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角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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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筵席,见仙韶院排演《缭踏歌》,亦承袭“民间”风情,但其偏守古典之气韵,很有“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的情调。有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松膝、拧腰诸般体态,水袖整齐,抑扬兼用、缓急相容。既有抛袖、翘袖,亦有打袖。古拙、典雅而又活络。正所谓“舞婆娑,歌婉转,仿佛莺娇燕姹”。唱的人心中暖融融,即使不醉酒,也要沉浸其中。伏地势态显出少女之婀娜,字斟句酌蔓延着情思。脚步虚实相衬,欲左先右,欲扬先抑,欲进选退,婉转回旋。屈腰而下,一弯杨柳细腰不禁一握。
顾贞献觑向瑰意,见她屏息凝视,甚至不想错过一毫。反倒是寒蝉进前,“娘子有吩咐?可是酒醉不适?”顾贞献眼眸明亮,“领舞的小娘子是谁?”这下瑰意回过神,“娘子不知道她?她是金焕,素来自矜,只给官家和圣人跳舞。因技艺冠绝仙韶院,平日连都知们都待她热络!”崔寿衡屡次睃向今上,见他只略瞟一瞟舞娘们,剩下的时候悉数是瞧顾氏,“官家。先帝在时最爱这一曲《缭踏枝》,妾命她们重新填词排舞,您觉得怎么样?”
他状似无意地端起酒盏,“很一般。圣人知道的,朕不喜吵嚷。今儿是家宴,不想子童竟大张旗鼓置办了。”崔寿衡窘然,“妾……请官家恕罪。妾窃以为宴会还是该热闹些。”今上回眸审视,“仅是热闹?这些教坊女子养在禁中,朕以为圣人是严加管教过的。但她一举一动透露着轻浮,真是望穿秋水。可惜朕不是市集的登徒子,不吃这一套做派。望自今日起,圣人整肃掖庭,将这些谄媚奉承的小人尽数遣出,还朕一个清净。”
崔寿衡笑容牵强,却仍维持着镇定,“是。妾谨遵教诲。只是有一件事体要请官家赐教。”他敲了两下案面,默然应允。“两日前妾殿里侍奉茶水的内人犯了重罪,原该交给宫正处置。您为何法外容情,特旨恩放她们出宫了?”今上反倒觉得很可笑,“重罪?茶做的太涩滞,不合你的口味,这称得上罪?”崔寿衡笑容僵持,“她们怠慢中宫,敷衍了事,若不严惩,怎能以儆效尤?若助长了渎职的风气,妾以后要如何肃治这禁中呢?”
今上却四两拨千斤,显不想跟她多兜搭,“你是第一日做皇后?就这么凑巧,王溯也触怒了圣人,职分有失?恐怕子童恼的并非是她们,而是朕罢?”歌舞停歇,金焕提裙到御座前,剪水秋瞳里有数不尽的殷切,崔寿衡云袖横扫,酒壶掼倒在地,“靡靡之音!仙韶院竟如此塞责差事!你学艺不精还擅当其首,该罚!带下去杖二十!”真是晴天霹雳,见圣人震怒,嫔御们纷纷敛去喜色,静待下文。
下文是筵席不欢而散,徒剩杯盘狼藉。顾贞献下了煖轿回书麟阁,寒蝉替她拢着连帽的氅子,“娘子快暖一暖手。都怨吴江那皮猴子,一定是他躲懒,您的手炉都凉透了。”瑰意去挪了好几个火盆,寒蝉斥道:“你究竟会不会伺候啊?这烟熏火燎的娘子怎么捱得住?去端热汤来给娘子渥手。”香缨早备了姜汤给她驱寒,寒蝉好容易露了点笑,“这还差不多。照奴看,瑰意那丫头还欠点火候呢,要不调她去伺候茶水?那是她做惯的。”顾贞献取笑道:“你头几日照顾我时有多娴熟?好啦,她还要靠你教导呢,你多包容些。”
寒蝉诧异,“我真不知娘子怎么赏识她!我和香缨是自幼就跟侍您的,难道嫌我们不周?这野路子不知根底,要是包藏祸心就糟了。”顾贞献打断她,“慎言。她心善意诚,我从没半点猜疑。你若因成见要排挤她,我是不容许的。”香缨见寒蝉执拗,替她说道:“娘子,寒蝉也是一心为您着想。毕竟家生子比起禁庭的内人,总是要多几分赤胆。既然您这么信任瑰意,我们自当亲厚待她,姊妹也似。”
撤过热水,她将手炉搁到膝头,只留香缨说话。“金焕为了这踏歌竭尽全力,不想竟然弄巧成拙了。官家也愈发诡怪,翩跹轻盈、潋滟生姿,是个郎子都禁不住,他怎么丝毫不为所动?”香缨左右考量,“官家是节制尊礼的人。您想想,白学士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官家最初要钦点他做状元,但后来御史进谏,不照样是压到探花了?”顾贞献以为然,穿着银针,“再燃两盏油灯,屋里太暗了,我看不清。”
香缨忙劝阻,“这针黹明儿也做得。曹太医可说了,您要求子最好作息有节,可使不得熬过子时的!奴命她们端药来,您服了就去歇息可好?”说着她去喊高缘,高缘奉了药碗就出去守,“娘子就热喝。”顾贞献皱眉,舀了一勺,壮士断腕似的恸,“真苦。不愧是御医的千金方。”
香缨打着趣儿,“良药苦口利于病。娘子喝了这个,一定能多生几个皇子!”顾贞献忽而促狭,“嗳!我记得你也月经不调啊,这药温补,不如今后给你也熬一服?”香缨立时三刻推辞道:“娘子这就是折煞奴了!这里头名贵药材无数,奴喝了要折阳寿的。”顾贞献索性扬了手腕,一口气咽下,“这药果真有些良效,也算是我求仁得仁了。”
宫灯摇晃,不等高缘禀报官家到了,她便见今上翩然而来。起先她半垂着螓首,因此入目入鼻的仅是阑珊烛火下的长长人影,是别出心裁的忍冬襕边,是馥芬清婉的如藏春香。她尚未离座便被他箍了手,香缨与张弘典识趣的避走。她凝睇着他襕袍前的流云纹路,维持着恰当的分寸。“官家用了薄荷清油,是又犯头疼了?”他蛮横地张臂揽她,却又容她轻靠在肩头。
她起先是吃惊的,但稍刻便恍然了悟般,双臂轻环他的腰际,“官家有烦心事?”似乎很久,他才摩挲着她的脸颊,引得她一点颤抖,“你是在害怕?”她似悲还愁,“官家怎么了?是醉了酒难受?要不要请御医来给您诊脉?”他遽然凑近,使她只能噤声。酒气这样浓厚,她是恶酒的,只觉得苦辣非常,没有茶余韵悠长,又比不得寻常饮子甘甜爽口。他循序渐进,初轻啄她的丹唇,见她不抵抗,遂环了她来加深。
不是头一回经人事了,王溯走了,《素女经》也没得学。枕席酣畅,绫幔缠绵,她尽都忘却了。只记得来得快,结束的也快。她为顾家,他大抵图皇嗣。例行公事,只要了一次就传人掇水盥洗。又躺了约莫半个时辰就自书麟离开,而她哭了整整一夜。忘了肢体的疼痛,只感到心如刀割。
头脑是糟乱的,藕断丝牵。一时前尘往事与今朝境况瓜葛到一起,让她没得想,没得选。身一悬空,她下意识维持平衡,手圈着他的脖颈,却再抬不起头了。绡幔是天然的屏障,似乎这世上只剩下她与他了。他重新覆下来,绵绵唤道:“贞献。”她浸润了水的眸子便循声而觑。他替她顺着两绺碎发,“你向陈中陵要的是什么药?”
真真是败坏景致,她也习惯了,“滋补身体的。”他抚摸她的丹唇,“仅是这样?”这也没错,只是她不坦露实情,总还是令他略有失意的。“或许是一剂能带来喜讯的药。”她平和的望他,从容不迫地笑。
汹涌澎湃的海覆压住了素心腊梅。蕊丝丰满,他极富耐心地来回拨弄。除却这调兵遣将的本事,余下的只有笨拙的直截了当。他有意放缓了,放慢了,横冲直撞是不敢了。不知折腾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伎俩不足,技艺不精,直惹她狠蹙黛眉。两厢静默,他将一臂舍给她做枕。约莫两刻钟,他忽而齐整了寝袍,听她嗫嚅着问:“官家要走么?”
他替她向上提盖了棉被,“我命人掇水来给你擦一擦?这样黏潮的,总归是不舒服。”她却向内挪了挪,“那请您转过身,妾要周整了衣裳。”他果然一腔正气地侧过脸、扭过身。过了片刻依稀听她唤,“请官家把……抱腹递给妾。”他压着眼,随意抓了一样塞给她。引得她低笑,“官家不是都看过了?不是这个!”
他耳廓红了一片,“你们女孩儿穿衣裳都这么繁复吗?那个结……很难解开。”她停顿了手,“怎么?难不成别的娘子不穿这个?”他面皮一向很薄,经不起玩笑,“贞献,你身上可有哪里不适?”她赧然,不经意间摇了摇头,“妾此刻若有不好的,明儿该被其他娘子笑话了。”今上立刻发作,“谁敢!你指出来,我立刻命义则去提来正法。”
甜言蜜语是一概不会,横刀阔马是样样都行。他用最容易的法子解决她的顾虑,用最可爱的方式替她遮风避雨。各自清洗后,他拥她入睡。听她旧事重提,带着无尽的怅惘,“那夜官家为何要走呀?”他沉默了半晌,终于给出了答复,“我在,对于你是煎熬。更何况那一晚……你是为了顾家。”
她不曾否认,“是啊,妾那时候很惧怕官家。妾怕稍有行差踏错招致官家盛怒,罚妾不要紧,一旦牵扯家族,我便百死莫赎。第一年,妾当真是如临深渊。情愿时刻聆听教诲,无论是谁给的,都权当是积攒的心得了。我在府中,她们都拿我当小姑娘,但到书麟阁,却成了要自担亏盈的妇人。比起官家,我见殿下更多。”
她臊眉耷眼,灰心丧气,“好像圣人很忌惮妾,从见妾第一面起就由衷地厌憎。此后妾多番打听才知,原是殿下不想裁定妾为修媛,起初只想封美人。真相竟如斯,与其要她日日告诫,倒不如釜底抽薪,将我降为美人就好了啊。妾这些日一直在揣度,殿下这样恶我,又是怎样看待我的琛儿?她能否戒除杂念,只将他当做官家的长子?平心而论,妾做不到。但殿下是万方颂扬的菩萨真人,大抵是懿德典范,她厚待琛儿,真令妾钦佩。”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从来都掩饰得很好,恐慌与胆寒从不诉诸于人。正值他捻经撮要的斟酌好,却发觉她业已入寐。
翌日,他晨起打了噤声的手势,将幔纱挡严实,才率人去紫石砚屏后默然更换衮服。期间数次顾首,张弘典察言观色,待等装束毕才听他吩咐,“义则,昨夜记档。”他谨慎应是,又见他顿步,“当初襄王之事是谁经办?”张弘典颌首,“是皇后殿下。臣记得最初襄王的乳母病死了一个,随后殿下严惩了不少内人。”今上狐疑,感到事有异常,“乳母病死?她们可都是崔氏特地挑拣的,琛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出了痘?”张弘典只能揣测,“据院判说,是小儿体弱。”他循礼近前,今上才继续开口,声响仅两人可闻,“传令皇城司,鞫院判秘密回京。”他虽心有余悸,但仍旧喜怒不形地从命。
早膳。紫宸殿才摆了膳,就见有女史由黄门牵引而来,“圣人请娘子去坤宁殿一趟。说有些体己话要与娘子单独说。”寒蝉本能地挡她,“娘子不能去。您身子欠奉,若在坤宁殿失仪就不好了。”紫宸的小殿直绿倌见势不妙,也无所顾忌的上去,“女官容禀,官家晨起后留了口谕,说要并请娘子一起用早膳的。若官家从大庆殿回来寻不见人,奴等会受责备的。”女史瞻前顾后,终是打定了主意说:“顾娘子,圣人真是寻您过去说说话。这前推后诿的,未免要落人口舌。”顾贞献笑着颔首,“我非小童,很用不着唬弄。圣人有命,妾身焉能不从?烦请殿直您告知一声,就说妾去拜谒圣人,请官家放心。”
坤宁殿。晨参已散,如今人丁奚落,内人们噤口不言。只等两个黄门必恭必敬地引她,崔寿衡才挑起眼帘。她一身日照紫烟的褙子,用了剪春罗用饰,宫锦叠翠,将她衬得精神抖擞,面色朗润,像是翻了新样子。她叉手施礼,“圣人万安。”她就容她矮着身,特意欣赏着俯低的姿态。论礼数,顾氏自是第一流的。闺阃请傅母教授,入了禁庭也自有嬷嬷、女史把关。崔寿衡轻咳了两声,“先前只以为淑仪是浑金璞玉,如今经受打磨,竟也愈发如夭桃秾李了。”
顾贞献佯作羞赧,“圣人谬赞了。妾与殿下霄壤之别。”崔寿衡挥袖赐茶,“夕餐秋菊之落英。这是汴京的青驰菊茶,原本就供养得金黄如英、芬香馥郁,你于茶道很有心得,也替吾尝一尝。”顾贞献只稍啜,就喟然叹道:“妾偶闻这花果除却采摘晒干用来镶嵌冠子,亦或当成象生之形,还能拟入药中,有降火清热之效。这茶汤清澈如许,零落几瓣密实丰厚,味道倒在其次,要紧的是底蕴。哟,妾真是班门弄斧,还请圣人赐教。”
崔寿衡哂一声,“好处都叫淑仪说尽了,吾何有填补之处?”顾贞献凑出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圣人博览古今,阅籍无数。曾受先帝褒奖,德才兼备,冠于群瑛。妾鄙薄,今后要同圣人讨教的想不止这一桩事。”崔寿衡索性不拐弯抹角,切中肯綮,“顾淑仪。官家践祚第二年、初次拣选便诏聘你为娘子。你可明白个中深意?”顾贞献好生思量,“回禀圣人,官家厚待妾及顾家,妾感激涕零,必誓死报效。”
她端出了君臣辞令,崔寿衡愣了一刻,“是了。你早入禁中,又是簪缨世族养出的贵女,规矩体统很该懂一些。若是只循着私心办事,不念国朝和宗庙,那就休怪吾严惩不贷。”顾贞献沉稳应是,崔寿衡旋即发作道:“淑仪,你可知罪?”顾贞献起身,到座前拎裙拜倒,双手叠于身前,“妾蠢笨,叩请圣人训诫。”
崔寿衡嗤一声,“吾瞧你是愈发忘本。吾发令要责罚的内人,重罪加身,无有可赦之处。你却横加阻挠,硬要央求官家首开特例来免。你是有意令吾难堪,好彰显你与顾氏一族?”顾贞献再拜,十分恭谨,“圣人容禀。妾并无不敬之心。”
崔寿衡顿时恼火,信手拍案,溅翻建盏,“真是放肆!你入宫年岁尚小,吾与官家念你孩子心性,多予宽恕之表。却不想养得你猖獗倨傲,竟敢僭越中宫!”顾贞献摆出不甚惶恐地态度,哽咽哀求道:“妾知罪。官家仁慈宽厚,念及内人为禁中辛劳才予以宽赦。确无驳圣人的意思。您与官家一向琴瑟和谐、鸿案相庄,若说过错,便在妾一身。请圣人惩戒,妾甘领罪责。”
裴宝瑟屡次望向崔寿衡,意图使她恢复平和。时至而今,顾氏认错伏法,她自然心意舒畅,“你身在顾氏,也不好严惩伤及体面。姑且念及初犯,就罚你在廊下跪两刻钟静省己过,不要有下一回。”顾贞献顿首,“叩谢圣人。”
酷寒冬日,烈烈朔风。怕是跪一晌都要锥膝刺骨。坤宁殿的高班会意,意欲上前。香缨狠蹙眉头,“放肆!官家的娘子也是你能近身的?”他笑容谄媚,势利又轻蔑,“臣一介粗人,不敢近娘子贵体。只是罚跪重在静心,要褫温夺饱才足矣。淑仪您披了厚实的大氅,怎能全圣人教诲之苦心?”顾贞献觑着他,当即解了御寒的衣物,毛领、手炉、墨狐大氅。
约莫一炷香,她便身形欲坠,意识模糊起来。瞧着她这生死一线的,其余的内侍、高班都骇骇地,“听说顾娘子生了襄王身子可弱,莫说是冬日,就连春日也病的勤……”当班女史不落忍,“说起那日殿下迁怒,那伺候茶水的内人也没错,娘子替她们求情是功德一件,圣人怎反倒罚她?”一个小黄门戳破了底子,“还不是官家驳殿下,叫她颜面扫地了?这最初顾娘子入宫,就有御史提议废圣人立顾氏,她这是有意地数落,想看顾娘子笑话呢!”
背后忽多了道暖,她被人支撑起来,自如地俯靠着。他双臂有力地扶她,“还能走吗?”她仰起头,有种含冤的哀愁,本能的抱怨,“官家来了……”他替她拢着氅子,扫去屋檐下掉落的残雪渣子,“是,我来迟了。”她擦了擦眼眶,红的发涩,半滴泪滚在鼻尖,一抹晶亮映衬红彤彤,“妾错了,官家替妾说说情,等晌午妾再来罚跪可好?”他替她刮去金豆子,“受罚还能讨价还价?真有你的。”说着将她拦腰抱起,“去告诉子童,淑仪朕便带走了,恕内人的令是朕下的,她要兴罪惩戒,不妨来同朕讲。”
他步履如风,踏雪而去。骇然失色的高班们慌了手脚,禀报音讯的胆气比不得凑热闹的心气,一时间议论起来。“官家果真来了。你瞧他那样子,他是来给顾淑仪撑腰的!”一个女史由衷地崇敬,“官家向来赏罚严明。顾娘子受了冤屈,这回想必官家要补偿她了。”一个内人纳罕,“官家从前不亲禁中,我前段日子亲眼瞧见荣淑郡君掉了帕子,官家斥责她规矩不严谨呢……”
七嘴八舌,但坤宁殿的小事儿终究像是长了腿,四传十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
紫宸殿。若说内人,尤是侍奉有素。捧水的捧水,拿毯的拿毯,除了急促的脚步兆示着情况的紧急,从脸色和神态倒端详不出丝毫。他拢着她的柔荑,反复的哈气,“我命人挪了兽金炭过来,这炭火最暖和,还不会起烟,还有松香的雅致。”说着,他松开左掌,去捂另外一只。“胡殿直说拦过你了,只是你执意要去,便连我的口谕都不作数了。”她垂眸,齉着鼻子说话,“总拿官家做挡箭牌,也不是办法。再者,滕御与中宫之间,官家总还要偏袒圣人多些。妾不能令您和千岁间生了龃龉。”他深吸一口气,“我和她纵有是非,亦毋须你操心。如今倒不比你抗命来得要好。”
她颦蹙,“是妾浅薄了。原以为殿下说是体己,想是数日不见,总要叙叙旧的。日前是琛儿冥忌,妾身为生母纵心痛,想殿下亦是哀毁逾常。琛儿夭命,都是妾福薄,倒连累殿下伤怀一场,心中很过意不去。那日妾莽撞,为孙内人求情,实也系襄王的缘故。孙内人原在尚药局当差,我孕不满三月时胎像不稳,骤感腹痛。经芦榉水榭突感不适,一时难以走动。恰离药局不远,便遣了内侍去要一帖急药。只因所遣去的内侍是最低等的黄门,竟无人信他所言。是孙内人不顾旁人猜疑,抢先配了副药给妾。她挽救妾于情急之下、危难之中,有雪中送炭之恩。妾一直想略作报答。只可惜缘分尚浅,她调任到坤宁去充任镣子,是高升了。别的阁子倒好说,妾多使些银钱,总有调她到书麟阁的时机。但这坤宁是殿下所居,她多是前程无量,我亦就不必担心。”他端了红枣姜汤给她,“竟有这么深的渊源,亏得你循规蹈矩,早要了去也好。”
她感慨道:“妾动辄伤春悲秋也不好。只是都说女儿家一辈子活丈夫、活儿女。琛儿走了,妾在世间的寄托就少了一半。日前偶闻儿啼,总觉得他还在身边。”他将她的手箍紧了,“放宽心。我们好生调养,孩子总会再来的。”
她摇了摇头,由衷地说:“纵使上天赐福,琛儿也不能起死回生了。他在的时候,妾未能尽心。如今……”他将她揽到怀里,轻拍她的脊背,温声劝着,“阿琛那么懂事,夜里都鲜少哭。乳母一提起阿娘便笑逐颜开,他不会怨你的。”
她复情绪低沉了半晌,忽而发问:“官家。妾恍惚记得在襄王害病前,一个乳母暴毙而死,您可知是什么缘故?”他疑虑深重,追问道:“是暴毙?不是病逝?”她左思右想,“有件事妾还是不想欺瞒您。关乎襄王,自不能轻率略过。有内侍通禀,说乳母李氏被拖出去安葬时铺盖草率,他瞧见了,说口鼻中血均是黑色。且说是发了急病,立刻就死了,连一口棺椁也不备,连夜便要烧尸。怎么想都不该是这样。随后,平日里供她膳食的两个内人也意外身亡,一个失足落湖,一个跌入深井。都是有些年资的人,怎么就……怎么就不多加小心?”
天灾人祸,事在人为。帝王猜疑天下,自然也会猜疑枕边人。她只是想为无辜的孩儿讨一个公道,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他的手骤然松了,今上用一侧的绢子擦着,很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淑仪,你是在引朕疑皇后?”她抬首,与他四目相接,“怀胎十月,一朝临盆。他是官家和妾的骨血铸成的孩儿。当时妾自感体虚力薄,怕力量不足,不能够护佑他平安长大,才忍痛将他交付殿下。他遽然薨逝,妾当初心如刀绞,痛断肝肠,并没有想到这诸般情由。人死固已矣,他是襁褓中的娃娃,痛了只会哭,纵使含冤亦有口难开。妾从前顾虑太多,优柔寡断,才错失了追究此事的良机。如今身在禁中,业已为人妇,又能依靠谁呢?便只能恳求官家念及旧情,念及顾氏和阿琛,为妾查探一二。”
他沉吟不语,“再过数日外命妇就要入禁中探视了。”她长叹一声,“出嫁以后就是夫家的人了,何况妾是天子嫔御。与顾氏牵扯不清,瓜葛众多,难道官家会欢喜?”他略抿了一口香茗,“是吗?朕在淑仪心中竟很要紧?”称谓的转换使得她警惕再四,尤是不更事的样子,“妾要照实答的。妾出身顾氏,幼承庭训,蹈习过如何侍奉君王。傅姆所授,无非是敬甚于悦,慎过于娱。因此很长一段时日,妾惑于所习,不知怎样妥当。若说敬慎之法,自然做得。将官家奉如圭臬,视作泥塑的菩萨金身,顶礼膜拜,歌功颂德。但官家并不是神祇,是活生生的人啊。食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但妾冲不破藩篱,怕破了礼法,碍了绳墨,一样会令官家烦恼。贞献只是想与官家推心置腹,开诚布公地相处,不想顾家和朝堂都搅进来。”他摸了摸她光润的髻子,“这些话你从前怎么不说?”
她垂眸,“但愿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难道妾已错过了官家?”他许久也不答,直引得她眼圈泛红,嘶哑着嗓子急切地分辩,“但……官家分明说不晚的啊!您怎么……怎么说话不算话!”他张臂环她,“君无戏言。我既答应,就不会反悔。”
但愿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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