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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私奔


认不认识?

        解凌遇问得委婉,换句话说,就是胆怯。他不敢问那孔明灯上的诗句是不是写给他的,更不敢问,自己是否就是那个故人。归根结底是“故人”一词分量太重,他怕从解钏口中听到任何否定的答案,怕门不开,自己被解钏拒之门外,过后才想起,这就是所谓“自不量力”。

        而“认识”一词则要轻上许多,是百年之交还是一面之缘,皆能说相识。

        他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狡猾且安全的藏身地,却没想到解钏的回答如此直接,又将他一把拉回光天化日。

        解钏说:“你我的确曾经相识。”

        顿时,天边滚雷息止,那股细雨捻成的鞭子也停止抽打,放过那条满地乱窜的老蟒,垂成顺从的雨帘。

        解凌遇与解钏只隔半步,此时连这半步都被他跨过,“什么时候?”他的黑瞳放出光亮,“在何处?”

        解钏不回答,只是垂睫看向破瓦之下的三只小妖——他们差一点就能溜之大吉,却在门槛前摔了个四仰八叉,个个脑袋朝地,身上捆了挣不开的水索。

        放索之人仍那样灼灼望着他,还握住他的手,大胆说道:“难道我与师父前生相识……转世过后,我就忘了师父?”

        解钏依然面不生波,冷白皮肤映着青苔、青石、青州城,像尊青瓷做的塑像。雨水打湿睫毛又渗入眼眶,他也不曾眨一下眼,只是简单答道:“的确。”

        解凌遇一颗心提了起来,呼吸一口比一口重,他以为解钏多少会对自己解释些什么,却始终没等到,他只能自己开口问:“那上一世我也是龙么?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

        却见解钏摇一摇头,道:“我也不记得。”

        他松开手里的孔明灯,任由它飘走,接着不紧不慢地捋下解凌遇箍在自己腕上的五指,摘下他另一只手中的另一盏灯,也将它放归天空。

        看着两盏纸灯凭风而去,飘摇隐没风雨,他又淡淡看了一眼解凌遇,道:“在昆仑火狱困了四百年,我神识受损,丢失了大半记忆,脱出时正遇龙族伐天,你父亲出征前将刚出生的你托付给我,说你是我的故人。我将你安顿兰因寺中,再回昆仑,龙族已被斩灭于深山,你我过往再不可知。”

        说罢他就跃下屋脊,直落在那三只被水索绞得原形毕露的小妖跟前。解凌遇低头面对那三条满地打滚的蟒蛇,也面对解钏的背影,无声地注目着,揣测着。

        解钏也忘了……是忘了他?

        没有忘记龙王,没有忘记青丘,也没有忘记楚山中的寺庙,但忘了他。

        这不可能。

        解凌遇完全不信。若把前尘尽数放下,怎会在情至浓时要他爱恨都好,只求不忘?若是心中一片赤裸裸、空荡荡,又怎会在本该书写愿望的纸灯上画一条龙,写两句诗,再欲盖弥彰地放走?

        解钏说了谎。

        他很聪明,懂得说多错多的道理,他的谎言不在于过往的经历,而在于他自己是否还记得,他只要矢口否认,解凌遇就找不出破绽,更不能刨根究底……

        可如果不在乎,又怎会说谎?

        说完还若无其事地逃去一边,连头都不肯回上一下。

        理清这些,解凌遇信心倍增——他与解钏间的羁绊似乎比他所以为的更加深远,是几百年,是生和死,与之相比滚滚红尘都成了过客。至于密密麻麻绑在院中树上的红绸,再看那一个个招魂的“辛”字,他已不相信它们属于他人。

        他总有一天要弄明白。

        但也说不清为何,心中的鼓舞只闪了一瞬,随后就被悲凉冲淡。解凌遇望着解钏微微前倾的身体,那人似在观察、盘问着什么,那老蟒则像是察觉死期已到,干脆破口大骂起来,还把尚能使力的蛇尾往解钏身上蹭,试图缠住他的脚踝。而解钏无所谓他的纠缠,也无所谓雨水从屋顶漏下,浇湿四周的地面。

        解凌遇眯起眼。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卑鄙——他说解钏在说谎,因为解钏不可能亡,而他自己呢?无论有多少前尘,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知自己不在时,解钏独自淋了多少场雨。

        至少这一场该停了。

        他提剑而下,百簇烛光倏一摇曳,照得满庭贡品也跟着一晃眼。他又踏着那些灿烂金银向老蟒走去,还未行至跟前,那截缠人的蛇尾就被陡然收紧的雨鞭生生绞断。

        连地上青砖都被划出一道深痕。

        随后雨鞭散成轻烟一缕,解凌遇停在解钏身边,立剑于地面,又单膝着地,用袖口拭去解钏靴上沾的黏液,随后他起身云淡风轻道:“你就是山不老?”

        大蟒口中惨叫刚停,抽动着断尾战战兢兢。

        解凌遇又道:“跪下说。”

        话音一落,大蟒果真化回了人形,赫然已无双足,却还是踉跄爬起,深伏而跪,他两边一同跪下的两条小蟒也不停地求着饶,全然不见训斥来访信徒时的声色俱厉。

        世间覆鳞之物,无论甘愿与否,皆无法违抗真龙之令——古书中的逸闻竟是真的。解凌遇余光瞥见一束赞许眼神,一时间雀跃非常,却依然不形于色。那三颗脑袋愈磕愈响,脑袋的主人念叨起自己这些年来慷慨助人的善行,求真龙放他们一马,立誓以后绝不再装神行骗,还真是哀哀切切,凄凄楚楚。

        解钏却止不住发笑。

        解凌遇则用靴尖挑起大蟒的下巴,冷淡说道:“你说得动人,可惜是假的。”

        “收的这些金银倒是真的。”他也笑了。

        大蟒的面色陡然惨若雕枯,两只小妖更是吓破了胆,纷纷脱力化回了原形。解凌遇转脸,认真问解钏:“师父,我能在龙王庙里杀人么?”

        解钏笑道:“这本就是拜你的庙。”

        解凌遇眼底一暗,抬手将无双拔出地缝,钢索般的水线缠在三蟒身上,已深深嵌入鳞与肉中,霎时有三响破风之声,水索“铮”地崩断,索中蟒身已断成了四截。

        最后杀的是那名为“山不老”的大蟒,解凌遇有绝对的自信不让他逃脱,也有绝对的厌恶,要他吃下最重的恐惧,最长的苦头,再了却性命。

        “师父,”他收剑说道,“此后这庙该怎么办?”

        “想不想留在此地让人参拜?

        “不想。”

        “那就毁了它。”

        的确,一个遍地琳琅的阔气大庙,若是虚位以待,无正神坐镇,只会招来新的伪神。

        失了原先赖以祈愿的神明,城中百姓也会急于找一个新的,极易受骗。

        而解凌遇向来认为自己不配为神,更没有泯灭私欲,为信众成神的打算。

        他抬眼望天,目中有苍浪翻涌,随后几声惊雷接连劈下,解钏在他身边安然无恙,而放眼几座神殿高堂,皆已成断壁残垣。

        横倒在地的木梁之上,嘶嘶作响的焦烟还未散尽,天色便骤然放晴。隔着蒸腾水气,解凌遇听到高墙之外的喧嚷,那些带着厚礼要来求神的信徒大概只能无功而返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仅隔一街的官府也定会迅速派人前来查看。

        摸进这废墟深处也不需要多久。

        而他与解钏都没有急着离开。

        ——他们看到,血淋淋的一段蟒身里,此刻有光亮闪烁,明亮得能够透过巨蟒厚且粗糙的皮肉与密鳞。解凌遇不想让解钏动手,他自己对于腥臭气味倒没有多么敏感,于是蹲下身子,将其开膛破肚。

        割断粗筋,挑开内脏,发出光亮的还在深处。

        于是解凌遇又用剑尖从中剔出了骨骼。

        这蟒蛇若是潜心修炼,的确快要成蟠,之后就是成蛟,仅是一根脊柱就有手臂粗,光亮正在蛇脊前端附近,对应七寸的位置。解凌遇越发察觉一种熟悉——熟悉得不寻常。他看一眼解钏,见那人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不必停,就屏气掰断了那段蛇骨。

        嵌在断面里的是一颗明珠。

        明珠外有一层厚霜阻隔,不与那骨骼相接,解凌遇探指触碰,所触之处的厚霜立刻消散无踪,他却察觉到另一种熟悉——是解钏,组成这层铠甲般的冰冷的,正是解钏的真气。

        纯厚真气无声在他手中熔化,倏然间金光大盛,犹如万顷日光聚浓,明珠大放异彩,不被血污沾染,与他在建木断根找回的那颗一模一样,就像被他的手指吸引一般,轻易脱离了骨壳。

        “这是师父放进去的?”解凌遇捏着那颗剔透的珠子,轻声问。

        “嗯,”解钏这次很坦然,“有我的真气在,它不会脏。”

        而解凌遇想说的并非此事,是他的手太脏了,而灵珠之外的物件估计难逃污浊,于是托解钏从自己怀中掏出锦袋,把另一颗倒出,与新的这颗一同放在解钏的手心。

        他说:“师父说有九颗,把这九颗藏起来,要耗费多少修为?”

        解钏却把灵珠交还给他,道:“九颗都是龙王留给你的,也是他设下白傀,用以守护,”还是与从前一样的说法,又跟着补充了几句,“这一颗原本藏在这片榕林之下,不过后来官府募钱给这蟒蛇修了大庙,不巧将灵珠镇压其下,我察觉后,就从地下把珠子取了出来。”

        解凌遇凝眉望着解钏,辨不清其中多少真假。

        解钏则神色如常,也不知是在看珠子还是在看他的手心,“蛇骨比土地更适于滋养,”那目光温柔恳切,那语声更甚,“信徒拜蛇妖,却也拜了真龙的信物,这也是他们在海上时常受到庇佑的原因。”

        “我庇佑他们?”解凌遇抬起眼睛。

        “海上的风、雨、云,皆为你的臣子,”解钏淡淡地说,“你不在时,你的臣子庇佑他们。”

        “可我看那些人,都觉得与我无关,”解凌遇显出困惑,他想,自己的确不知何为仁慈,“我不在时,我的臣子有没有庇佑师父?”

        “什么?”

        “那些风、雨、云,有没有对师父好?”

        解钏似乎这才听清此话,瞳孔蓦地一缩,眉间也浮起些许恍惚,似有千头万绪,却一句也无法出口。他用掌心托着解凌遇的手背,另一手想要压下他的手指,让他把灵珠紧攥,却被解凌遇躲开。

        “太脏了,”两颗珠子落回锦袋中,解凌遇收回自己涂满血腥的手,投来的目光也有些忐忑,“洗干净前,我不碰师父。”

        解钏不语,弯腰在那摊碎骨烂肉里单手翻找,再站直时,面色已如往常。

        他弄脏的那只手里又多了一颗珠子。形状大小均似鸭卵,稍显笨重,颜色是纯白。

        “这是蛇丹?”解凌遇问。

        废墟外喧哗又起,混以兵戈马蹄之声,是官兵已经围来。

        “送你。”解钏简单用袖口擦拭一番,把那蛇丹随手放进解凌遇手里,又把锦袋塞回解凌遇衣襟里的内袋。

        接着他就越墙而出,落入庙外的榕林。

        解凌遇紧随其后,他太心急,导致气息不稳,险些一头栽进解钏怀里。好在那人及时扶住了他,而解凌遇看着从背后绕来的双手,却发觉原本干净的那只手此时也有斑驳殷红,是新鲜的血迹。

        只能是解钏刚刚抹上的。

        他一站稳,解钏就放开了他,还这样问:“行了吗?”

        “嗯?”解凌遇回头。

        解钏眼中有笑意,开口却有些艰难,他看向别处道:“……用你的手碰我。”

        如今他们一样脏了。

        “当然!”解凌遇简直不敢相信,他用力抱住解钏,鼻尖拱他的下巴,手也牢牢地握下去,等解钏转回头来看他,他就与解钏与十指相扣,“我要一个时辰都不放开!”

        他拉直手臂,倒退着往榕林深处去。

        解钏就任由他拽,又被他挽住手臂,悠然在林中漫步着,听着雨后的子规与虫鸣,全身都被飒飒清风浸润。渐渐地,两人听到水声,绕青州城而过的那条大江应当就在不出十里之外,寻江而去的路上,又先寻到一池山泉,水清且暖,两人洗净双手,舒畅无比,干脆又脱去衣物,在泉中依偎着坐了一会儿。

        解凌遇不知觉间就酣睡过去,梦中还是解钏,还是这眼泉水中,解钏轻轻地吻他,又被他捧着脸颊,轻轻地回吻。正午过后他才被叫醒,发觉自己居然露了龙尾,解钏肩膀也多了块红印,是被他枕了太久,精神却十分抖擞。

        “饿了吗?”这绝对可以列入那人在他身上最关心的事。

        “不饿,”解凌遇匆匆收回龙尾,又低头穿衣,挡不住他发红的脖颈,“早上的粥和烤饼,太多了。”

        解钏看着他笑:“那就直接去渡口吧。”

        去渡口找个海鹘船,逆江而上,去寻第三颗灵珠,二人便是如此打算。一路也相当顺利,循江声走了不过一刻,泊满商船的官家渡口就出现在眼前,只要有钱票,谁都能租一条好船,而有解钏在,那些船行的老板似乎都愿意把最好的那条给他们用。解凌遇选了条轻捷的、船头有绛红色龙纹木饰的,拉着解钏站在码头边沿,急不可耐地看着船夫们合力将那小船拉至岸边。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船,更何况有解钏相陪,可不是从前滚下雪山,枕着浮冰随波乱漂时的情状了。

        解钏搂了搂他的肩膀,似与他一样期待。

        “好啊你们!”却忽然听见一声大喝。

        “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私奔还不带上我们,等姐姐脾气上来,就只有我一个遭殃,”那姑娘气势汹汹,“多亏夫诸眼力好,还能辨出你们两个的气味!”

        船边二人对视一眼,不得不回头而望,解钏揉了揉眉心,解凌遇眨了眨眼。

        只见那解珠骑着神兽化成的白马,寻青则骑着白鹤,两人一前一后,一天一地,正朝他们直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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