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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我即是如来


那高僧似乎料到他会追,既不惊慌,也不叫人来逐客,只是保持自己的步调,目不斜视地疾走。

        于是涂山涉心安理得地跟,一路跟进大殿之后栽了菩提的别院。他来求一个答案,也只要一个答案,不得到这个答案,他就不会走。

        “施主若是想要继续度化戈壁之中那缕残魂,恕贫僧无能为力。”倒是高僧先打破沉默。

        涂山涉驻步,与他一同停在菩提树的浓阴之下,说道:“我已经找到度他的方法,如今只是要从自己身上取出一魄。高僧可知该如何取?”

        那僧人终于抬起眼帘,平视他道:“正是此般自害之行,贫僧不可帮助施主完成。”

        涂山涉道:“高僧认为是自害,我却认为是自救。”

        高僧道:“施主欲将情魄赠予残魂,再将其拼凑完整,送入六道?”

        涂山涉点头。

        高僧叹道:“施主可知此行乃是自断轮回,这一世之后便是魂无归所,万劫不复?”

        涂山涉还是点头。

        高僧双手合十,坚决道:“贫僧不忍出手相助,也没有这个本事。”

        涂山涉把尾巴里藏的宝贝全抖出来,哗啦啦撒了满地,珍珠翡翠都堆到两人脚踝的高度,那高僧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是妖,长出一颗心,却也杀了心爱之人,”涂山涉无奈坦言,“只有这颗心才能让我万劫不复。”

        “施主并非生于山野的普通精怪,”高僧说道,“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颗心的存在,施主才未被佛祖挡在山门之外。”

        入寺以来,涂山涉的确不曾被任何纯熟光明之力攻击,与他曾经出入道观时大为不同,他的信心增添了几分:“如来佛祖能听到我的心声……他是有心的那种神明?”

        “佛祖无心,以众生心为心。”高僧敛眉轻语。

        “我亦是众生,”涂山涉笃定道,“我心亦是佛心,高僧更该帮我实现心愿。”

        这话实属诡辩之词,带着为妖几百载学会的蛮不讲理,涂山涉施惑术不成,却也做好软磨硬泡的准备。谁知那僧人这次并未严词拒绝,反而投来沉静眼神,直把他盯得发毛。

        幸好狐狸尾巴已经收回,狐狸耳朵也好好藏着,否则让人看到他针毛竖起的模样,实在露怯。

        他又匆匆说道:“或者告诉我如来在哪儿,我自己找他老人家帮忙。”

        高僧仍是毫无反应,当真比那呆头龙王还要沉闷百倍,却跑来几个沙弥对他行礼,叫他“慧方长老”,为首那位接着抛来警告:“擅自闯入还口无遮拦,是为大不敬者,怎敢求见佛祖!”

        涂山涉压着脾气淡淡看过去。是你们长老告诉我“非如来不可渡”,他这样想,心中未免有些失落,难道他猜错了,三界之外的佛祖也是天帝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明?热衷于规定每个人的“应该”与“不应该”,需要人人跪地仰视,把尊卑与权威看得比一切都重。

        却见慧方和尚遣散那些才入佛门的年轻弟子,后又径直走向树影后的又一座大殿,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他说道:“施主能否面见佛祖,不在于贫僧,而在于施主自己。”

        涂山涉随他踏过殿前金槛,态度极为恭谨,映入眼帘的并非真佛,而是一张宽阔方桌,四周弓身围立着十余老僧,似在共同雕琢什么,传来“沙沙”声响。

        走近去看,桌上铺开的竟是一副斑斓沙画,各色彩沙泾渭分明,从僧人手中的纤细竹管均匀抖出,每条线的粗细均无二致,缓慢堆出极为规整的方圆,以及毫无瑕疵的墙棱与高台。这画尚未完工,却已俨然一座微缩的城。

        那些僧人如此专注,不曾察觉二人的到访。

        “此乃坛城,也是众神居所,”慧方低声说道,“若有佛缘,施主便能从中见到如来。”

        很遗憾,涂山涉大概是无缘之人,他专心凝视许久却一无所获,眼花缭乱倒是真的。慧方似乎也看出他的迷茫,捻捻佛珠,复又带他出殿:“施主请随我来。”

        这一路走出山门,又走过洛水沿岸的热闹街市,僧人与美人同行引来不少注目,慧方旁若无人,也不解释半句,就这样出城登山。沿崎岖小道登临青要山顶时,涂山涉的戒心已经完全拾起,杀心也冒了头。

        慧方是恩人,他不愿忘恩负义。

        但他没有轻信他人的底气。

        而慧方脚步沉稳,踩着竹编的僧鞋攀上峭岩,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原来这峭岩之上也有个山洞。

        涂山涉飞身而起,等在洞口,之后与攀岩而来的慧方一同进洞。这山洞比他在戈壁上的藏宝洞狭窄幽暗许多,壁上多有尖锐石刺,地面却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整整齐齐地摆了三只木箱。

        涂山涉记得这箱子,慧方闯洞那日用麻绳捆着背在身后,几乎与他身量相等,应是从天竺而来,背了一路。

        还背上这悬崖峭壁?

        “箱子里是什么?”涂山涉问道。

        “是贫僧半生译出的佛典经卷,当下寺中清静不足,贫僧便将其暂存此地,”慧方淡淡说道,“施主或能从中得到启发,实现心愿。”

        “多谢,”涂山涉感激道,“除去钱财,我还有八条狐尾,我将尽数抵押给你。”

        慧方合掌摇头:“施主不必给贫僧任何抵押。”

        涂山涉一愣,他不知该如何相信这番好意。平生对他极好而无所求的只有太子辛一人。如果他是慧方,他只会担忧来历不明的妖狐带着珍贵佛经逃之夭夭,让自己半生心血白费。

        慧方像是参透他心中所想,微笑说道:“贫僧虽不知施主与那洞中少年前尘如何,却已将二人命中苦恨体味一二,惟愿此经能够化解恶业,助施主渡人,也助施主渡己。”

        说罢,他便后退几步,这是要独自下山回城了。

        涂山涉僵愣半晌,似乎道谢也太虚浮,他站在洞口拱手,高声说道:“读毕那日,我将把经卷一部不落地送还府上,还请高僧放心!”

        “哈哈,有劳了!”

        崖下竹林清风飒飒,淹没人声,慧方已经走远。

        涂山涉再度将首鳞置于眉心,打开第一只木箱,从此便不分昼夜。

        起初,他读不懂一字,后来他死记硬背,一知半解,正如无心之时看太子辛抚琴,他只能把每个细微动作铭刻于心,以防自己淡忘那曲《青鬼》。

        如今他已是有心之人,爱与恨,热与冷,皆在那颗拳头大小的血肉中鼓动。他怀着炽烈的爱意想要体悟这一切,婆娑世界于他而言,已不是过客。也不知是第几个日夜,涂山涉心中横起那日坐在太子身边恸哭抚琴时的冲动,却无泪流,只感觉到一种明白。

        他明白慧方为何出手相助,明白自己命中诸多苦厄,他也隐约看见那座坛城的结局。

        它会耗时几月被精心搭起,也会刹那之间被一把毁灭——涂山涉笃信自己的判断。众神居所是虚幻,繁华世界亦是虚幻,善恶报应,因果循环,是虚幻中的转瞬泡影,万物不过一掬细沙,也终将走入幻灭的结局。

        他与真龙同样处于这幻灭之中,是千万年中微不足道的一念,是被细沙裹挟的微尘,两世生死,他屠戮两颗真心,后世亦有无数虺阳堕于九镝戟下,无数太子辛死于涂山涉怀中,这便是他与那真龙的因果。

        至于如来——哪有什么如来,能够打破这因果的唯有他自己,什么四大皆空,超脱五蕴,他不认,他不要那普度众生的胸怀!他也不指望何方至尊来还自己公道。他只是一介尘土,不愿再重蹈覆辙。

        他要做他想做的,承担他该承担的。

        涂山涉豁然开朗。

        所谓“渡人渡己”,的确如此,佛并非高居神位,更不会只手遮天。

        佛在人心中,是智慧,也是慈悲。

        下山前涂山涉还做了个梦。

        或许也不是梦,他头脑格外清明,立于水中,四周皆是浩浩水气。他认出这是仙山瑶池,从前来此执行公务时,他还没注意过有一条名为虺阳的小龙潜于池底。

        纵目四顾,池中已无银龙,却有两位女子在浓雾中现身,盈盈向他走来,停在五步之外。

        “解夫人。”涂山涉讶异道。

        他曾在渚明宫中见过这位朱衣女子的画像,雍容姝丽,美若神明……而今,这般历历在目又与前世旧梦相合。

        “……西王母娘娘。”他又低声地唤。

        千余年前王母自请下凡寻真龙踪迹,竟是为了做那小龙转世后的母亲。

        诞下龙子之后不久,她也就离开了人境。

        伴在西王母身侧的则是二百年未见的狐神,她的鲜花罗袍似乎褪了些颜色,目光却依旧让涂山涉无端想起“母亲”二字。

        涂山涉对她行礼。

        也不知静默多久,两位神灵的目光被水雾模糊,悲欣交集,涂山涉则坦荡迎接这注目,最终西王母发问:“天狐,你可有所顿悟?”

        涂山涉开口:“大彻大悟。”

        如镜池水随他的语声漾出重纹。

        狐神娘娘又问:“你悟出了什么?”

        涂山涉应道:“我即是如来。”

        顷刻池水倾覆,天地瓢泼,涂山涉刹那返回石窟。竹林仍在崖下飒飒抖擞,而那片首鳞安放掌心,情魄淡如血丝,已在鳞中。

        下山时,人间已是深秋,涂山涉背着三箱经卷回到已经竣工的白马寺,走过挂好牌匾的天王殿、礼贤殿、演法殿、大雄宝殿……他看到讲经的老僧,也看到辨经的年轻沙弥,比对他怒目而视那时成熟许多。

        他去侧殿看那方桌,以通晓前因后果的那条狐尾感知,盛夏时坛城完工,也在完工的那一瞬开始倒塌。

        推倒坛城的僧侣毫无犹豫,看清前路的涂山涉亦然。最终他在寺院最深处的毗卢阁寻到慧方,隔着一道门槛,以及一道书有“狮窟”二字的蓝匾,他看见那人端坐阁中,口中的念诵一刻不停。

        路过的小沙弥把他拽到院角树下,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说,慧方长老正在“禁语”,是一种修行。

        涂山涉心下了然,少则一月,多则数十年,禁语者除去念诵佛经之外,将不发一言。他由衷想要见证慧方从中悟出更大的智慧,却也清楚此生不会再见。

        在菩提树影中卸下沉甸甸的三箱经,涂山涉面对阁门深鞠一躬,直奔西海而去。

        等他的人仍在海中等他,那龙王也是恪尽职守,不让这等待受半分叨扰。涂山涉潜至万丈水底,把结霜的水团抱在臂间。似乎仍在委屈,水团怦怦地撞击霜壳,一被他抱住就收敛金光,缩成更小的一团。涂山涉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分心,安抚地拍了拍霜面,他就从袖中拿出存有情魄的那一片鳞。

        伴以摒去妖寒的真气,那首鳞依附于霜球表面,很快将寒霜化出一角,瞬间被盛放而出的金光淹没,如百川入海般自然。

        金光散去,太子辛的轮廓已在水中成型。

        有了三魂七魄,亡人便能化出人形。太子佩储君玉冠,身着红袍,是涂山涉从渚明宫中给他带出来的那一套。

        涂山涉听到遥远水面之上是骤雨倾盆,风雷大动。

        幽深水底却像是连暗流都静止。

        他看着那双久违的眉目,上前不成,后退不能。他也看见太子的双唇开开合合,水中却不起一个气泡。他又在期待什么?活人听不到魂魄发出的声响,这是阴阳之间无可逾越的界线。

        而魂魄能够谛听生者,太子能够听到他。

        他该说些什么。可他更无措于那双含情的眼,他能从中看出太多,而太子望进他的眼中,他在忐忑,在不知所措,他甚至想要逃跑……这些陌生的感觉,固然也藏不住。

        涂山涉怀疑自己患了哑疾,还得留意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尾巴耳朵,这颗心第一次跳得这么离谱!他骂它没见过世面。而他见多识广,所能想到也只有靠近,再慢吞吞地打开双臂。

        真是郁闷。

        为何这一世没了情魄,还是放不下他?

        轻飘魂魄不为水波所撼动,也在靠近他。两人之间是生死的深堑还是时间的罅隙也都缩到最短了,涂山涉察觉到一股暖意,环绕腰间,好比日光开辟深水,来到此处寻他。

        面对新生的困惑,涂山涉不再去想答案。

        放不下就放不下吧。

        就像表面干涸的土地也能挖出井水,也真是足够幸运,就算这样笨拙的他是如此丢脸。

        仔细触摸那“日光”,涂山涉摸出轮廓,紧紧拥住面前温暖的虚空,看着那张影子般透明的面容,他知道太子辛泪流满面。他不哭,他才不会在太子面前流泪!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他们都不敢贪求更多,更没有时间浪费。

        就像他在忘川水底的最后一念,也只是想要抱一抱巨龙体内那个终于自由自在穿上红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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