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听说人临死前，会看到幻觉美梦。

        尤其是冷死的人，临死前会感受到梦寐以求的温暖。

        “恶鬼”不愿睁开眼，他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

        原本冰冷的身体像是陷入了美梦中，整个人都被温暖包裹着。

        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糕点的味道。

        像是……他不由自主地往香气的方向凑近了些，心里说出糕点名字的同时想起了一个穿着朴素衣裙不停忙碌的女人。

        阿娘。

        脸上永远带着笑容的阿娘在来到金陵后再也没有笑过。

        如果睁开眼可以看见阿娘，就算这是临死前的幻觉，他也愿意永远陷入其中。

        他想她。

        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眼前的人和阿娘完全凑不上一点关系。

        他醒来时，眼前的人正张大了嘴准备一口把长长方方的糕点全吃了。

        看见他坐起来，女孩似乎被吓了一跳，张开的嘴一下收了起来。

        他冷静下来，沉默地打量眼前的人。

        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十岁左右，穿着浅蓝色冬袄，梳着长辫，眼睛很大，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无言对视了片刻，女孩默默把手里的白色糕点递到了他面前，柔声问道：“这是蒸儿糕。你吃吗？”

        洁白如玉的蒸儿糕还冒着热气，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香甜气味。

        他的眼睛明明看着眼前的糕点，可在脑中清晰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笑脸。

        “如月！快过来尝尝！这是阿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初到金陵那日，阿娘也曾像面前这人一样递给他热气腾腾冒着甜味的蒸儿糕。

        女孩手都有点举累了，眼前的小孩还一动不动的，只有眼睛紧紧地看着她手里的蒸儿糕。

        她不知道一个糕点有什么好看的，但也觉得有点问题，于是跟着小孩的眼睛往下看——

        在她递给他的那一边，有一个小缺口，很明显的牙印。

        是她先前尝味道咬下的。

        把带着牙印的东西递给别人实在是很不礼貌，女孩这下知道小孩为什么不动了。她立刻把递糕点的手收回来，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个暖乎乎的东西放到小孩手里。

        “抱歉。这个是我没有咬过的。”

        小孩低头，眼前的蒸儿糕忽然变成了手里热乎的烤洋芋，他还没有回过神，无意识地顺着女孩的动作抬头看向她。

        想到带着牙印的蒸儿糕，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这个也很好吃，我本来想留给我阿爹的。”

        说到阿爹，女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变得大声了许多：“对了！你见过我阿爹吗？我阿爹很高，很大，像一座大山一样结实。”

        女孩一边说一边展开两只手，想要把阿爹的样子比出来。

        “唉。”比完之后，她又小声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阿爹总是走丢……”

        他不回答，女孩也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们才刚来这里，我阿爹已经走丢三回了，这是第四回……”

        “每次都是我找到……”

        女孩喋喋不休，好像她已经憋了好久，有无数句话准备说出来。

        他想先站起来再打断她，可刚起身就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他低头看过去，是一件粉色的披风。

        这大概就是他身体感到温暖的原因。

        而披风的主人，十分明显。

        他一手拿着披风，一手拿着烤洋芋，虚弱地打断了女孩停不下来的话：“这是你的”

        “嗯。”尽管他的声音很小，女孩还是听见了，问道：“怎么了？”

        “还给你。”他把披风和烤洋芋一起丢给了她。

        女孩不解：“可是现在很冷。”

        他身上只有两件破烂的单衣，根本无法用来御寒。

        “我不需要——”

        可下一刻，披风就又回到了他身上，女孩干脆地展开披风抱住他，两手一抓一系，把披风直接绑在了他身上，包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比他高，力气也很明显比他大。她一用力，他就像她手里的一只小蚂蚁，瞬间失去反抗之力。

        一件柔软的披风，他竟然无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没有披风，你会冷死的。”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冷冷道：“和你没关系。”

        “你这样有点吓人。”女孩嘴里说着，脸上半点没被他吓住。

        她凑过来，贴近了去看他的脸。

        被杂乱的头发遮掩住的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月亮一样。

        她有了一个想法。

        “你的眼睛很漂亮。”女孩认真道：“像月亮一样。”

        他被她惊住，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太过清晰，清晰到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已被她完全看透了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忽然问道。

        他不答，反问道：“你到底是谁”

        从来没有人敢走进这里。

        “我叫钟摇光。”她歪头看他，故意顺着他的视线走，“是梁溪钟氏的弟子。”

        “没听过。”

        “没事，我不生气。”

        “……”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看着她，故意恐吓道：“从来没有人敢来这里！”

        “为什么没人来”

        她难得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他，似乎真的很好奇这件事。

        他望着面前女孩认真的脸，喉咙忽然有些难以发声。

        她穿着精致整齐的冬袄，面颊干净红润，健康并且漂亮，眼睛瞳色很浅，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清澈。

        是他见过的，最突兀的颜色。

        和他不是一类人。

        这种人不应该出现在他身边。

        忽然之间，那些说惯了的恶言威胁都变得有些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吓不走这个人了，动手把她赶出去大概也无法成功，用对待之前那群大人小孩的办法用在她身上也明显不合适，她看起来就是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的。

        他想了想，发现除非她自己想出去，不然他没有一点办法。

        但显然，她现在不会想出去。

        “醒醒！”小摇光在他眼前挥挥手，不理解他怎么一会说一会儿又不说了，“我说了我的名字，现在你该说你的名字了！”

        “你听见了吗？”

        “你是不是冷得说不出话了还是饿得没力气了……”

        “烤洋芋快冷掉了，你快吃了它。”

        “你不说话那我来帮你。”

        见女孩打算把手里的烤洋芋直接塞进他嘴里，他终于开口打断她：“湛如月。我叫湛如月。”

        “哪一个月”

        他闭上眼，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可嘴巴却很听话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月亮的月。”

        小摇光笑了，高兴道：“我就知道！”

        她又凑过来，用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的，很认真。

        “湛如月，你愿意做我师弟吗？”

        “如果你愿意做我师弟，不管什么——”她夸张地拖长音，“我都给你！”

        小湛如月看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女孩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果你做了我师弟，我们就可以一起回梁溪。那里有很多人，我师兄、师姐还有我哥哥，他们都在。”

        小摇光站在他身边，见他似乎不感兴趣，想起了六师姐说的话，补充道：“你去了梁溪，会有无数金银珠宝等着你！”

        小湛如月确定了，缓缓道：“你真的有病。”

        “好吧。”小摇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那我只能直接把你绑回去了。”

        “……”

        小湛如月很不理解这个女孩，平常人看见他总是避之不及，有想要靠近他的也只是为了折磨他取乐，最后被他打回去。

        唯独这个叫做钟摇光的女孩像疯了一样，他完全看不懂她到底在做什么。

        小湛如月提醒她：“我是一个疯子，是一个乞丐。”

        “所以”

        小摇光不解，她当然知道他的身份，正常人不可能在冬天住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小屋里，这个屋子连顶都只剩下一小块了，现在她都能感受到有雪花飘在她的脸上。

        “没有人会想要疯子乞丐进自己的家门。”说话时，他试图用厌恶的眼神逼退她，可自己却先在她坦然的眼睛里败下，不自在地扭开头。

        “可你不是疯子，也不是乞丐。”

        小摇光看着他，眼睛很亮，“到了梁溪，你就是我师弟。如果有谁不准你进去，我就把他打走。”

        “我保护你！”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在其他人眼里，我永远是疯子、是乞丐、是孤魂野鬼。”他低头，想起来一个人，心里自暴自弃地想着：不管谁来，我都是没有资格进门的脏东西，是没用恶心的累赘。

        小摇光皱眉，很想要说些什么，她很不喜欢他现在的表情。

        可她刚想开口，就听见破屋外有脚步声在走来，好几个人，但没有走近，停在不远处。

        她准备出去看看，人还没起来就被旁边的人叫住。

        “先别出去。”他仍然低着头，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有多难过。

        在他说出那句话后，他的表情就一直很难看。

        难看得让摇光有些伤心。

        安慰的话还没说出来，他又用脚踢了踢她，“蹲下。”

        “嗯”

        她很快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了。

        一个冷冰冰的雪球重重打在了她后脑勺上。

        让她一下子感到又冷又痛，冷在脖子里掉进去的雪，痛在后脑勺上。不知道丢雪球的人是有多大的恨，力气大得不得了，快赶上她的力气了。

        小摇光感觉自己胸腔里腾地烧起了一把无名火。

        这是今天她被砸的第二次，每次都很突然很莫名其妙，让她火大。

        可下一刻她就被小湛如月拉了下来，终于和他蹲在了一起。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把一个东西递了过来。小摇光低头，看见了自己的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自己牢牢缠紧系紧的披风里挣脱出来了。

        小摇光有些惊讶。

        很少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开她的束缚，哪怕她用的只是一件披风。

        但她很快就惊讶不起来了，只有胸口的无名火越烧越大。

        从破屋烂了的屋顶上不停丢进来雪球，一个接一个，雪球打在地上，炸开一地雪，看得人生气。除此之外，她还听见了外面人的嬉笑声，起码有五六个人，都是小孩的声音。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笑声。

        她终于知道这间破屋屋顶为什么这么烂这么空了。

        “经常这样吗？”

        他没有说话。

        “湛如月，他们经常这样对你，是不是”小摇光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明显带着怒意。

        “是又怎么样？”他转过头来看她，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变成了原来的冷漠模样。

        外面的一切，仿佛都无法触动他。

        这是伪装。

        小摇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你真应该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

        她认真地说道：“真的很漂亮。”

        里面燃着一股如何也遮掩不住的生气，似野草一般肆意，带着股劲，在张牙舞爪地告诉所有人，他永远也不会服输。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出去宰了他们！”她第一次说这种话，语气有些别扭，但很认真。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湛如月惊讶地看着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看起来漂亮文弱，衣服也是精致好看。他一直认为她就是一个不太正常的有钱人家的小姐，没想到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让人震惊，和她外表极不相符。

        她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解释道：“宰了他们就是杀了他们的意思，是一句——”

        “我知道。”小湛如月打断她，他当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比这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

        “我还以为你听不懂呢，这是我二哥教我的。”她似乎还有些骄傲，轻轻挑了挑眉。

        见他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小摇光连忙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真的杀了他们的。阿爹不准我在外面动手。”

        “杀人是要遭报应的，我可不想下地狱。”

        她眨眨眼，认真看着他，“我只是想表达我的决心！我真的很想要你做我师弟！”

        “而且……外面的人真的很讨厌。”

        “为什么不是我很讨厌。”小湛如月忽然开口道。

        “或许外面的人是好人，我才是真的让人讨厌，我可能已经做了很多很多的坏事，就应该被人丢石头丢雪球。”

        “你不过才见我一次，根本不了解我。”

        他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袖，轻声道：“或许……你看错了人。”

        “我来金陵已经好几天了。”她随手聚了一个雪球，用力团紧握紧，打算出去给外面那群臭小孩长个教训。

        出去前她看了小湛如月一眼，笑道：“如果真要数的话，这是我第四次见到你了。”

        女孩的声音似乎就在他的耳边，清脆又清晰。

        “我真的很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师弟。”

        “做我的第一个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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