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第二百七十六章·浩然

后来，甫程教官告诉过自己，这位陈先生名叫陈德平，是□□南京地下交通站的联络人，当初李少天先生便是被他们接走的。

        莫共走到陈德平身边鞠躬道：“陈先生，您好，我是莫共，感谢当年马家街先生的救命之恩，莫共无以为报。”

        “莫小姐无须客气，这是应该的，我党十分感谢莫家为抗日所做出的一切！”陈德平回礼道。

        明少福则微笑着望着眼前这两人。

        半个小时过后，红木箱子全部被搬到古井外面，明少福与陈德平郑重握手，远远目送他们离开。

        终于将所有事情打点妥当，明少福长舒一口气，他深深的预感到，日本投降并非是战争的结束。莫锦丞在抗战时期犯下罪孽，国人日后定不会饶过他。虽然他也对莫锦丞有些厌恶，但莫锦丞毕竟是老爷的独子，明少福早已萌生带着莫锦丞、莫共远离南京去往香港生活的念头，刚好耿中石的家就在香港，也可以相互照应。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远离是非，莫锦丞也才能够逃过一劫。

        莫共看着陈德平一行人走远，忽然眼泛泪光。希望未来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在国家博物馆中看到它们。这不仅是父亲的心愿，也是她的心愿。

        望着南京漆黑静谧的街道，莫共忆起，八年前的十二月初，日军从南京外围打过来，整日炮火凶猛的攻城，父亲却在挂着“浩然正气”牌匾的屋子里不停地写字。

        父亲深沉醇厚的声音伴着苍劲雄浑的笔尖：“我中华猛士必将报之以炮火，讴歌前行，向叫嚣肆虐的鬼子予以更猛烈地还击！”

        外面炮声连天，父亲在屋内大声和诗。她和母亲、明叔站在父亲身旁，自己望着父亲、母亲和明叔的身影，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是父亲用他顶天立地的身躯告诉她，中华巍巍河山，永世不朽！

        第二日上午，莫共穿着整齐得体，等在明叔房门口。昨日明叔告诉自己，今日要与他一起去城北虹桥，拜访陈先生。

        明少福与莫共两人出了府十分低调的乘了两辆黄包车，四十分钟后黄包车相继停在城北一间药铺前，牌匾上面写着“德善药铺”。莫共相随明叔进入里面，只见一名十几岁的小孩走过来热情的招呼他们，并将明少福和莫共带到二楼。

        莫共推开门，果然是几名日本孩子，陈德平先生在旁边坐着，正等着他们。总共五名孩子，两名男孩，三名女孩，莫共与他们简单对话，才知晓他们有两人来自大阪，另三名来自京都。昨日，明叔告诉自己，去年十一月份，滁州的八路军在途经汪郢乡的时候，救了五个孩子。将他们救回来之后八路军才发现他们听不懂汉语，然后一位懂些日语的连长过去询问，才明白原来这几个孩子都是日本人。当地的八路军便把这些孩子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生活，现在日本投降了，战争已结束，当地的八路军便决定将这几名孩子送还给日本部队。但由于驻守汪郢乡的日本军队看着更像是日本的流寇和浪人组建起来的，十分野蛮凶狠，所以八路军不敢把孩子们交给那伙人，便将他们送到南京来，委托陈德平他们转交给日本正规军。

        “当时，陈先生与我讲这件事，我正好也要将财产转交给他们，便告诉了陈先生，陈先生说既然如此，便先搬运财宝，再将这几名小孩送给日本部队。”

        莫共听完明叔讲述这些，当时便惊讶的叫出了声，她实在没想到□□人救了的两名日本女孩竟然不敢交给当地的日本军队。

        简单寒暄几句，陈德平便与明少福、莫共带上这几名孩子一起前往南京日军司令部。

        在日军司令部高墙外，莫共便听到了里面高昂嘹亮的训话声，陈德平到门口与守卫士兵说明来意，并且拿出自己的证件，守卫士兵才将他们一行人放进去。

        日军司令部的大门在西侧，中间的三层大楼是他们的办公室，每层楼上都插着太阳旗。日军司令部的大院四四方方，并不奢华，但看起来十分森严。墙体足有三米，坚实敦厚，高城深堑，高墙上面还挂着电网，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一座集中营，莫共想起湖南军营中遇到的那位钱雄卫排长，这里与他描述的满洲国集中营到颇有几分相似。“荒木歌川……”莫共忽然想到他，原来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将人围困在这高墙大院中，更像是坐牢！这是，莫共第一次来到荒木歌川工作的地方。

        莫共慢慢的跟在明叔身后，远远瞥见那边有几名士兵在焚烧军旗。莫共赶紧戳了戳明叔，明少福与陈德平都看到了这一幕，日军部队士兵列着十多个完整的方阵，排在大院里，他们均严肃整齐的站着，大概有两千人。焚烧军旗的这几人在部队所有方阵前面。

        此情此景，一片荒凉残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军队只有战败投降才会将军旗焚烧……莫共又仔细看了看，组织焚烧军旗的那名军官竟然是牧野和宏。

        “天皇陛下已向全世界发出投降的指令，我们应万分之坚的无条件遵守！”

        众日本军官士兵齐声嘹亮回答：“是。”

        “这场战争，无论是否顺应天道，是否有理，现在的结局只有一个——投降！投降，并非是最可耻的，作为军人，无条件的效忠天皇，服从军令，便是光荣！”

        莫共这才听清楚，训话的这个人，站在讲台正中的这个人，是荒木歌川。莫共想起来，荒木歌川是日军驻守南京联队的联队长，此时此刻，合情合理。

        骄阳高照，日本士兵的脸均迎着强烈刺眼的光，更显黑黝通红。

        “八年战争，你们为我们的国家付出了一切，无数将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便是最光荣的军命。未来，开拔回国之后，我们定会遇到无数新的挑战和困难，而我们还如初始之日，将自身一切奉献给我们的国家，始至不渝！”

        随之，下面高声齐呼：“天皇万岁！天皇万岁！天皇万岁！”

        这激烈的吼叫声，莫共顿感十分刺耳，心中不禁冷笑一声。好像是他们胜利了一样，败寇之徒，早已穷途末路，竟然还在这里欢呼雀跃……

        这时，一名着“少尉”军装的男子走过来，将莫共一行人邀请到办公厅楼上，这名年轻军官之前便见过莫共，自然不敢怠慢。

        他们在二楼休息室等了近半个小时，荒木歌川才出现。

        “非常抱歉，荒木有军务在身，让各位久等了。”荒木歌川说着客气话，顺便还瞥了莫共一眼。就在刚才他们转身进入里面之时，荒木歌川便看到了莫共，以及莫共身旁的明叔和另一名威武严正的男子。

        明少福与陈德平均起身回礼，明少福说道：“荒木先生太客气了，我们都知道你比较忙，介绍一下，这位是南京□□的负责人陈先生。”

        莫共见两位长者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牧野和宏给他们三人端上了茶。牧野和宏退到一边，心里暗暗思忖着，这些就是平日里特高课那帮人绞尽脑汁想要抓的“抗日分子”，如今投降了，他们便都现了“真身”，但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了。

        简单寒暄几句，陈德平说明来意，荒木歌川听罢，他的诧异也同昨日的莫共一样在脸上停留片刻。荒木歌川仔细打量起这几名小孩，随之，他用日语问道：“小孩，你们好，请问你们来自哪里？”

        其中一名穿着打补丁素色布衫的女孩儿说道：“我们三个来自京都。”

        另一名男孩也认真回答道：“我和她来自大阪。”

        来这里之前，莫共见这几名孩子穿的衣服上面都补着补丁，便说给他们换一身新衣裳，但是有几个孩子不同意，并笑着说，他们穿惯了这衣服，很喜欢，希望能够穿回家乡去。

        荒木歌川望向明少福和陈德平：“感谢各位，将这几名孩子送到这里来，也很感谢他们在滁州受到的照拂。”

        “荒木先生不必客气。”陈德平说道。

        “战争结束，这种事情在别的地方也有发生，很多日本女性被贵军送回日军部队。我们国家的妇女儿童，中国军人将她们带回去，会给予她们安全的住所，干净的食物，奉为座上客，然后战争结束转交给我们。”荒木歌川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些年中国妇女和孩童被日军抓住的场景，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有的时候真的感觉万分讽刺，贵军遇到我们国家的孩童、妇女，如此对待，而……”荒木歌川忽然停顿下来，“中国人的‘宅心仁厚’，的确令人感叹！军部知晓贵军做了这样一件事，所有人定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荒木先生不必觉得不可思议，这是留传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在任何一支部队都会如此。”明少福说道。

        “是啊，这样的人性光辉，是我们民族不可比拟的。”

        莫共认真的看着荒木歌川，心里还在冷笑着，他真的是最会做人的一个人，在长辈面前这般表现。

        荒木歌川：“当初，‘明治维新’结束后，我国的军事、工业、经济都发展到了空前的水平，便认为自己是整个亚洲乃至整个世界都是最强的。”

        “少将阁下说的对！无论投不投降，大日本帝国的实力都是最强的！”这时，旁边一位少佐军官突然慷慨激昂说道，对于天皇做出的决定，他已郁闷许久。

        “这位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日本帝国’并不存在。”陈德平望着那人，突然严肃说道。

        “是，陈先生说得对。”荒木歌川看了一眼旁边的这名少佐军官，“‘日本帝国’只是我们自己冠的名而已。”

        莫共忽然觉得此时的荒木歌川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说话的样态竟然有些软懦和委屈，莫共静静的望着他。

        荒木歌川依旧在感慨：“我们的军队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们会救下我们国家的孩子，并将他们送回来。”

        “我们是中国人，而你们，是侵略者。所有侵略我们国家的日本人都叫‘寇’，‘倭寇’！‘中国人’与‘寇’是有区别的。”陈德平显然生气了，语气激烈起来。

        被当面指责为“寇”，但莫共发现荒木歌川好似并不生气，荒木歌川继续说道：“当初，日本军部计划三个月灭掉中国，结果，八年了，我们投降了。我们输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本人心服口服，在中国的七年时间，让我看到一件事——你们这个民族是永不可被战胜的！因为强盛的军队并不可惧，可惧的是一个长盛不衰的古老民族团结起来的民心和凝聚的精神。”

        随之，荒木歌川站起来向陈德平、明少福和莫共三人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一次，莫共心里再也笑不出声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荒木歌川，从未有过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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