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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意欢1


一入卯月,孜阑园的娘子们便摩拳擦掌地翘首以盼起来。因礼聘提前,拟定嫔御之日便依律改至二月初十。是日香缨随同贞献去观三轮玉蝶梅,返书麟时见尚仪局遣派的女史成行而谒。香缨见她不怿,立时三刻劝慰道:“官家践阼便少有女谒。禁中只有熙宁二年诏聘您与薛、宋二人,日前得圣人钧荐的两位郡君,果真是太寡淡了。”她猛然顾首,朝甬道另一侧疾行,香缨不知缘故,只得暂且挡住她,“娘子!”她目眦充的通红,又拿出绢子发狠地擦拭了两下,才维持原状择道而行。今上晚膳后来得并不算迟,却见四面俱寂,寥然沉黑。香缨向他施礼,“官家万安,娘子歇下了。”他也敏察于她的反常,“是身子不爽?我白日描了纨扇送来,她可欢喜?”

        香缨摆手摒退内侍,独自禀呈道:“官家恕罪。原本娘子兴致盎然去赏梅,途遇尚仪局的女史,不知怎地便惆怅起来。”今上诧异,她并不会无事生非,“女史?可是她们对淑仪不敬?”香缨立即摇头,不想牵扯无辜之人,“半个字也未曾说。她们去往孜阑园,娘子大抵是……”今上眉头聚拢,见她迟疑不决,便再次询问,“快说!是怎样?”香缨骇于他的钝感,旋即拎裙拜倒,不等她构造含蓄的说辞,便听有人替她答复今上,“是犯了忌讳。”她仅着单薄的中衣,潦草地披着褙子就出了门。他只好将她拦腰抱起,快步送入暖阁。她也不提只字片语,便目不转睛凝视他。他语重心长道:“不高兴了?”她俯身搂他,他只好就坐,抚着她背脊的鬘发,“孜阑园的人我不曾见,怎招惹你恼一场?”她又加重力道,“快了,就是明儿的事。”

        仔细盘算时日,确是如此。他复宽松了声调,“我早有定断。”不过稍刻她便仰躺下去,消歇了怅然,却间或一会便瞥向他。他一臂伸过来揽她,“既困倦了,早些歇着罢。”

        这一夜便荒唐的过去,翌日他晨起见她已装束停当,改用仪典具服,梳高头发髻,戴白玉冠子。额心贴着玉兰花钿,栩栩如生。印象中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贞献,原有琼堆玉砌,藻饰非常的时候。宝光青荧,环佩叮铛,正因是诏册吉日,命妇均先到坤宁见贵女,而后群座集英而选。其中大可有引荐与推举。他笑容可掬,“要去坤宁殿了?”她略微欠身,眉眼俱弯,已完全摒除了昨夜的小女儿情态,“是。今日甄选事严,时辰苛刻,妾先告辞了。”

        一乘煖轿将她送往坤宁,今上却忧心忡忡,“义则,你遣两名殿头随淑仪同去。一旦坤宁有衅立刻来报。”张弘典默声应命,支配了沈黔和郑南。今日崔寿衡具袆衣,青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缘,用翟为章。戴九龙四凤冠,配以十二花枝,冠左右为叶状博鬓。因礼服繁重,以是嫔御以叉手为礼,纷纷参拜,道圣人金安。她亦和颜道免礼,允她们各自落座。循色望去,崔寿衡正对贞献道:“吾前日才知,淑仪的本家妹妹、顾氏侧出的第四女亦在选之列。一家而出,互为帮衬是正理。淑仪怎不提前告知一声?”贞献起身再矮膝,“圣人容禀,盖因是顾氏所出,妾才要避嫌。若官家悦而选,其不因妾之故。甄嫔以德、以才;不以出身、容貌,妾谨记在心。”崔寿衡继而道:“也算是一件喜讯了。顾小娘子课绩、考绩均在魁首,顾氏教女有方。”贞献四平八稳地再施礼,“圣人过誉了。”

        有戴重楼冠子的女史挑起珠帘,贵女自两侧入内,一合十位。今皆着一般天缥色襦裙、戴一对白玉簪,在瞩目下翩然叉手,“圣人金安,娘子妆安。”获免后均循规矩,不敢擅自抬首举目,四下端详。崔寿衡微笑道:“我瞧个个都是好的,淑仪觉如何?”贞献环顾一圈,也无甚好讲,故道:“圣人所言甚是。能送入禁中堪选的世家女子,又有哪个是平庸之材?”崔寿衡不禁敛容,“说起这个倒叫我想起淑仪当年。当真是殊荣无限啊,自入禁中便赐书麟阁,便连孜阑园的过场也未走。”贞献状似羞赧,“盖蒙圣人赏识,妾铭感五内。”崔寿衡神色有一瞬僵直,而后恢复平常,“是了。从前淑仪秉性柔嘉、克尽敬慎,驭下宽厚平和。选妇该当如此。”贞献应答道:“圣人谬赞了。”

        贵女们心中唏嘘,素闻今坤宁龃龉书麟,由来已久。如今圣人却大肆尊异她的本家四妹,实在过于蹊跷。而后乘舆至集英,先由嫔御觐见,今上道免礼,却仅见贞献侧容。被圣人上座而遮掩的一处令他烦躁逾常,连摆手时都稍显不耐。待贵女再入内,集英满筵充斥兰麝之气,今上不禁蹙眉更深。崔寿衡不察,只按往常来引荐,“孜阑女史推举之首是顾氏,一同是顾淑仪的本家四娘子。”她端然拜于近前,眉目清隽。今上才想发话,崔寿衡却先发制人,“淑仪怎么一言不发?”顾贞献温和地笑着,“官家明鉴,自毋须妾多于赘述。”今上沉吟良久,侧首问崔寿衡,“子童,今沈氏可有婚娶?”零星的一句问愣了她,崔寿衡并不知何意,故而从实而禀,“自张氏不聘,尚未有可意人选。”

        今上随即欣然道:“那便赐顾氏与沈氏婚配。”惊天霹雳,崔寿衡招架不住,连同面容神色也混乱起来,不复方才,“今先为官家选,而后再赐宗亲婚。官家怎地颠倒次序?”今上则不理睬,只是沉浸于一段玉成的喜悦,“天赐良缘,何有次序一谈?顾、沈两家乃是世交,朕的淑仪与他又是旧相识,如今亲上加亲,正是尽如人意。”顾贞元已然顿首,“妾叩谢官家隆恩。”第二是吴家所出,亦沉静如临镜照水,八方不动的模样,今上忽而起意,“我瞧他与兆金正是相配的。”今上口中的兆金乃是八大王的长子,如今受封郡王。如此,赐到第七位,崔寿衡终于按捺不住,“官家是打算都赐给宗亲世家,一个不留?”今上悠然自得,“圣人莫急。尚未看尽怎就下结论?”

        第九位,今上终于露出大悦的神情,“朕以为嘉。”崔寿衡暗暗纳罕,这位乔氏貌色庸常,且才在最末。今上则大肆褒奖,“女子无才便是德。朕亦时常警醒自身,万不可惑于女貌而耽搁国政。如此,乔氏甚好。便封才人,入蕉岚阁。”她自是事前将底细问个尽够,只也未闻乔氏从前与今上有故,如今却捧出一个最不起眼的,令她颇为不解。“只要官家欣愉,便是最好。”

        从集英殿返回,各阁的娘子尽都好奇而起。对乔氏旧事的探听,以及禁中谣言的纷传,一时无法扼制。崔寿衡砸了红枣枸杞的羹碗,“真是无用!官家为她遣走了剩余九人,竟然查不出蛛丝马迹!蠢才,全都是蠢才!”比起她,宋才人则显得欢快,“戏文中的情真也不过如此了!三千水只取一瓢,乔娘子多好的福气!”薛福惠一向是个爆炭脾性,可惜有些愚笨,一时猜不透他的做法,“她与官家从未见过?她又非燕妒莺惭之姿,官家怎就迷了心窍呢?”平昌郡君深居简出,默默无争惯了,只撂下句好便酿酒去了。

        寒蝉焦急,纵使遣了高缘去打听,仍旧不放心。香缨将八仙手炉奉上,“娘子就不担心?”贞献倚闾而望,仿佛这并不是一桩烦恼,“一切都变了。”香缨立时哽住,又换了套话劝慰:“乔才人哪里堪比娘子呢?”贞献忽而回头,神色惶然,“香缨,若因我妄动而篡改了他人的命簿,你说上天会降下惩戒吗?”香缨只觉无稽之谈,“娘子平日在想什么?您是大罗金仙么?挥一挥衣袖就能改人命数、定人生死?”贞献扶额,很痛苦地摇头,“今日本不该诏册一人。”

        香缨不以为然,反倒很轻松地说:“虽说凡事有个章程,可总有例外。不管官家为着什么缘故,如今乔娘子都已名正言顺。她业已是众矢之的。再者,今日赐下的婚媒都不错,虽不比天家尊荣,却均是炙手可热的宗亲与世家,官家又不曾薄待了谁。我们四娘子不也得偿所愿了?”贞献如梦初醒也似,懵懂地点了点头,“罢了,事已至此,不可更改了。”香缨抚抚她的柔荑,“万事固有定法,或转瞬即改。事的祸福与人的观法有很大关联,若顺水行舟却囿于逆境之想,那么何有真正开怀的一日?”她才要吩咐盥洗安置,却见高缘疾行而来,拱手道:“方才福宁殿召了乔娘子。”寒蝉不忿,拿出副凶狠的模样,“呸!这就急不可耐了,按着规矩明儿新封宫嫔才能进御呢!”

        尚未说毕就见李殿头慌忙禀道:“官家召乔娘子叙一刻钟,就命张都知送她回去。又起驾往书麟阁来了。”真是新欢旧爱两不误,众人虽然腹诽,但却仍是恭谨地迎候,她立于人前,狐氅两旁的绒毛随风摇曳,好似下一刻她亦要腾空远逝,奔月而去。他牵起她的柔荑,合起两掌来捂暖,摒退了供热水的内人,才与她在罗汉榻上共座,“我与乔氏早前不识,今日是做了场戏给圣人瞧。我预先命弘典去过,全因她最平凡无奇,才特地挑了她。”

        贞献拨弄着珮带上悬的穗子,拨乱后,又还原到之前,反复再三,“做戏?关乎您和乔娘子,妾已听了一万个说法。”他覆住她的手,“你不信我的?反倒信他们的?诚然,悠悠众口难调停。我从头至尾只是想周全你一人。”她不作声,他便言辞激切,“贞献,你不明白么?”她仰头,很多事变化万千,叫她身如倥偬梦幻,怀疑只是黄粱一梦,“官家为妾费心,妾自然领情。另有一事想与官家说。”谈笑间她附耳,柔弱的气息令他红了耳廓,他且惊且喜,“当真?”她腮若桃李,他抚她的脸颊,将她揽入怀中,“那便是费再多心也值了。”

        坤宁殿。自顾贞献获宠以来,帝后共座的时候已然鲜少。今上搁下了茶碗,“今是来同圣人商量,朕欲进秩乔氏为美人。”崔寿衡为此事辗转反侧一夜,“乔娘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值得官家一再抬举?”今上神色犹如沉溺温柔乡中,“从前在集英筵上见过一次。彼时她年岁尚小,不足延纳。”谅她再能掩饰,那丁点的笑意也收回了,“官家真是不虚此行啊。共参两回筵,一次看中顾淑仪,一次看中乔才人。”今上却理所应当,反而笑吟吟瞥向她,“集英宴席本就是为皇亲宗室挑选女眷,圣人的话朕倒很不解。”

        崔寿衡满不买账,“前阵子以为官家偏疼淑仪,如今怎地忽就挪目于旁人?”今上泯然一笑,“女子如衣裳。只要柔顺可爱,令朕心愉,便是一份福了。禁中花团锦簇,惟一人不同。”崔寿衡本能的警惕,“谁又不同呢?”今上冁然笑道:“自然是圣人你了!圣人是朕妻,自与嫔妃们不同。”崔寿衡震惊异常,连强凑出的笑容也稍逊于从前,“官家……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今上将把玩的碧玺珠子套回腕上,“朕说得不对?”风花雪月,向来是她所不齿的。“官家要进秩乔娘子,顾淑仪亦欣见?”在她的全神贯注下,也未能察觉他一丝半毫的喜怒转变,“嫔御应有贤顺之仪,况且只是加封罢了。”崔寿衡却探测不准他的主意,“既如此,官家做主就是。”

        雪融天霁,转眼即是阳春三月。原蠲除的请安礼节日尽,顾贞献便在三月朔日赴坤宁,在瞩目之下朝崔寿衡叉手施礼,“圣人万安。”她怔愣半晌,“顾淑仪……近来丰腴了不少。”贞献羞赧道:“正是呢。妾正有一桩喜讯要禀与圣人。”崔寿衡睹向她,几乎难以置信地反问:“可是有娠了?”这也不是神机妙算,能告知她的喜讯寥寥可数,贞献继续答说:“已然满了三月。妾早前胎象不稳,也不敢擅自禀上,免得叫您与官家空欢喜一场。”

        见状在场嫔御见者有份,忙施礼恭贺,“恭喜官家,恭喜顾娘子。”崔寿衡哑然失笑,“好!淑仪并非头次给官家添喜了。等孩子落地,吾一定去为淑仪请封。”

        因非初孕,亦非长子,以是并未掀起风波。是日顾贞献正于紫宸殿中翻阅《棋经十三篇》,忽见沈黔鬼祟地前来,低声与他禀了声,“小公爷携妻请官家安。”今上哦一声算成答应,“迢迢,谊礼来了,要不要一同见见?”雪泥鸿爪,世事百转,往事亡矣。从前对于她来说,那或许是一幅悲怆之影,而如今不过是旷野中的平生过客。他伸手来搀扶,他们新婚燕尔,神色中依稀缠绵。

        他夫妇向今上肃然拜下,今上自和颜悦色赐他二人座,“谊礼到底是和顾家有缘。”他微抬首,鲜衣怒马的时代过去了,而今满是沧桑,虽是未曾及冠的年纪,却活像是奔了而立的岁数。“臣原与阿元相交甚厚,特蒙官家恩鉴,玉成我二人,臣及拙荆实在感激不尽。”这段语焉不详的话显得欲盖弥彰,四人心照不宣,不久沈惟恭向贞献长揖,“顾淑仪金安。臣风闻淑仪遇喜,特此祝贺。”她喜笑颜开,抚向小腹,神态中满是一个阿娘的慈爱,“小公爷真是外道了。如今你与阿元结缡,当随她唤我一声二姐姐。”

        殿中侍立不少内监与内人,皆惊骇于顾贞献这一举动。这是一桩家喻户晓的秘密,顾淑仪在受礼聘前与小公爷险些有了婚约,如今却举重若轻地用辈分消解了过去。今上静睇二人,见沈惟恭僵直着身,瞠目结舌,似乎未曾预料,然而世家逢场作戏惯了,必不失态,“这等家常称谓,岂臣与顾娘子可道?”贞献顺手环今上臂,仿佛只是寻常亲昵的行动,“原这儿不曾有外人,我与妹夫玩笑罢了。”他霍然咳起来,拿手去遮掩,弯着腰掩饰神色,贞元忙替他捶背,“请官家、淑仪恕罪。官人这两日感染风寒,恐尚未痊愈。”

        贞献煞有介事的感叹,“仿佛昨日还在闺中簸钱戏耍,一眨眼四妹妹已为人妇了,真是韶光似箭啊。”贞元侧首,眸光发寒,对她充满了敌意,“似水年华,犹如白驹过隙。既物是人非,二姐何必提及?”顾贞献啼笑皆非,似是感受不到她的愤懑,“寒来暑往,转眼一年。我提及怎样,不提又怎样?”沈惟恭将她往身后一推,“淑仪见笑了。内子一向憨直,并非是存心顶撞。微臣身染微恙,便先告退了。”

        待清静了,她要继续翻棋谱去,却被他牢牢攥住,她回握住那只手,“等官家批完劄子,要多陪妾手谈几局!”

        她翻过很多本棋谱,明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可胜,但执子却轻举妄动,随心所欲,于是她又意料之中的败了。他掇水盥过手,如常取笑道:“并无长进啊。顾卿说你慧黠,许多事都能无师自通,怎么在对弈上就这么艰难?”贞献只睨着新染的蔻丹,“不就是几盘棋吗!”

        ——

        书麟阁前曾植有芭蕉,长枝蔓叶,撒下荫蔽。他便在风清朗月中踏风而来,带着官窑中最时兴的瓷器,说要全给了她插瓶。她只是虚与委蛇地笑,仍旧握着一透体晶亮的半佩。他隔着恰好的距离落座,“瑜儿就要满周岁了,朕豫备进封你为贤妃。”她的漫不经心不像嫔御们的谦逊客套,而是当真不介怀。“琛儿走了,妾反省再三,觉是官家加恩太厚的缘故。其余娘子只封才人,妾却直册修媛。兴许正是德不配位,才殃及您的皇子。请官家将妾降回修媛位分,便当是为瑜儿积攒福气,亦替琛儿尽妾的一份哀思。”他果真恼了,却从不对她发作,仍旧维持着和颜,摒退了下人,“贞献,你还是恨我。”

        她诧异莫名,离座跪拜,“妾万分惶恐。若是妾服侍不周,请官家严惩。”他将她拥起,凶狠的裹住她的丹唇。分明是唇齿芬香,还残余着果脯的甘甜,“你服药了?”她默然颔首,“妾身子不适,特请官家移驾。”他遽然掼碎一个瓷瓶,“我不允!你一定要拿规矩来搪塞,我偏要违拗!我这便下谕册你为淑妃,若你再提,我便进秩贵妃!”

        他拂袖而去,却听里间哭嚎的声响,“快去传医官!”他徘徊未定,最终决心回去,见她就仰躺在茶榻上,脸色煞白,了无血色。他守到第二日黎明,她终于醒过来,“你想要的……我给不了。真对不住啊……”他双肩震动,以袖遮掩半晌,才勉强镇静道:“贞献,你怎样才能高兴呢?”她惨笑,又猝然急喘,直到平定后才说:“这一切与我的欢愉,都被剥夺了。”

        他擦去她脸颊的泪,“一次,再一次。你每次延邀我来书麟阁,我比什么都欢喜。你既憎恨我,又怎么愿意为我诞育儿女?”她拊心而痛,他忙替手去揉,“还疼吗?我立刻传毛立给你瞧!”她泪落成行,“官家……你待我真好啊。”他揽她入怀,仍替她按揉着心口,“我是你夫婿,你大抵不肯承认,可事实如此。贞献,我想有一日你要杀我,我亦会给你递一柄利刃的。”她素病弱,间或的康健都是昙花一现,“为你生儿育女,是妾应尽之责,亦是我唯一能做的。”

        职责,真是一柄伤人的利器。但他仍不想松手,只将她抱紧、再抱紧。“贞献,我不如谊礼吗?我究竟哪里不比他?”她狠命摇头,“官家不必罪己,妾对谊礼亦断了心思。只是您是官家,妾只能遵诗书教导,敬而远之。否则天下人会指摘您,毁掉您的清誉,圣人会……”他言辞激烈,“够了!她若敢怠慢你一分,朕便废黜了她!”她拍着他的脊背,温声道:“瑜儿之事多谢官家周全。将来怎样不提,他能在我膝下长大,且已令我欢欣非常了。”

        他抚她的鬘发,如哄摇篮中的奶娃娃一样轻摆动着,“贞献,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不求,我只盼你顺心遂意。”她仰倒在他肩头,“官家……我实在不算讨喜。我学不来薛娘子的逢迎,无有吴娘子的辞令,我只会惹您恼火……可即便这样,官家依旧珍视我?”他轻笑,仿佛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是一段孽缘,“大抵是我过于倨傲。我以你为良人,我自信凭我的疼爱,你终会真心实意地相待。我错了,从头至尾,我败给了一个阑珊灯前的剪影。”她琢磨了好久,想破了头,“谊礼……娶新妇了么?”他摸她额头,果真是起了高热,他要去命人熬制褪热的汤药,却被她拉住,“别走,陪我一会罢。”他遂蹲踞在脚踏上,听她喃喃道:“爹爹,不要丢下我……”他遂撂开外裳,只隔了中单来温暖她,“崇山,明年的葡萄是甜还是酸?”他心弦抖颤,只有在意识模糊时她才会逾越尊卑界限,“你想它酸还是甜?”她破涕而笑,“你嗜甜,像个小孩儿家!那便殷盼来年的葡萄酸得不得了!官家一颗都尝不下,一统给了妾!”

        他只是笑,来年贡来葡萄,福宁的份例果真是给了书麟阁,然而她却忘了这一桩信诺。

        她只有重病之际、高热之时才会“现原形”,剩余的时刻总要端正庄穆,像是供奉的女菩萨。可即便是弹指一挥间,他也会清晰地记住,大约会记一辈子。

        ——

        命运的车辘打算向前时,人力太过薄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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