，没有眼力的人完全拿她当空气。

        江离伸长了脖子向后看去，一共就十个人，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陆廷照，只见他面色铁青，原本还想趁这个机会跟他搭话的江离很自觉地放弃了。

        等的人迟迟不出来，江离心里有些焦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难道是因意见不合一个人被九个人围殴了？

        不能吧。

        她这么想着转身就往身后的议事堂走去，刚走到门口，还没等她伸手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慕容珏就从里面走出来了。

        他苍白着脸看了她一眼，嘴唇如枯红的花瓣微微开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江离见他面容憔悴心情不佳，心想一定是刚才众人商量的结果不合他的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宫门，马车还在门口等，慕容珏先行踏了上去，江离紧跟着刚提了裙子，只见眼前的人一个晃身，眼见着就要翻倒下来，幸好她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抵住他的腰。

        身后受力，慕容珏也立即回过了神，手即使扶住了帘门，才不至于摔倒，若真这么倒下去了，凭江离这小身板怕是接不住他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期间好几次江离想开口问他怎么了，看见对方愈发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角，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去了。

        原以为这几天他是在装病，没想到是真病，只是这在家养了几天还没有一点起色吗，那之前病的是有多重啊？

        到了相府，慕容珏一言不发转头就进了书房，看他不管不顾自己身体又操劳起宫里的事，江离心有担忧，叫了青苑来，想让她进去看看他的情况。

        “夫人，大人处理要事时属下是不能打扰的。”青苑温声提醒。

        “这样吗……”

        透过那扇窗，江离时不时看见书房里的人握拳抵在唇边低声轻咳，一定是天气转凉感染了风寒，得喝点暖身的药……

        书房里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直愣愣的目光，不由抬头看去，双目相接。

        江离微愣，刚想转头避开，对方却先她一步收回了目光。

        她心里一凉，那是什么眼神，好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漠然的甚至带了点嫌恶。

        “夫人，夫人？”

        一旁的青苑见她发呆，不由出声提醒：“夫人若担心，不如亲自进去问问？”

        江离闻声弯唇一笑，语带落寞：“你不是说他处理要事的时候不能打扰吗？”

        “那是属下，夫人可不同。”

        她说话时，江离转头又看向书房里的人，半晌后轻叹一口气，“还是算了吧，我去更会扰到他。”

        她摆了摆手转身朝曲春苑走去，青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头，明明担心对方，却不敢问候一声，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临近戊时的时候，慕容珏又披衣出去了。

        夜深人静，正在看书的江离远远就听见外面小厮招呼着轿夫在门口候着。

        宜兰殿，子务像往常一样在石亭自己和自己下棋。

        慕容珏一身寒气快步走来，明明秋天还没完全到来，他却像从深冬里走来的一样。

        子务似乎早有预料般闻声未动，石桌上烛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似乎风再大一点就会把它吹灭。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头看了来人一眼，见对方的表情阴沉，心里了然一般轻笑道：“看来下午谈的不顺啊。”

        慕容珏没有说话，在他面前站定，阴影落下，棋盘遮了一大半，白子都变成了黑子。

        “你……”

        子务蹙眉抬头，话还没说完，只听“哗”的一声，面前棋盘已被人一把掀起，数个棋子应声落地。

        “啪啦啦哗——”

        大珠小珠溅落在石板地上，如夏夜的雨，有几颗甚至蹦落到不远处的荷池里，溅起冰凉的水花。

        子务见状，心生不悦，却也不敢动怒，只敢质问：“瑾瑜这又是做何？”

        慕容珏眉眼微扬，又恢复了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皇上驾崩了，大皇子还有心情下棋？”

        子务也收起了不悦，漠然应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难道要我哭天喊地求父皇回来吗？”

        他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似的嗤笑一声。

        慕容珏冷哼，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是用什么方法瞒过所有人让皇上悄无声息死去的？”

        话音刚落，一颗黑色棋子掉落在石板地上，发出“啪嗒”的清脆声。

        子务手臂微抬，依旧维持着落子的姿势，只是手上的棋子早不知跑到哪去了，“果然什么都躲不过你的眼睛。”

        “其实我也没用什么方法，”他收回手，嘴角缓缓上扬，“只不过是在陆廷照给父皇的汤药里多加了一份药材罢了。”

        “陆廷照？”

        “我也是偶尔得知的，陆廷照不知从哪儿得了药让太医院的人每日煎了送到父皇的寝宫，持续了多长时间不得而知。”

        慕容珏闻声略一沉思，“应该是从皇上气色渐好时就已服用了。”

        不然无法解释一个面色青灰日薄西山的人又重新红润健朗、精力旺盛起来。

        “陆廷照想让太子即位，在太子的羽翼丰满起来前他是决不会让皇权易位，”子务说着起身，与慕容珏并肩站在荷池边，“他也知道现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一旦父皇西去了，我就是羲和的王。”

        他说完看向身侧的人，一副敌人都懂你却不懂的表情。

        “你还觉得是我做错了？”

        面对他的质问，慕容珏没有回应，眸中神色瞬息万变，凉风拂过树梢，惊落一地枯叶。

        “臣早就提醒过大皇子莫要急于一时，如今皇上突然驾崩，众臣表面不说但各有猜忌，其中怀疑你的最多，你以为把皇子妃小产嫁祸到太子妃身上就能动摇太子的位置吗？”他说到这儿瞥了一眼子务，冷笑，“真是天真。”

        “你是以为太子妃是白痴还是文武百官是白痴？”

        慕容珏言尽于此，“如今陆廷照已经回来了，今日除了他还有楚彦等人都同意按皇上驾崩太子即位的皇规来。”

        话落，子务的影子明显晃了一下，不相信般侧头质疑道：“怎么可能？”

        明明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他们知道那些是自己做的，也不该把皇上的位置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慕容珏见他一脸不信，语带嘲讽：“你以为仅凭才智就能俘获人心？太子背后还有皇后和太后，难道你要故技重施？你不要忘了即便身有龙血，你也只是一个婢女的儿子。”

        子务面色发白，却无从反驳。

        “如今在位的文武百官一半都已知天命，他们要的不是国泰君安而是安度晚年，谁都不想这个时候出事，既然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反对，那不如不做，按皇规来让太子即位就是最安稳的做法。”

        慕容珏的声音透着阴冷狠厉，一字一句敲打在子务心里。

        他哑着声迟疑开口：“这也是瑾瑜你的想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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