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不能见如来

“将军看到了什么？”有人这样问。

        刺目的日晕渐渐在瞳中释开，涂山涉高悬一颗心，待到看清眼前发问之人，他有一瞬的恍惚。

        “你只睡了不足半刻。”那人又道。

        “叫我解钏。”涂山涉说。

        那位蓝发白衣的年轻龙王似有困惑，但还是谨慎应下，“阁下亦可唤我白龙。”他轻声道，依然是那副敕始毖终的慢性子，把礼数做得相当周全。见涂山涉以完全恢复从容神情，自眉心摘下那鳞片收于袖中，他就递出原先供养神鳞的玉质宝函。

        “不必给我。”涂山涉起身，淡金色的水团稳稳趴在他肩头，与方才等他梦醒时的乖顺模样并无二致，同行而来的三足鸟也跟着振翅而起，似乎就要一同离开。

        “狐王还请留步！”白龙喝道。

        涂山涉半侧过脸，目光蓄在眼底，等着他说。

        “方才无意冒犯，狐王若是不愿分享鳞中所见，即便事关真龙，我族也不会勉强，”白龙立于原地，句句真切，“只是真龙嘱托之事还有些许尚未讲明，若不能完整传达，我便愧为这一族之王。”

        涂山涉完全转回身来，肩上水团的躁动也忽然之间需要他抬手安抚。

        “慢慢讲。”他的语气稍有柔和。

        白龙道：“我族颈下皆有一枚形似弯月的倒长鳞片，人若触之，龙必杀人，世间多称之为逆鳞。”

        涂山涉道：“有所耳闻。”

        白龙又道：“那狐王可知与逆鳞相对的是为何物？”

        涂山涉思索少顷，道：“龙王不如明说。”

        白龙笑了笑，道：“此时，此刻，就在狐王手中。”

        涂山涉默默垂下眼帘，随之浮回脑海的还有那半刻做完的一场大梦——衿袖一掀，他又在注视这片让他眼球生疼的小东西了。

        这梦根本就是从未离开。

        又听那白龙继续说道：“此物名为首鳞，唯有心性至纯至烈的真龙才能得缘修成，真龙全身覆鳞十二万九千六百片，贯通天地一元十二会，此鳞位列这十二余万之首，也是我族世代流传的大奥秘。”

        涂山涉依旧注视那流光银白，看它脱下自己妖法的禁锢，恢复原先的手掌大小。之后心事重重地开口：“人人皆知龙有逆鳞，知首鳞者，我不曾见过。”

        白龙长叹一口气，道：“只因首鳞也是我族一道命门，得此鳞者称为‘龙主’，随身佩戴首鳞百日即可将真龙任意驱策，更使龙族上下甘为奴仆，永世无解。先王曾严词告诫我说：刺穿龙脊仅取性命，摧毁首鳞却足以灭真龙之魂，乱天下龙族，因此外人一旦得知这奥秘，不论出身，我务必尽数斩杀。”

        未等他说完半句，涂山涉的另一只手已蓄势待发，在这刹那过去前，他能出招。

        白龙却了然道：“我无法斩杀你，也不打算动手一搏。”

        涂山涉抬眸看他。习惯所致，方才的反应过了头，而这龙王身上确无一丝杀意。

        “自开天辟地以来，还是第一次有真龙自行取下首鳞，将龙血一脉托付给异族，”白龙朗声道，“我相信真龙执意选中的绝非庸庸碌碌之辈，更非辜负真心之徒，全族上下也与我同心。”

        涂山涉听得心中凛冽，似空荡旷野之上有狂风刮过。那条龙在忘川空等三年，至死也不曾恨他。忽又察觉肩头一颤，刚刚安静下来的水团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龙王所言，贴着他脖颈不放，热意也更重了三分。

        他竟庆幸水团无法发声，无法发问，更无法与他同观鳞中所存的前尘。

        因为他无法面对已把一切过往都拾回的太子辛，或是，虺阳。

        他将首鳞收回，撇开心中杂念，注视着那白龙问道：“所以，如今可有需要我帮忙去做的事？”

        “历代龙王仅有一愿——杀回九重天上，夺回本属我族的神位！”白龙目光灼灼，“阁下能被真龙以‘将军’二字尊称，想必能助我一臂之力。”

        涂山涉道：“你打算何时登天夺位？”

        白龙被问得一怔，似乎尚未决定。

        涂山涉又道：“有几成胜算？”

        白龙颔首，低声说：“我与族内长老多次叙议此事，目前是三成。”

        涂山涉点了点头，道：“我的胜算不足一成。”

        白龙目中透出惊骇，缄口不语。

        涂山涉道：“你与长老不知九重天上是何种情状，而我已忆及曾经如何惨败。”

        白龙凝眉沉思。

        涂山涉则自顾自地施法成牢，用密重真气汇成的气泡将水团包拢，从自己肩上移走，直往那西海中去。置入水中前，涂山涉看见水团措手不及，仍在全力挣扎，而气泡愈结愈厚，撼而不动，已经起了层薄霜。

        “帮我守几日，”他面色如常地对白龙说，“给他找个清静地方，别让任何人靠近。”

        “我将亲自看守，”白龙目睹那水团消失水面，沉没在能够提供包容与涵养的清水里，又收回目光道，“可狐王这是……”

        他问得犹豫，因他不认为眼前这个全身都是迷影的大妖会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不相信他愿意将行踪透露在外。

        “你可曾见过‘如来’？”那人果然不接茬，还反问起他来了。

        白龙如实道：“未见却有所闻，如来是佛，置身三界之外。”

        涂山涉皱眉：“佛又是什么？”

        “常有僧侣自西域前往中原，途经此处，往往携带大量经书，手执奇异法器，却不见其信奉之物，”白龙仔细回忆，“但能听见他们提及‘佛祖’二字。”

        “僧侣可是身披红袍，颈挂木珠，去发去须的男人？”

        “大多如此。”

        涂山涉呼了口气，似乎稍稍轻松了些许，眼角甚至有了笑意：“多谢多谢，待我寻到送真龙轮回的法子，就回来接他。”

        “轮回？三魂六魄在此，其余残魄也被你用灵珠封印，只需拼回完魂即可渡入轮回，”白龙不解道，“为何还要找寻？”

        涂山涉眨眨眼：“残魄中有他需要抛弃的记忆。”

        “喝了孟婆汤，所有记忆都入不了轮回。”

        “喝汤之前的时日呢？”涂山涉笑道，甚至显出些任性俏皮，“我一天也不要他想起！”

        玩笑般说出的却是肺腑之言。那些记忆实在太苦，在半刻里注尽千年，苦得人心都酸软，仿佛要淅淅沥沥地淌下血肉。而苦有狐狸含着，龙不必再尝。

        白龙则对面前这人完全摸不清头脑，只觉得他身上时而风高雪寒，时而虹销雨霁，诸多剧变掩藏在平静之下，明是好好地说着话，却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自成一种疯狂。而这古怪大妖显然也不期待他能理解。

        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最终提醒了一句：“狐王莫要忘记，真龙缺失的那一魄总要有所填补。”

        涂山涉道：“就用我的来填。”

        那眼神就像在询问：你一个龙王为何愚笨至此。白龙不禁喉头一哽——这狐狸兴致勃勃要去找的难不成是把一魄从自己神魂剥离的方法？这是逆天之行……是孤注一掷！是不可能实现的异想天开。更是把自己的轮回用作交换，再做好拖着残损的魂魄度过最后一生的准备。

        但狐狸的愉悦就像是即将了却一桩大愿。

        最终他保持了沉默，直到目送那白狐独身走出一箭之地，悬于喉头的话才说出口：“后会有期。”

        涂山涉一身轻松，追着烈日跋山涉水，满眼尽是青树春江，倒是未曾遇到火红的石榴，让他心中断续有些遗憾。不过栽花的人没有跟着，看不到也就没什么所谓吧？至于那只甩不掉的金乌，大概是更愿意留在西海守着龙魂，也对他不打商量的囚禁心怀不满，并未跟来，他可谓是来去自在，无所不能及了。

        天大地大，对于自己要找的那一隅，涂山涉心中却格外明晰——如来远在三界之外，如来的信徒却唾手可得。幸亏与那高僧分别前他就留心种下了些记号，在僧袍的织线之间杂入三根狐毛，时时与他感应。

        狐毛如今闯出大漠，循着官道直奔洛阳。

        涂山涉便往洛阳去。

        他没有急于赶路，反而沿途做了不少细致入微的准备，例如潜入闹市学学当下人间的礼节，当真与二百年前静穆庄严的楚礼大有不同，人世恍然间已不是他所记的模样；又如混进风香酒暖的赌局，不搂女人也不喝酒，他双手只碰牌筹，不出半日就赚得钵满盆盈，把全酒楼春风得意的富家子都教训成了灰心丧气的穷光蛋。那些人中了他的惑术，见他连胜，一个个都比自己赢钱还快活，还许他香车宝马，金山银山，要他跟自己回家去。

        那些人也终会醒来。

        在被人讨麻烦之前，涂山涉就悄然离开了，赢来的钱，一文不剩地被他拿去换了宝贝。

        高僧不喜欢狐狸尾巴，那西域的宝石呢？百年的沉香呢？还有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人上之人——那些“帝王”，坐享宫中的也就是这些物什了，更能让“人”喜欢的，涂山涉想不出。

        毕竟他只了解太子辛一“人”……至少是比他更了解人间的一条龙。而太子辛喜欢的，似乎只有他。

        对了，与他一样，太子还喜欢杀人。

        若是那高僧需要杀人才能取悦，那也不成问题，他可以传授全部心得，一点也不保留。那人要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找到。

        毕竟是他求人帮忙。

        就这样，涂山涉带着如此充足的准备步入洛阳城，心知三根狐毛前一日刚在此城落脚，却忽然发觉自己还是缺乏信心。

        如果高僧什么都不喜欢，又该如何求他指出如来在哪儿呢？

        这些人情世故……上辈子他就不懂应付。

        如今的局面也只能碰碰运气，涂山涉嘲笑自己的怯懦，阔步踏上依洛河而建的青石大道，道旁牡丹艳放，团团香云将他包围，让他时不时想要化回原形痛快打个喷嚏。还是忍住了，他得仔细在鱼龙混杂中辨析自己的气息。最终他确定高僧就在洛城深处，在一座尚未竣工的高耸庙宇中，走去一看，临庙还建了座威风凛凛的九层宝塔，又让那暂平于心的旧梦如密网般缠绕上来。

        真是讨厌。

        天上的一切都讨厌。

        专心点。涂山涉警告自己。

        随后隐去形迹翻过高墙，落入庙中古树时，已是小狐身形。他待在树上观察片刻，各殿方位与步道走向已经了然于胸，而高僧就在最宽敞的那座大殿中，趁工匠歇息时，低低念诵着什么。

        待工匠复又开工，那念诵仍不停止。

        涂山涉确定自己听不懂，打足精神潜入那大殿，又是掀开瓦顶，又是凌空一跃，只有横梁接着他。他就伏起双耳卧于梁间阴影，目光越过鼻尖，在木屑尘土飞扬之中看清他要找的那位高僧。那人倒是能在吵闹中自适，神色平和地闭合双目，口中诵声不断，就像已经超然物外。

        他也看清高僧打坐面对之物——那是尊极为高大宏伟的石像，所雕之人盘腿而坐，头顶密密麻麻的髻子却只比横梁低了不过几尺。

        这是如来？

        涂山涉跳上另一侧的横梁端详佛的面容。

        真是慈眉善目。

        所以，应该，这样的佛是愿意帮他的吧？更何况他不索取，只交换。

        涂山涉凝神静气，只等工匠再歇息，殿中只余高僧一人时，他就要下去说明来意。然而还没等上多久，那高僧竟然自行停止念诵，把工匠全都请出去，又站回房梁下，双手合十，向上望来：“施主千里而来，可是寻找贫僧？”

        “高僧，我还有一事相求。”涂山涉匆匆幻化人形。

        “施主请讲。”僧人似乎并未因他这妖物产生任何惊惧。

        “我想取出我的情魄，却不知该如何取，”涂山涉放心一跃，正落在那人面前，直言问道，“能否请如来佛祖帮我？”

        却见那人蓦地睁大双眼，不存他物的目光望入涂山涉眼中，叹气说道：“施主还是请回吧。”

        涂山涉脱口而出：“为什么？”

        高僧摇了摇头，竟转身往殿外去。

        涂山涉赠出轮回的决心却容不得一丝退让。他回望一眼那尊慈光流布的如来佛像，抬步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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