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毒菇

给费君格办入学手续并不麻烦，他被费母带来的时候，身上背着一个老旧的布包，包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张照片，一只兔子泥塑，剩下一堆乱七八糟的纸质文件。

        这堆文件并不是起锅灶的废纸，而是各种证明，比如准生证、出生证、疫苗接种凭证、户口本等一系列可能有作用的东西。

        离家那天，费君格看着母亲掏出亲手为他将来上幼儿园缝制的书包，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找了一些纸塞进去。

        他年纪小，不懂得为什么妈妈说要出远门，不带粮食和衣物，而是带了一些不能裹腹的纸。坐在大巴车上时他还在想，妈妈是不是忘记了，现在他也不明白，这些纸有什么用处。

        而对顾焰来说，因为上学所需的证件都有，办入学并不麻烦，他得空帮小孩去派出所登记居住信息，等了一个星期拿到居住证，便带费君格去了人民路的人民小学办了入学并报了到。

        城里的孩子多数从三岁开始进学前班，然后是小班中班大班，到一年级差不多五六岁的样子，但是费君格已经六岁了，入学的时候正值幼儿园的下半学期，他就象征性的上了大班，混个上过幼儿园的资历，等来年报道直接上一年级。

        中午放学，顾焰从便利店下班赶到人民小学。看见门口排成一条长龙的孩子，乌压压的一片，登时脑子有点短路。

        费君格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顾焰撑着腰在门口站了小会，有电瓶车鸣笛，他便往边上的梧桐树靠了靠，刚站稳抬头，只见费君格背着书包从长龙的队伍里岔出一条爪，默默地在小学展览报墙前站定，目光看向左边来接自家小孩的众家长。

        早上顾焰送他来的时候，没有说中午来接，费君格也不知道中午要不要回去，只是下课铃响了，周围的同学都兴奋地背起书包冲出教室，他只能跟着后面走，佯装很期盼回家。

        万一没人来接，校园门口所有小朋友都被各自的爸爸妈妈领回去，只剩下他自己，会不会有老师过来问？到时候要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没有家吗……

        如果没有老师过来，来了一个陌生人，要是被抓走，他们会把自己卖到山里做苦工么？

        要是妈妈能来接我就好了……费君格无望地乱想，看着那群快乐的小朋友，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正当他在思考自己中午能不能吃上饭时，站在梧桐树下、离他只有四五米远的顾焰张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费君格。”

        费君格循声望去，看见穿着白衬衫的顾焰朝自己走来。

        “出来不知道四处看，杵在那儿当黑板报吗？”从费君格打边上岔了个路出来，顾焰就看到他了，他本以为小孩能看见自己，结果他发现费君格这小兔崽子是个闷葫芦，到哪儿都喜欢找个地方站着，也不吭声。

        费君格低头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来不来接我。”

        “别人都来接，我能不来吗？”顾焰顺口说道，他们上的人民小学又不是托儿所，上幼儿园的孩子中午都是要家长接回家吃饭的。

        顾焰在费君格后脑拍了一下，力道不大。

        但费君格不这么认为，他更不认为顾焰应该来接他。在费陆阳的别墅住了这么久，别的没学会，只有一个想法深入他心，就是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别的小朋友有家长来接，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血缘关系能将一切行为变得合理；可顾焰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必须要做的义务，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想当然要求顾焰做什么。

        想到这，他又很悲哀地想起费陆阳，他这个最亲血缘关系的哥哥，就算是洪水海啸，他也不会管自己的。

        所以，血缘关系，也应该分人的吧。

        费陆阳跟在顾焰身边，突然张口说了声“谢谢”。

        和阴晴不定的债主，还有性格古怪的债主弟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顾焰多多少少知道费君格的脾性，所以他对小兔崽子莫名其妙的谢谢不感到震惊，同时，也没有太多话想跟他说。

        生活就是一个接一个庸庸碌碌的七日，比白开水还单调，咀嚼起来实在没味，别说费君格性情古怪，顾焰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以前在家起码还有顾万培吵吵嘴，家里还有点像样子，而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迷失方向，还变本加厉地起雾，叫他连眼前的生活都见不到光明。

        要不是身上背着债，谁愿意脱离原来的生活轨迹，谁愿意过充满不确定的日子。

        无聊又没有味道。

        晚上，顾焰烧菜，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着事，炒的包菜没有放盐，吃进嘴里一股苦味，费陆阳摔了筷子，两句话没讲好，火便发了起来。

        费君格照例缩着不敢出声，顾焰碍于身份，听他骂了几句，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重新炒一份。”他拉开椅子起身。

        “不吃了！”费陆阳摔门而出。

        安静的客厅回响着他离开前的叫喊，费君格放下筷子，不敢吃饭了。

        充满无声硝烟的日子一个月三十天能有二十九天，顾焰真觉得一地鸡毛，他无数遍提醒自己要想还完债就不能忤逆债主，忍忍就过去了，可有时候，时间到了，就是得心累一下。

        顾焰将菜盘放回桌上，他看费君格碗里还有饭，人却光坐着不动筷子。

        “吃你的。”他说，费君格犹豫了下，重新拾起筷子，小声说：“包菜很好吃。”

        顾焰奇怪地看着他。

        费君格咽了口唾沫，“真的。”

        “很下饭……我吃出甜味——”

        话没说完，顾焰憋出个无奈的笑，“行了，我烧猪糠菜你都说好吃，你上辈子没吃过饭吗？”

        顾焰的话说对了一半，费君格恰恰是吃过母亲烧过的美味，尽管平日里偶尔沾沾荤腥，但每餐都能饱腹。可自从来了费陆阳这里，曾经吃过的油盐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也许是深刻尝过饥饿的滋味，他现在只想抓住任何能吃饭的机会，不至于饿死。由此看来，饭好不好吃，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能吃饱就行。

        小孩子的喜恶表现得很简单，顾焰一眼就能看出来，包菜好不好吃他自己有嘴能尝出来，不需要从别人嘴里得到违心的夸奖喜笑颜开。

        何况，从一个孩子身上得到认同感，又不是一件多伟大的事。

        思虑间，费君格依旧用筷子夹了一大坨包菜往自己碗里送，随后狼吞虎咽地包了满嘴，他这个样子让顾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爸妈闹别扭，十分委屈却又不得不被喊去吃饭，做出的倔强模样。

        饭照样吃，眼泪照样流。

        顾焰的心被戳了一下，平时尖酸刻薄的嘴终于软糯下来，他把包菜盘拿走往边上放，说：“别吃了，那盘五花肉都给你。”

        五花肉挪到费君格面前，后者抬头看他。

        “今晚饭没烧够，要是晚上饿叫我，我给你煮面条，加鸡蛋。”

        费君格划饭的手顿了顿，眨着眼又是一阵抽噎，“我不吃……”

        顾焰不想听他废话连篇，直接起身收拾脏碗脏盘往厨房走，边走边头也不回地说：“别特么的废话，再说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别逼我扇你！”

        因为他转身转的特别潇洒，因此没看见费君格如汪泉一般的泪眼。

        ——

        半夜，费君格确实饿了，但他没有下去找顾焰，他不好意思。

        顾焰虽然凶巴巴的，但对他是真好，费君格想起妈妈曾经评价过外婆，学到一个词，叫刀子嘴豆腐心。

        妈妈说，外婆虽然嘴上凶，但是心里最心疼孩子。

        顾焰就是这样的人，表面凶凶的，但其实对自己很好。

        费君格在床上翻了个身，饿意大军将他的睡意击得溃不成军，叫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索性从床上坐起，费君格爬到床头开灯。

        现在是夜里十二点，星期三，明天还要上学。

        费君格不太想上学，但也没有过分抵抗，也许是刚进去环境还太陌生，他不知道怎么和同学相处，不知道怎么融入。

        刚进入陌生的环境，人都要花时间去适应。成年人因为有了时间的阅历，他们会很快找到适应的方法，而小孩子第一次踏入集体，寻找融入的接口往往会不得章法，有些孩子会一次一次勇敢去尝试，而有些孩子还没开始就退缩了。

        很不幸，费君格就是第二种孩子，他连张口和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集体”对他来说是个毒蘑菇，要离得越远越好。

        他不想融入集体，但今天上学，教课的老师说能坐到一个班的都是有爱的人，所有人要把这个班当做是大家庭，和睦相处，互相爱护。

        和睦相处，互相爱护……

        费君格不太想，他不想和同学们互相爱护，班级像个不可攀爬的野山，里面的每个人都是一颗毒蘑菇，他碰都不想碰。

        为什么顾焰不和他一起上学，他想和顾焰一个班级，想和顾焰互相爱护。

        明天又要上学了。

        费君格盯着课本发呆，不知愣神了多久被肚子里传出的咕咕叫唤醒，他挨不住饿，只好开门下去找顾焰。

        蹑手蹑脚来到顾焰的房门，他伸出手又放下，把耳朵贴近门上，心里默默念着顾焰的名字。

        他祈祷顾焰能听见自己叫他，然后起来温柔地问他是不是饿了，给他煮鸡蛋吃。

        可惜，这都是想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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