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一一章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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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历届惯例, 雅集结束后,所有御前比试的雅士皆可参加宫宴。
但今年新晋“八奇”中少了二人,外加冽帝久病初愈, 辛劳整日,过于疲惫,只加赐大批珍稀之物,在宫墙边的澜苑备下酒席, 便径直回宫。
欢庆宴会上,帝王不亲临, 众人虽没压力, 亦难免意兴阑珊。
日暮时分, 筵席已有少数尊客陆续离座。
纪弘远见那头戴帷帽的青衣客搀扶余振道起身,温声道:“余老和成璧先生,请留步。”
以薄纱和面具遮挡真容的纪允殊蓦地一僵。
却听纪弘远道:“听说二位自抵京后便住在犬子的别院。今日雅集兹事体大, 犬子竟腾不出身接送二位,实在令本侯愧疚。目下时辰尚早,两位不妨过府一叙?”
余振道闻言,眼底擦过微妙狐惑,轻拍纪允殊的手背,大意问他如何决断。
众所周知, 纪弘远和余振道理念不合,只有明面上的客套友好。
他对成璧虽客客气气,但碍于成璧是个哑巴,两人私下从无深交,就连在纪允殊的婚宴上,也只做做样子把酒言欢罢了。
纪允殊自是觉察异样,见余振道没拒绝, 遂向父亲一揖。
纪弘远环顾四周,发觉纪奎犹自忙于与众乐师谈笑,便没再理会他,对席上众人作别。
其时天边彩霞未散,混着宫灯流光,映在春末夏初的花园内,予人迷蒙幽幻之感。
纪允殊随父亲踏出清幽雅致的皇家园林,岂料对方脚下突然一踉跄……
眼看仆役均在数尺之外,他急忙松开余振道,抢上前一把托住父亲的臂膀。
然则,父亲的手如鹰爪般扣上了他的腕,当即被他体内雄浑内力弹开。
纪弘远浑身一颤,朗目满是不可思议,瞪视他良晌:“你、你……!”
众仆围上,迫切询问“侯爷安好”。
纪弘远却死死箍住纪允殊,等待少顷,才记起“成璧”不便言语,摆手命仆从退开。
纪允殊轻叹一口气,以轻如蚊飞的气音道:“爹,孩儿送您回府,再作解释?”
纪弘远获得了确切答案,惊怒交集,又瞬即心软。
要知道,嫡子自从和他闹僵了,一直以看似尊敬实则疏离的口吻唤他“父亲”。
九年来,从未当面喊他一声“爹”。
余振道见父子相扶,笑了笑:“老朽耳目昏花,得先行回宅院歇息,不打扰侯爷和成璧小友切磋的雅兴啰!”
纪弘远只得寒暄几句,目送他乘车离去,挽了“成璧”登上侯府的马车。
转头见宫墙之下,数名男女护卫簇拥着一位红裙丽人。
出自纪府的银红缠花枝纹高贵大气,许多年没这般生动精致了。
暮光与灯影变成恰好落在她胜雪面庞上,细密长睫遮不住她通透水灵的瞳眸。
眼见儿媳温和笑颜难掩惊忧,纪弘远对她一笑:“要不……你也回侯府小坐片刻?姨娘没少叨念你们小两口呢!”
因姨娘最是疼爱纪允殊,时常遣人给将军府送点心。
烛伊虽极少踏足靖远侯府,却与姨娘有来有往,关系尚算热络。
烛伊细察纪允殊反应,轻笑:“也好,我许久没问候公爹和姨娘了。”
抵达靖远侯府,纪弘远二话不说,携子登楼,以“静心博弈”为由,把亲随全数撵到院外,一个也不留。
东苑棋阁八窗玲珑,户外天光云影、楼下曲水环绕,皆交纳无碍。
楼外凉风习习,阁檐下琉璃灯摇摇晃晃,满池锦鲤波光里浮浮沉沉。
室内烛火烁烁,棋盘空空,茶香袅袅。
纪允殊四顾无旁人,缓缓摘下帷帽,揭开带烧伤疤痕的薄皮面具,露出一如既往俊雅英朗的面容。
与父亲静坐相对,缄默近半盏茶,才沉声启齿。
“爹,比起前两回雅集,您今日最终那一局,起手时软了些。”
纪弘远一怔,心底暖意腾升。
——十多年前那次,他的小亢尚未离京;但上一回……戍守边境的儿子不仅换了身份来京,还曾特意留心他的棋风!
紧绷多时的沧桑脸容有了一丝舒缓。
“两度夺取‘书客’名号的成璧,是你?”
“是。”
“那先前到访、婚宴上现身的那位……?”
“是我身边精于书道的护卫。”
“除了余老和你的夫人,有谁晓得此事?”
“云兄和云家嫂子亦知情。”
纪弘远不悦:“却一心瞒骗为父?”
纪允殊从他言语中品尝到的酸醋味,失笑:“我这不是跟您坦白交代了么?”
“为何要掩人耳目杜撰出这一号人物?”
“不想用‘纪家世子’、‘镕州统领’的身份推崇书道,且怕被容貌身份所累,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纪弘远蹙眉:“胡闹!你这可是欺君!”
纪允殊耸肩:“一开始……只想在西路个州府闹着玩的!谁知会被请来京城雅集,搞得……天下闻名?”
话到最末,平添几许洋洋自得。
对上父亲严肃中潜藏欣慰的眼神,他收敛得瑟:“爹,您放心吧!我向来不求名利,如今文艺之道始盛,我的目的已实现……今儿,是‘成璧’最后一次参与雅集。”
“当真?”
“我老大不小,都成亲了,难不成还像少年时胡闹?”
纪弘远审视他须臾,忽道:“为父略有所闻,你的妻子是真正的诺玛族前朝三公主,对吧?”
纪允殊微愣,只好认了。
——关于烛伊身份,知情者守口如瓶,没往外公布,想来他的父亲耳目众多,终究打听出来了。
纪弘远又问:“你们两口子什么打算?”
纪允殊眉宇间难得透出些许为难。
“怎么?不方便对为父坦言?”
“不是……”
他婚后忙着扳倒太子、肃清余党,其后又奉命整顿军防、开办武学院,闲时还得筹备雅集相关事宜……即便夜夜缠着他的妻,满心思尽是腻腻歪歪之事,没机会与她好好商量。
沉吟半晌,他补充道:“思白离开南国近一年了,我正准备送他回宜京,顺带探望长姐。”
纪弘远微微颔首:“嗯,路上也有个照应。”
纪允殊为父亲添了茶,转目见窗边斜斜掠过的玉兰花枝含苞未放,映着初升薄月,如窥如探。
他莫名想起,自己西行前,那棵树还远没这么高。
府中摆设如旧,花木茁壮,但人和心,却年年月月逐渐苍老。
“爹,儿子不孝,大概……很难长伴您左右。我会劝弟弟争气些,尽早成家立业,少惹您不快。”
纪弘远显然因他突如其来的致歉而惊惶。
爱子向来寡言冷淡,今夜何以异常温和乖巧?
“你、你什么意思!”
纪允殊被父亲盯得心里发毛:“没别的,只是觉着……离家太久,回京也鲜少相伴,心中愧疚。”
纪弘远若有所思,随手掀开纪奎所赠的黑玉罐,取出几枚玛瑙棋子。
纪允殊知父亲又要考他,忙顺着其布石的攻势,快速占角。
他自归京后才确确实实进入官场,日渐理解父亲当年的压力。
当祖父年迈赋闲、族亲纪皇后和皇长子亡故,父亲急需拉拢势力,以确保纪氏家族百年荣耀不倒。
纪弘远既是权臣,也是纯臣。
维持权重位高,非单纯为一族利益,更为了防止被小人利用、提防奸党把持朝局。
这便是一向持身公正的他,仍需暗地里走些歪门邪道,竭力让族中子弟渗透进夺嫡的皇子中。
他要的是满盘皆赢,无论哪一方上台,他都不会落败。
但纪允殊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喜他暗中搭桥牵线的皇六子宋玄铮,愤而出走,导致纪家近年备受打压。
所幸,宋玄铮终究落败。
父子一旦把心结打开,假以时日,必将前嫌尽释。
偏厅内,烛伊和姨娘闲话家常,探听了不少纪允殊孩提时代的趣事。
诸如从小特别能吃,小脸肉嘟嘟的十分趣致,人人见了都忍不住要捏两下。
譬如幼时与自家大外甥争抢长姐的怀抱,为此大打出手,还会咬人。
例如小短腿迈不过门槛,“吧唧”摔了一大跤,倔强不哭,等没人时才蹲在假山后偷偷抹眼泪……
烛伊乐得捧腹,尤其想到成年后的纪将军如此威武刚毅,如此冷若冰霜,与儿时简直是鲜明对比。
好笑之余,又免不了思念远在异国的幼弟。
聊至戌正时分,按理说,“夫婿”不在,她该动身回将军府了。
可她唯恐纪家父子闹别扭,假意称给公爹和客人端糕点,暗搓搓步向东苑。
守卫奉令禁止仆从入内,但将军夫人亲至,倒万万不敢拦截。
烛伊没让侍婢随行,只在楼下静立,以核实阁中无大事。
没多久,见戴了帷帽的纪允殊下楼,她碎步迎上:“没事吧?”
纪允殊输了五子,恰巧听见动静,来不及粘贴面具,丢下研究棋谱的父亲,匆匆忙忙来寻他的妻。
因怕被人瞧了去,他把人拉到紫藤花廊底下,对上她清澄明眸,情不自禁深拥入怀。
烛伊轻挣:“别闹,你现下是‘书客’成璧先生呢!”
“怕什么……没人。”
纪允殊早从雅集上看到她亭亭而立、美眸粲然的娇俏情态时,便按捺不住澎湃情潮。
此际花前月下,又在自家府邸,哪里还会顾及细枝末节!
烛伊受暖热包围,提了小半日的心终于放下。
兼之她目睹他绝妙书道时,也曾恨不得一头扎进他的怀抱。
此番静听四下无声,她由着他紧拥,低声道:“纪允殊,跟你说个事。”
“嗯?”
“刚接到消息,启哥哥的解药到手了,已送回将军府。”
纪允殊闷哼:“这时不许提其他男人!”
——尤其前未婚夫,还叫那么亲切!分明是找……
念及此处,他恶作剧似的在盈润处掐了掐。
烛伊羞恼地打落他的爪子:“与此同时,勐扎叔也派人传话,伪王已召集贪狼卫,不日东行来追杀我……”
纪允殊失笑:“我本想忙完这一阵再给你补全婚礼。事态紧急,咱们先南下找二姐和弟弟,正好也热闹些。”
“纪将军堂堂二品军侯,能走得开?”
“过去八年几乎没休沐啊!该歇歇了。若留在京城,几位亲王必然极力拉拢,麻烦!”
烛伊浅笑:“也对,你最怕应酬。”
“有那闲工夫,不如……求三公主赐吻!”
纪允殊暗笑着去啄她,偏生帽檐磕在她发髻上,竟无法再靠近!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烛伊被他一脸愤懑逗乐,抬手探进薄纱,捧起他的脸,微微侧头避开帽子,轻轻吻住他的唇。
纪允殊借此良机,熟练撬开柔唇,缠绕舌尖。
从温柔黏腻,渐趋凶悍霸道。
他固然明白,他有他的国,她有她的族。
但两颗紧密相依的心,绝不会因鸿沟而分离。
顾思白原以为小舅会陪外祖父回家,便早早将宋含紫送至公主府。
返回侯府时,见明琅和盛九等人在院落里吃果子,不禁大为惊奇。
再听说外祖父把成璧先生请到东苑对弈,至今没分胜负,他疑心先生被大名鼎鼎的“棋客”狠虐得体无完肤,遂寻了“端茶倒酒”的理由,特地前去助阵。
守卫既把将军夫人放进去,自然也没拦他。
顾思白生怕惊动外祖父,连阁子都进不去就被撵走,蹑手蹑脚如同做贼似的靠近。
不料,阁子一侧,极隐约的衣袍摸索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弯着腰缓慢挪步,只见串串紫色倾垂花蔓下,一名头戴帷帽、穿青衣的颀长身影……正把一名红衣女子摁在廊柱边,图谋不轨!
顾思白傻掉了。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先生!
仔细看那推搡闪躲的女郎,居然是……舅妈!
这下,顾思白如遭天底下最大的背叛,忍无可忍地端起托盘,将酒壶、酒杯一股脑儿甩出!
成璧先生反应出人意料的快!
一手搂着烛伊躲开,一手去接酒壶……却被泼洒的酒液溅了半身。
顾思白试图扑上去,拯救被困的舅妈。
岂料舅妈却惊羞不已,边用丝帕擦拭先生的衣袍,边连声问:“可有大碍?”
顾思白险些炸开,正欲脱口骂二人“不知羞耻”,嘴巴张大,却愣是发不出声音。
只因帷帽掀开后,现出舅舅英俊不凡的怒容。
顾思白:……?
纪允殊先是再三核实妻子没被泼湿,继而怒目瞪视大外甥:“找死?”
顾思白对着指头,满脸委屈地嘀咕:“舅舅打扮成先生的模样,和舅妈搂搂抱抱?是什么丧心病狂、惨绝人寰的离奇行为!又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奇怪癖好!”
烛伊抚额羞笑:“纪允殊,既然你爹已知道内情,咱们还是别瞒世子了。”
顾思白:???
——果然!果不其然!还有事瞒着我!
纪允殊嫌弃地甩落酒滴,懒得搭理他。
烛伊莞然:“世子,你崇拜的成璧先生,是你的亲舅舅呀!”
顾思白:……???
这是今年最新的笑话吗?
呵,一点也不好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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