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万类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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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涉无愧于那身赤红。
说要杀个痛快的是那符牙,他却比符牙了结了更多性命——杀,简单一个字,占满涂山涉头脑三天。赴约前他本还考虑了不少兵法战术,有从前世拾回的,也有此生在太子辛身上学到的,多少能帮魔族省些减损,他打算路上与符牙商议。谁知还没说上几句,符牙的哈欠就打得睁不开眼,他清清嗓子,又“啧”了一声,符牙才勉强晃一下脑袋醒神,忽然示意他随自己策马疾奔,特地把身后众魔甩远。
就在涂山涉准备好密谈战事时,话却跳到他仅余八条的尾巴上。
只听那符牙问道:“谁给你弄断的?”
问得很是气愤。
他大概是把断尾看作难耐之痛、奇耻大辱,只能在朋友之间私密地问。放在有修炼之俗的妖狐一族中,这的确也是。为保全苦修得来的妖尾,大多狐狸不惜以命相搏。
涂山涉却被他逗得发笑,笑完了说:“我自己。”
符牙闻言眉头一高一低地蹙了起来,“疯子,”他投来同情的眼神,“放心吧,我不告诉小允!”
涂山涉表示感谢,也咽下还没说完的兵法——似乎已经没了说教的必要,魔兵与印象中一样散漫无常,空乏一身蛮勇,历代魔王垂涎功绩,好歹还会严管苦训,做些统帅该做的事,如今的这位却只有玩乐的兴致。
那他又何苦败兴?不如把这当作一次出游,他就做个有趣的玩伴,看看自己是否忘了“痛快”的滋味。
运气不错,他还记得。
因为当他杀一人便计一数直到不计其数时,又当他面对魁梧仿似金刚的现任神将军,踏刀尖刀柄直上,一剑斩下那人臂膀时,他总是无比明确地辨认出来,这不是痛快。
真是遗憾。
这天庭也并未改头换面,与记忆不同之处还不足他所料一成,果真是唯我独尊,只需维持原状便是世间最威严,最不可破。
又后来,余光瞥见四海诸神均已赶来,如千年前那般簇拥着往凌霄宝殿去,涂山涉甚至感觉到一种无聊。
“躲着算什么,”全身血衣褴褛,他踩着南天门的一只立柱,手里拎着几颗天之骄子的头颅,“出来见我!”
符牙不知从何处揽风而至,停在另一只门柱尖头,那双乌黑巨翼早已血肉模糊,翅腕露出森森白骨,他却兴奋得肩头狂颤,大笑说道:“天帝老儿,也滚出来见我!”
无人回应。
涂山涉直接落入门中。已经半刻不停地酣战三日之久,剩下的魔族兵将寥寥无几,天兵却还在一拨接一拨地挡上前来,南天门的破口算是堵住了,这一魔一妖却已置身仙宫,击不退,阻不成,是为不死不休——既然天帝闭门不迎,他们就杀到凌霄殿去!
至于疲乏、重伤、孤立无援,这都不是退缩的理由。
最终路还是断在云阶上,第五千五百五十五级。
是时空中骤降金针九十九支,先于二人闪避的那一刹那。针尾重千斤,如参天巨木般遮云蔽日,仅十一支并排而下,就把云阶齐齐劈断;针尖却锐细可穿骨缝,余下的八十八支兵分两路,一部分径直刺入两人躯干,将万斤重量压下,剩余则如同栏杆一般包围四肢,虽未钉入,却也能将二人牢牢困在原地。
符牙试图把肩后金针拔下,却苦于紧夹双手的另外几支,一动也动不了,遂破口大骂。涂山涉沉默。他在自己身上数出十二处针伤,正好封了他十二道经脉,那么就有三十二支卡住他的手脚。同时他咽下喉头腥甜,尽全力抬头望去,祭此法宝之人悬空立于针墙之前,居高俯视下来,相当年轻,也相当面生,是他从未见过的神灵。
“太子殿下,”有侍卫自云阶高处奔来,毕恭毕敬地跪在那神灵脚边,“陛下有令,留他们一条命,关押昆仑炼妖鼎中。”
那人不语,点了点头。
等等,方才侍卫叫他什么?太子?他可是至神天尊精心培养的“骨肉”?
可惜也是没有心的东西。
何止心跳,连吐息声都没有,涂山涉听得清清楚楚。
这种东西怎么能叫太子,他注视那人,冷笑着想,这就是你们新打的兵器,我也算不虚此行。
好的兵器自然不会说话,只会听从掌控他的那只手,一板一眼地杀,又或不杀。那“太子”在兵器中称得上完美,却也少了些活人的判断。即便目光相接,涂山涉心中所思对他而言仍是迷雾。金针自全身脉眼拔出的那一瞬,涂山涉当即按机行事,只因刹那的迟缓就足以使他被剧痛击倒——他直接起身一掠,拽符牙滚下云阶。
那件兵器并未追来。
“狐王,”符牙满口黑血,含混说道,“那家伙为何愣住不动?”
涂山涉目视地表迅速逼近的黑黢山脉,咬着牙道:“他不敢追。”
符牙拽住他的衣带,试图带着他振翅而起,奈何被金针刺断了筋骨,他们仍在徒劳下坠。他又懊恼道:“你我落魄成这样,他有什么不敢!”
涂山涉不回答。
因他眼中忽然映入一朵流云,形似长榻,飞得捷巧无声,却忽地悬空一刹,停在他即将坠过之地,不偏不倚地接住了他。
符牙手里还拽着他的衣带,也被一并挂住,被他拉上云来,那云片才不情不愿地铺宽了些,载两人破风而去。
涂山涉这才来得及疼。
在这云上,他终于可以稍稍放下提着自己松散筋骨的那一口气了,也可以痛快吐一口血,他用无双剑尖挑开符牙揪着云絮把玩的手,简单擦了擦嘴角鲜血,回答方才的问题:“天神私自下凡,就很难回到天上去。”
符牙似乎是初次听闻此事,艰难地坐直身子,又问:“很难——就是没有办法?”
“有。”
“什么?”
“乘龙。”
符牙神色一僵,知趣地闭上了嘴。
涂山涉收剑入鞘,掀开自己遍布褐黑干血的外袍,用内衫最干净的一块布料擦了擦指缝,这才把双手放回云上。他垂眸看这朵云,慢慢地抚摸这朵云。
他对云道谢。
雷声渐起,闪电突降,深夜黑穹之中没有雨落下。人间已是三载过去,又逢深秋,枯干的群山被一路追随的雷电劈出山火,万物狰狞。而那片云摆脱天罚,穿越火海,将他带回东海一畔。
青丘模样大变,开辟了菜畦,休整了石穴土窟,还建了只接待妖怪的商铺,被涂山允打理得很好。
这里的确是当下最能接纳他们的地方。
而符牙不愿以这副模样出现在涂山允面前,远远看了一眼就踉跄飞走,涂山涉同样不愿回到此处。
但他也不想放走这朵云。
左右不定时,云将他放在林间一道山漥,终是飘回了天际。涂山涉望着它归入云流,再不可辨形,才后知后觉失败的惨痛。他的确败了,败在意料之中,直坠地面时他也想到死,死就等于承认失败,此生完成不了的事,清算不了的仇怨,也没有来世的机会。这样可以吗?这样可耻吗?他不知道。却突然飘来一朵云终止他的死亡。
死不可耻,但有人需要他活。
他得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涂山涉就这样遍体鳞伤地走出偏僻角落,走到夜中游街的族人中。顿时乱声沸扬,狐狸们放下手里的玩意儿和糖果,围住他吵了半天,嗅了半天,才敢相信这个血人是他们失踪许久的王。同时远空之中也不再平静,听来是要降雨,只有涂山涉心知天罚即将追逐而至,此地不能久留。他只回到自己的住处拿些应急伤药,然而狐狸之间窸窸窣窣,嗡嗡嘤嘤,消息总是传得太快,当他尽全力赶到时,最不想见的两人已等在洞口。
涂山涉止步于十步之外。
涂山枝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却还是孩子神情,她挣开姐姐的手,跑来查看他的伤势,又被他侧身避开。而涂山允更是与二百年前判若两人,唯眼神不变,冷冰冰地看着他,手中提着药袋,静立原处。
“小允,”涂山涉只得开口,“把药给我,我这就走。”
“大王还要走?”
“大王要去哪儿?”
“大王不要我们了,大王果真不要我们了!”
狐狸们七嘴八舌。
涂山枝沾了满手的血,却还是没能查清兄长身上的伤,她又跑回涂山允身边央求,想要拿走那药袋,姐姐也是一样固执,不为所动。
“听魔界说,你与符牙去攻天了,”涂山允这样说道,“此战必败,我想兄长不会不懂。”
涂山涉决定放弃拿药,他抬步走向深林。
“是因为那颗心?”涂山允仍不转脸看他,只是平声质问。
涂山涉并未因此停步。
他已看到他想看到的,没做亏本买卖,也不必对别人解释。
“你心里那人,知不知道他把你害成这副模样?”涂山允却猛地抬高声量。
这才叫正中要害。霎时间,涂山涉全身针伤犹如被重新钻了一遍,唯有充耳不闻,向远处走,才能抑制这般痛楚。只要腿软,只要不经意屈低膝盖,任疲惫侵袭,他就怕自己站不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看到远处的火光。
也看到银甲灿灿、戟光闪烁,钉了仙铁的马蹄踏过草木的声响在涂山涉耳中都是那么清晰,更熟悉得可怕。青丘已破,如鱼肉面临刀俎,那些神兵天将竟不惜下凡,亲自来对付这些修为浅薄的山中野兽。
而狐狸们都在专心致志地等着狐王给长妹一个回答,耳力眼力均不如他,还没意识到大灾已近。涂山枝更是忍不下泪水,就在他身后哭着:“哥哥,你可不可以留下?……你有一颗心脏……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涂山涉似有极为短暂的怔愣,只答了一个字:“疼。”
也来不及再疼。
下一瞬他身后就现出八尾,红袍之下飞扬的是猎猎妖气,冲得方圆几里林木飒响,风中更有一股巨力把狐狸们推出去好远。隆隆轰鸣中,煞白冷光下,他们只能看见狐王不回头的背影,听见他无比严厉的命令:“都回自己洞里去!”
狐狸们乖乖在洞中躲了一夜,等到天光大亮,雷电销声匿迹许久时,他们钻出各自的洞穴,却再找不到狐王。
涂山允看着手中药袋,默然许久,终放声大哭。
与此同时,涂山涉也被由那金针“太子”率领的十余天将押到了昆仑山下。
炼妖鼎在火狱中,火狱就在山中,还有数十条蛟龙螭龙被缠了辔头,低头伏在山麓一侧,奴态尽显——这些银甲军原来早已为返回天界做好了准备。万幸其中尚且没有那位誓要攻天的龙王,涂山涉收回眼神,之后便目不斜视,直到山腹深处,通往火狱的窄仄山峡前。
押至此地,诸多天将便功成而返。
涂山涉定立片刻,听脚步走远,仰面望着石缝之上那一线天。
随后他听到山外龙腾之声,也听到龙吟,原来为奴之龙被鞭笞驱策时发出的是这种声音。他掸了掸身上沙尘,就要步入那山缝中去,忽有威严之声自高空传来,如惊雷砸落地面,方圆千丈雄山、万顷荒芜,只入涂山涉的耳:“甘为族人自入囹圄,看来你的仁心成了一半。”
涂山涉笑了声,便再无反应。他穿入石缝,又途经一孔孔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牢笼,行至火狱最深处,跃上炼妖鼎口。
随后握住腰间无双,投身火海。
关在这炼妖鼎中的,的确不止他一个。
却也不是需要拔剑对付的人。
鼎下有火,鼎中也有火,集齐木中、石中、空中三昧真火,更有魔之业火、鬼之冥火加持,两人尽管相互知晓气息,仍需适应许久才能看清对方面容,不由得相视苦笑。
“怎么样?”符牙问。
“不至于死。”涂山涉道。
“能撑多久?”符牙靠上鼎壁,那种滚烫已不足以让他皱眉。
“五百年吧。”涂山涉眯了眯眼,“打一架么?”
“你怎知道我正百无聊赖?”符牙一跃而起,“打到何时为止?”
“到你刺中我手心,或我破了你的魔障!”
总被人照出自己心魔的样子,涂山涉很不舒服,总是刺不中那看似柔软的手心,符牙也难以忍受,打斗起来不仅解恨,还能精进武艺,增长修为,两人均乐此不疲,蹲大狱的日子总算是没有虚度。狐妖修出一尾往往需要百年,重新修回失去的尾巴则要把耗时翻上一倍,涂山涉修回自己咬断的那条却仅用了八十年。并非不知疲倦,也并非金刚不坏之身,事实上旧伤愈合时奇痒难耐,混以火炙之痛,煎熬无比,可涂山涉片刻也不许自己停歇。
偶尔体力不支,元神大乱,他昏死在五种烈火的又一轮围堵中。梦里亦被无数经咒烙印纠缠,每当察觉力量在指间生生流逝,就要坠入无边空寂时,总有甘霖伴随柔风落下,火熄灭了,合宜的浅淡阳光取而代之,混入雨丝,他躺在茜草如浪的矮丘上,看清凉云层破开一眼,其中是深潭般的碧空。
潭水中,总有一只淡金色的眼睛看向他,虹膜如剑般刺向周围,把他护在瞳孔里。
那条龙还在等他。
他不能忘。
于是涂山涉每一次都能咬紧牙关,从梦魇手中夺回自己的元神与心魄,醒时两只铜钏滚烫,护在他心口。
修成九尾那日,又是一番苦战之后,他静坐一旁,汗如雨下,准备趁热打铁为自己疗伤,符牙则慢吞吞挪到他身侧,从襟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壶。
“喝个庆功酒?”那魔君得意道,“我藏着带来,可不容易。”
“我不喝酒。”涂山涉道。
“就用你冻人那一招给我降降温!”符牙似乎没听见,“免得我一开盖就散个干净!”
装聋加上一些在理的话,用来对付涂山涉的漠视,符牙屡试不爽。酒壶果然被好好地降了温,他咂摸一口,一脸的陶醉,又把小壶递到涂山涉面前。
“尝尝吧,”他笑道,“我喝了之后,就不想小允了。”
涂山涉狐疑地看他两眼,最后还是接过了酒壶,仰面张嘴,凌空倒入了几滴。
“哎,狐王,”符牙揶揄道,“你两个妹妹喝酒都不如你秀气!”
涂山涉咽下酒液,不理他,只看着眼前某处发呆,目中空空映着火光。半晌,他忽然开口:“当初是谁把你捉来的?”
“几个不认识的天神,还有一大群人模狗样的道士,”符牙灌下去半壶,已经有了醉意,“不是那些道士带路,他们根本找不到我!道士平日除不掉我,可算是有机会狗仗人势了,道士,没一个好东西。”
“确实。”涂山涉半合起眼帘。
“佛就要好很多,”符牙一拍大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见过和尚吗?不知从哪来的,还有个老和尚说要度化我,送我去极乐世界,我说我如今就不错,懒得费事,他也不勉强!和尚信佛,你见过佛吗?”
“见过……”涂山涉惺忪说道,“不对,没有。”
“随他去咯,总之不是佛,就是道,总有不相关的东西想要掌管一切,天也管,地也管,你也管,我也管,以为离了自己天地就没了公道秩序,”符牙醉倒在地上,“若是死后也要受人约束,还不如在这鼎里灰飞烟灭!”
涂山涉慢慢地点着头,倏然,俊秀脸庞中透出一股阴鸷,随后转为轻蔑,他大笑起来:“你这就认输了?让他们知道管你的下场,再去死,也不迟!”
“对,对,不迟,不迟!”符牙畅快叫好,又道,“对了狐王,这酒怎么样?你还想那心魔么?”
涂山涉垂睫不语。
符牙喃喃低语:“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孟婆与我说,那人要在地府经历百倍于常人的折磨才能转世,可终将神魂不灭……他会否成神?成了神,他又是属于佛,还是属于道呢?”
“心魔。”涂山涉蓦地睁开眼,“你说那条龙么?”
符牙一愣,点点头。
“他不属于任何。”涂山涉目中竖瞳似刀锋闪烁,看得符牙也跟着酒醒了三分,“他即是万类之初的图腾。”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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