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奈何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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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涉记得去往忘川的路。
当年他自凌霄云阶奔至幽境魔宫,中途驻足看了一山的石榴,又轻轻摘下两朵,满身还带着神兵法宝刺出的乱伤,最终只用了不到一刻。然而这一次,仅从西海动身,他却走了整整三日。
太子辛被他牵着五指,风吹不动,雨打不散,一直与他同行,好像与他同样明白此行的终点,却不是走向那终点。太子如今剩下的气力走不去任何地方,就像一只无法自行振翅的绢鹞,线在涂山涉指间绕着,也只能在涂山涉收线的地方降落。
那么,可以不落吗?可以就这样执手走下去,不想何年何月也不念天涯海角吗?可以把什么生死轮回都抛下,只管眼前的月沉日升吗?
如果我不想走,你又可不可以把我留下?
涂山涉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思,有时也会出神地想象他问出这话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饱含期许的,就像天池边那句“喜不喜欢”,又如渚明宫中的某次缠绵……应当有一句,“你活一千岁,会不会忘了我”。
太子一直是个很会提问的人。
此时但凡听到一句,涂山涉就会动摇。
然而这终归是个虚伪的假设,对发不出声响的那一方而言尤为残酷。无论那双眼睛如何直溜溜地盯着涂山涉瞧,他都可以不懂,也就不用回答,更不用对自己刨根问底。他倒是在依恋的洪流里轻易找到了躲藏之处,如此独善其身,实在不公。毕竟那种叫做“不舍”的东西太重,他连一分都不想多要,又怎能塞给太子辛呢?
于是涂山涉也一路缄口,把自己当作失语的亡灵,他回视太子,话也都藏在眼里:
别难过。
对不起。
下辈子忘了我。
这三句足够混蛋,太子果然不再看他,涂山涉只听得雨声滂沱。待到三日过去两人抵达幽涧,面临生者之境的边界时,雷雨不见颓势,依旧倾天而下,似要把世界吞没。
涂山涉仰面向天,只看了一眼。不论这场雨是真龙的别赋,还是惩谴的预兆,此时已全不在他心中。幽涧有千尺长,万丈深,轻如浮尘的亡者需在空中摆渡几旬,幸运地避开横行魔物,之后才能降落冥境,踏入往生。而太子辛已不能再等。涂山涉把护了自己真气的外衫裹在他身上,之后将他打横抱起,纵身跃入深涧。
只一须臾,茫茫忘川就映入眼帘。
太子此生并未成龙,以凡人之躯,只有走过横跨忘川的奈何桥才能转生。
奈何桥也没那么好过。
要上桥头,必须穿过魔宫,这魔宫无名无分,乃是历代魔君东拼西凑建成,只为占山为王,因此仅有空空荡荡一座大殿。不凑巧的是,如今的魔君偏偏坐镇殿中,也偏偏与涂山涉有些过节。
他坐在焦炭堆成的魔神宝座上,第一句话就在呛人:“狐王涂山,你闯别人老窝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面对围堵而上的众多魔兵,涂山涉不躲闪,也不放下怀里的人,只越过那些剑尖斧头去看符牙。心魔依旧在,符牙也依旧是面镜子,镜子的形貌越是与原物如出一辙,越让涂山涉觉得虚假。
他问道:“那些死人跟你打了招呼?”
符牙叼着根忘忧草,瞥了瞥宫中通行无阻的其余亡魂,依旧理直气壮:“你不是死人,还是狐王,一个王拜访另一个王,不是赠贺礼,就是下战书。”
涂山涉:“……”
二百年前渡口一别至今,这符牙还是老样子。
“我只来送人,”他没有闲扯的心思,“你放不放行?”
不放就打,两败俱伤也要打。
符牙想了想,道:“放!”
涂山涉抬步就走。
那些嘶嘶冒着黑气的魔兵却依然堵在他跟前,兵刃之间擦出的火星纷纷往他怀里落,涂山涉一蹙眉,周身空起极寒妖气,瞬间把挡路众魔震出十步开外,身后也现出狐尾。
他森森盯向符牙,手中不见杀器,全身都是杀机。却见那人斥退不识眼色的手下,还放出几个魔圈好让途经亡魂避开涂山涉所立那处,脸上竟是一副难得认真的神情:“你答应帮一个忙,本座就放行。”
涂山涉确认四下已无闲人,放下太子辛,封了他的双目双耳,这才应声:“说吧。”
符牙显然不理解这举动,撑着宝座扶手蹲上座沿,好玩似的说:“怕他担心?他很快就会忘了。”
涂山涉看着身边木偶一般纹丝不动的太子,不接腔。
符牙有些自讨没趣,揉揉眉心,烦躁说道:“唉……唉!其实也简单,本座本要出兵攻天,就在今日,你既然来了,就随本座一起!”
攻天?
涂山涉哭笑不得。
又是攻天。巧事一桩一桩,他只觉得晦气。
他问符牙:“为什么攻天?”
符牙挑眉看着他:“这是每一任魔君都要做的事。”
的确,弑杀几代魔君的九镝将军怎会不懂。
涂山涉又道:“你想与他们一样?”
符牙吐出齿间那根忘忧草,“本座不想与任何人一样,”他从阶上宝座往下一跃,正正落在涂山涉面前,扬起下巴睨着涂山涉,“本座只是闲极无聊,想要杀些没杀过的东西,杀得痛痛快快。”
涂山涉也痛快:“好,我随你去。”
符牙诧异:“这就答应了!”
涂山涉淡淡看着他:“我欠你两条命。这次不死,还能再还你一次。”
符牙喜上眉梢,二百年前那场不欢而散也全然抛在脑后,“狐王,算你义气!”他撞了撞涂山涉的肩膀,似乎接下来就要称兄道弟,“等你送走心魔,本座即刻出兵!”
涂山涉却道:“再多等我一日。”
符牙周身高涨的魔气倏然打了蔫,但他无意催促勉强,只是有些好奇:“你还要去哪儿?”
涂山涉道:“青丘。”
符牙笑起来:“回去交代后事?不妨告诉小允,此去若能活着回来,我就去狐神山下发誓娶她!”
涂山涉也笑了,他压低声线,冷不丁靠近符牙耳边:“不能让小允知道我回去。不能告诉任何人。”
符牙被激得猛一哆嗦,那股妖寒太冷冽,就像是一种突降的不详。他推开涂山涉道:“我守口如瓶便是!”又摆摆手腕匆匆往宝座回,一身黑羽大氅簌簌地响,“快去快去,本座放行!”
这世上的魔物多由浊气诞成,又有少数是灵物修炼失了本真,堕入混沌魔道,这二者均是无心无念,恣意而为,不为任何前因后果所扰,反倒是一种单纯。因此符牙能够目空一切,只为排解无聊杀个痛快,他的魔将魔兵也能跟着昂扬振奋,在魔宫外的枯骨之海集结,高呼“杀”这一字。至于此行生死成败,又是否合算、正确,从不是他们考虑的事。
这也正是魔族千万年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原因。
而涂山涉不能如此。
他不是魔。他问自己胜算几成?毫无胜算,符牙不是个善于统军挂帅的将军;必败之行又有几分值得?十分。千余年过去,九重天上也走过了千余天,曾经他与龙族搅出满天的残垣断壁、残兵余将,此时必然也已经改头换面。
他得亲眼看一看。
涂山涉心知,今日与太子辛别离后,自己此生未了之事就只剩下雪仇这一件,他也要做那晦气可笑的事,他也要攻天。唯有知己知彼,才能抓住万千败率中的一个例外。
所以,符牙其实提供了个不错的机会。
涂山涉如此理清思绪,也收拾好心神,解开太子辛耳目封印时,他已恢复春风和煦,他伸出一只邀请的手。然而太子却仍似一个木偶,怔怔望着涂山涉,表情很悲伤。
不会,他不可能知道你们刚刚聊了什么,他只是舍不得你。涂山涉对自己说。
“来吧。”他又第一次对太子辛开口,不在看那张拉上他虚透的手腕,穿过宫中诸魔,行至奈何桥头。青中带乌的浓雾袅袅环绕,映着忘川水面浑黄的幽光,涂山涉看不清这大桥另一端是怎样,又有多远。只见一位老妪守在第一级阶梯旁侧,人首蛇身,便是那名为孟婆的阴使。每个过客都在她面前驻足,无声接过一碗汤。
涂山涉带太子辛排至队尾,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那人低着头,跟随身前夭折幼童的魂魄缓缓前移,不需要他推着走。这样就够了,这样很好,涂山涉没有纵容自己再踯躅,决然从亡灵之间退出,留在原地,望着那身红衣渐远。
太子辛与前后亡者相同,不再抬起头来,从孟婆手中拿到同样一碗刚刚盛出的冷汤,那锅中含有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还有一引孟婆的伤心泪,喝下一碗,此生再无留恋。
来世也莫要流泪!涂山涉在心中对他呼喊。
蔼蔼雾气中,太子辛走上奈何桥。
不要回头。一阶,二阶……涂山涉数着他的步子。万万不要回头。
涂山涉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安静下来,与那些亡者一样静,世界变得空荡荡的。直到某一瞬,在他就要辨不清自己目送的背影时,他猛地一愕,接着就是目眦欲裂。
只因蒙灰众生中忽有一人驻足回首,那身红衣也骤然有了颜色,他看回岸边,深深地看,就像楚宫横梁上下的每一次对望,隐约有笑,沉着不惊,那双墨黑瞳目中只有涂山涉一人。
看得涂山涉横生奔上长桥质问他为什么的冲动,他就转回头去。
这次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涂山涉动弹不得,悲与欣,涔涔冷汗,上个瞬间还不愿正视的难舍痛悔,皆在他身上杂陈,绞紧青衣之下的骨骼。忽听“叮咚”一声脆响,打碎死的静寂,是一只铜钏远道而来,自桥阶滚落。
孟婆长声悲叹。
涂山涉的目光割离铜钏,又看向她。
“来去生死,各有所属,你却偏要逆天改命,赌上自己的轮回!”孟婆摇着头,如常递出一碗又一碗汤,“这下可好,他回了头就忘不了你,也做不了你心心念念的凡人,你收了他留的念想,也就再也忘不了他喽!”
念想,那只铜钏?解夫人曾经赠给远嫁秦地的小妹,被狐狸窃回给太子,又被太子一剑劈成两环,一阴一阳,与狐狸各自佩戴。
太子最后留给这人世的东西,是留给狐狸的。
涂山涉走过去,捡起它,戴上左腕。断口相接,与他原有的那只相配。
它们本就是一体。
涂山涉对孟婆道了谢,也对符牙道了谢,独自穿越魔宫,登上涧口,返回人世。
雨后晴空朗朗,沿水路东去,荻花飘摇,秋野辽阔。
他又独自在途经的小镇买了一斗种子,独自隐入青丘,亲手掘土浇灌,在清溪两岸播下花种,之后才施加保其发芽的功法。再次回到魔域时暮色迤逦万里,他着红衫,佩无双剑,轻盈落下幽涧,赴魔君之约。
符牙骑在浑闯马上,叫人给他牵来一匹白马,打趣说道:“你不穿青衣,我差点认不出你。”
涂山涉翻身上马,似乎笑了笑:“我杀人时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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