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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新春


正月初一,周中国把久未上脚的皮鞋擦得锃亮,带了母女出门。大街上一片喜庆,大红的对联,大红的灯笼,还有小孩子手里大红的气球。

        周中国对一个伯伯拱手:“老郭啊,过年好,过年好,恭喜发财。”

        那位伯伯也拱手贺道:“老周啊,过年好,过年好,恭喜发财。”然后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不了得的事,“哎呀,这是你家闺女呀,好些年没见到了,长这么大了。”

        周惠然赶紧上前:“郭伯伯好,过年好!”

        周中国引着母女继续向前,然后又遇到一个熟人,他依然拱手:“老表啊,过年好,过年好,恭喜发财。”

        对方依旧是:“老表啊,过年好,过年好,恭喜发财。哎呀,这是你家闺女呀,好些年没见到了,长这么大了。”

        周惠然:“表叔好,过年好!

        ……

        周中国每年初一都会带他们出门,亲身体会万象更新,乐此不疲。周惠然不太喜欢如此频繁的寒暄,但为了哄老同志高兴,偏偏还得笑眯眯地跟在后面。偏偏她又是个爱看稀奇的,总觉得这朵花好看,那个小玩意儿也稀奇,一条并不很长的街道,总是要走好久。

        前面一阵欢呼,周惠然自是丢下老同志欢喜地的先跑了。

        一条金色的长龙,正向人们游来。熟悉的龙头,熟悉的舞龙人。周惠然挤在人群里,给金龙让出一条道来,问她爸:“还是周家大爷做的吧?”

        “是啊。去年那个在县城舞龙大赛上拿了特等奖,今年又去参加了,不过成绩没有去年好。”

        “去年那青龙每一片龙鳞都是手工画上去的,十分逼真。今年这个是机械化的产物,龙鳞都是缝纫机缝的,功夫是省了,栩栩如生也省了。”

        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父女自然是要陪同的。周中国装了一壶好酒,又在街上买了软糯的吃食和新鲜的猪肉。

        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这些东西倒也合适,只是周惠然觉得她爸也太小气了。老杨家就一个闺女,跟了他二十几年,过年回去也不多带点礼物哄老人家开心。

        “就这?”周惠然问。

        周中国:“前些天让你妈准备了一对手镯。”

        外婆家有一个取暖的地炉,炉火旺旺的,石头灶面也烤得很暖,周惠然拖了张小椅子往边上一坐:“好舒服啊。小时候脚上老长冻疮,痒得难受,在地灶上烤上两三天,每根血管都舒畅,冻疮也就好了。”

        杨寒洗手帮厨,周中国陪丈人抽烟。周惠然自是喊外婆:“外婆,外婆,我要烤黄粑。”

        “案板上,早就给你洗好了。”

        这都是每年的必备流程。

        晌午过后,一家人围在地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外婆眯着眼笑得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小然妹儿,一个人在外面习惯吧。那边的东西好不好吃?”

        “习惯,反正在家的时候我爸我妈也不怎么管我,放敞,自理能力可以。至于吃的嘛,又没出川,也差不多。但肯定没外婆您做的好吃啦。”

        “小东西,没良心。你爸妈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啊。”外婆在小手上拍了一把再回头看着周中国,“中国啊,我看你都有白头发了,别上那么多夜班,扛高粱时也慢点,让年轻人多跑两趟。”

        “妈,我晓得了。”

        “还有小寒,庄稼嘛差点就差点,每年收那么些粮食吃不完也没卖几个钱。当年你生他们俩时,没工分没粮食,厂里帮着买的不也没吃完嘛。”

        “不种地也没什么事儿做嘛。”

        ……

        眼看时间不早,回去还有十多里小路,外公从柴火灶上取下两块熏得黄橙橙的腊肉,又一只猪蹄儿半个猪头,催他们走。

        杨寒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

        “拿回去拿回去。一头猪呢,我和你妈哪吃得了那么多。”外公吧嗒了一口自制的叶子烟,末了又摸出个鼓囊囊的红包:“小然妹儿,该怎么说来着?”

        周惠然牵开外套上的衣兜唱:“拜年,拜年,吃了嘎嘎还要过年钱。”

        初三,去二叔家给爷爷奶奶拜年。

        周中国两兄弟,爷爷奶奶轮流和儿子住在一起,每两年换一家。小叔这些年个体干得不错,早在市里买了房,所以他们早早的在路口排队,坐上拥挤的小巴。因为春节,小巴老板也图吉利,平常三块的车费,直接涨到了八块。

        “好贵。”

        周中国拍女儿的肩:“小声点,也就是过年这几天。我们都在耍,人家还起早贪黑的。”

        爷爷奶奶拉着孙女说个不停,上初三的堂弟在卧室门口把眼都眨抽筋了。

        一进门,小堂弟就把门掩上然后拿出两个皮质封面的本子神秘兮兮地问:“姐,哪个好看?”

        对面的少年比周惠然高了小半个头,头发一丝不乱,显然是特意梳过的,白衬衣最上面的纽扣也扣得规规矩矩。不愧是杨寒嘴里那个“周家最重仪表,长得最好看的”。

        “都好看。”

        “送人?哪个好看?”

        周惠然眯了眼:“女生吧?不然你问我干嘛。”

        小堂弟挠挠脑袋:“啊。”

        飞起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小子,不怕我告诉你妈?”

        “怕。不过我这也没影响什么嘛。上期考十二名,这期也十二。”

        周惠然又拍他头:“你还上期?十二你还了不起了?”

        “姐,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个头。你不要搞事儿,学习那啥两不误我也不开腔,若要我知道你搞幺蛾子你妈不锤你我都锤你。”

        “知道了知道了,早知你这样就不问你了。好像你在这年纪没喜欢过谁似的。”

        周惠然还真想了一下:“没有。初二三,我们画三八线呢。要说关注过哪个男生,也是嫉妒人家学习好,想加倍努力抢他学习排名。”

        小堂弟十分中肯的下了结论:“真土!三年一代沟,我们这中间隔的这四五岁,四舍五入得有两条沟啊。”

        初四,周惠然家开始待客,桌子上摆满糖果瓜子。她不擅长与长辈寒暄,也不擅长带小孩,可巧,来的人是长辈还带着俩小孩。

        周惠然一边对着来人微笑回答各种问题,一边手忙脚乱地应付熊孩子,最后在心里埋怨李飞不给个准信儿,去爬山倒底是初五还是初六。她也在心里猜测霍小南这几天悄无声息的在忙什么?霍叔都来院里下过两回棋了,也没见着霍小南,合着这棋童是要造反啊。

        此时的周惠然特别想念能够闹在一起的朋友。她对自我的判断很中肯:她确实是个喜爱热闹害怕孤单寂寞的人。她甚至想午饭后溜去找霍小南,哪怕是如以前一样被他盯着做一张卷子或是看一本枯燥的书都好。

        程天对她说“你脸好红要少喝酒”的那个夜晚,她曾以为自己和霍小南、李飞的友情会很从十分难过到仅余思念甚至消失不见。而事实上这些羁绊只是冬眠了,一旦苏醒往往比以往更为深切缠绵。

        下午,两孩子从书桌里翻出了霍小南借她的游戏机,爱不释手,周惠然趁机就溜了。

        去霍家的路上,周惠然遇到霍小南妈妈,小南妈妈也是一张圆润脸,和霍叔极有夫妻相。她说:“丫头,来玩。”

        “霍小南呢?”

        “在楼上。”

        周惠然熟门熟路就上了楼。

        门敞开着,霍小南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忙活儿,旁边还趴着一个小男生。男生扭过头来正要说话,周惠然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他禁声。小男生转了转眼珠很听话。

        周惠然轻手轻脚地走到霍小南背后,踮起脚尖看见他正用排刷往一幅画背后刷浆,看样子是要裱起来。他刷得很轻,小心翼翼,仿佛桌上躺着的是一幅世界名画。

        周惠然就那么站了好几分钟,看霍小南刷好了宣纸,用毛巾吸去多余的水,然后拈起宣纸的两角把画提了起来。

        画的远处是一弯溪水、一户人家,画的近处是疏影横斜的几根枝桠……没错!是她哄他还没有长出花骨朵儿的那幅腊梅图!

        周惠然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这?”

        “你怎么来了?”霍小南倒退一步,似还有点慌。转头看向那个小男生,介绍道:“这是周惠然,你就叫周姐姐吧。”

        小男生抬头在周惠然脸上扫了一圈,没喊。

        周惠然就笑:“小同学还挺不好意思的。”

        眼前站起来的人和霍小南一般高,两张脸还有些许相似,只是脸庞十分稚嫩。他说:“林一凡,今年高三。这位姐姐,你的画儿还不错。还有……”

        林一凡顿了一下,又挑眉看了看他哥:“我回去了,不送。”

        “好像我把他赶走了。”周惠然看着林一凡的背影说。

        霍小南提起刷好的画想要贴到墙上去:“没有。”

        周惠然赶紧牵着画的另外一头贴好,并在多余的宣纸边留了个“烟囱”。

        霍小南抬头看那幅画,微微皱眉。

        得,他果然是嫌弃了。

        周惠然当年学书画只小半年,半吊子都算不上,这画又只画了一半,还是匆匆而就,成图确实有点……粗放。她打了个哈哈:“就这你还留着?”

        霍小南:“去北京前清理书架拿出来就想裱的,没想一放又是半年。”

        “翻出来就扔了呗。还裱起来。”

        霍小南转身把桌上的浆糊和水收好:“你忘记了,是你让裱起来的。怕你哪天想起来找我闹。”

        周惠然努力回想,自己有说过这话吗?嗯,好像是有说过的。可那明明就是玩笑嘛,不值得当真。

        “我让你裱起来你就裱起来?你可一向是与我反着来的。”

        “是吗?”霍小南顿了一下,“梅花香自苦寒来,你说过祝我所有努力都有回报的,我这回报还没看到,只有裱来激励自己了。”

        周惠然舔了舔口水,说实话:“我只是觉得画太丑了,丢人。”

        “在我房里,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

        周惠然指着左下解的落款,决定垂死挣扎一下,“要不,把签名裁掉?”

        “不行。”

        “罢了,罢了。你果然还是与我反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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